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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第二章 毒(下)

    第二章、毒(下)

    天色渐晚。

    柳回雪见到纱帐外头影影绰绰地现出了一个人影,看身形应当是姚黄魏紫之流的宫女,原以为太子会像之前一样令她退下,谨致城却吩咐她进来。那宫女掀起了帐子,便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这香味虽鲜明,倒不浓烈,清冷暗雅,似乎是梅花。

    谨致城起身接过了她手里的青瓷盘,笑着告诉柳回雪:“你的冷糕来了。”

    柳回雪却把身子又往水里缩了缩。幸好天光暗沉,这泉水又带着淡淡的碧色,不至于让自己赤|裸裸地被人一览无余。他还是略有些不快。即使到了明天,恐怕全白川都会知道他的身子给了东宫,但现下的这种状况,他也不愿被不相干的人亲眼撞破。更想不到那宫女把东西送到了,却一点也没有告退的意思。望望太子,又望望水里的那人。

    谨致城目光停留在柳回雪身上,话却是向着宫女说的:“霞舞,这位便是白川柳。”

    又把这名叫霞舞的宫女介绍给柳回雪:“回雪,这是霞舞。——从今后,我就把她给你了。”

    柳回雪一惊,这才定睛望向眼前的宫女。

    方才没有注意,现在才看仔细。霞舞的穿着打扮和他之前见过的魏紫相似,都是正五品的服色。样貌却比魏紫胜过许多,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儿。一双眼睛更是大而明亮,透出几分慧黠。她得了东宫之命,随即在柳回雪面前盈盈拜倒,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言辞也是郑重其事:“奴婢霞舞,从今后任由柳公子驱策。艰难险阻,在所不辞,生死荣辱,自安天命。”

    居然是认主的大礼。

    也就是说,从此后,她的主子就不是东宫太子,而是柳回雪了。

    谨致城也在旁补了一句:“霞舞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只是她与姚黄魏紫不同,一直被我藏在暗处。名义上是东宫的宫女,实为暗卫。”

    柳回雪闻言,更加惊讶。但转念一想后又觉得理所当然。太子在东宫,明枪暗箭也是见得多了的,既对柳回雪有意,又不能全然信任,就把藏在身边的暗卫指派给他,既是保护他,也是看管监视他。

    如此一来,非承他这个情不可。

    便半是开玩笑半是道谢似地回答:“殿下,您把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交给我,也真舍得。”

    谨致城微微一笑:“除了霞舞,别人也入不得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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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一闹,柳回雪便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待在这里。天色也越来越暗,差不多是时候歇息了。国君那边一天的政务该是都了了,回过头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自己。于是勉强打起精神,起来披上了那身稍染尘灰的白衣,又伸手到脑后去折腾自己那湿淋淋的几缕头发。

    他的手腕却被另一个男人捉住了。谨致城在他耳后说:“我来。”

    白川的国民,无论男女,通常在成年后就不再剪发,因此头发都留得极长。但柳回雪游历在外,为了方便,满头的黑发只留到过肩尺许。即便是太子这样从来不懂得伺候人的,也轻易就帮他理顺了发丝。以手指当梳子,一边揉着他的后脑夸赞,一边又说:“你既然回了白川,这头发也该再养养。”又帮他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柳回雪到铜镜里一看就要解了重绑,谨致城却不许:“回雪,你可知道……要是一会儿父王召见你,一看到这个,就知道是我的手笔。”柳回雪也只能苦笑:“这么乱糟糟的手法,整座王宫里也确实只有殿下才能弄得出来。”

    谨致城又亲手把冷糕分成小块喂他。

    说起这冷糕,也是白川的特产。是以极细的碎冰与寻常的甜品混在一起,再仔仔细细地加以碾磨搅拌。入口只觉得甜而凉滑,既不会冷得刺骨,也不会甜得发腻。只是做出来就得当即上桌,否则摆得久了,就化了。

    还好如今是冬末的寒凉时节,冷糕在一旁放了好一会儿,仍是原样。直到被谨致城一搅和,才弄得七零八碎。

    柳回雪略无奈地苦笑:“殿下,您既然做不来这些活儿,还是别做了。我自己有手有脚的,本来也不需您帮忙。”

    “倒不在于做得如何,而在于我这份心意。”

    “您的心意我已领受了。”柳回雪笑着从他手里拿过碗勺,自顾自地吃起来。倒不是真觉得饿,只是自从被下了那“相思”毒药,身体里头就一直热热的发疼,原本好得多了,现在离了温泉水,发作又甚,必须用什么冰凉的东西镇一镇才好。几口甜凉的食物落了肚,感觉果然好了不少,不再像刚才一样难以忍受。

    谨致城在他身后叹口气:“仍觉着疼?”

    柳回雪动作一滞:“还是被您看出来了?”

    “想也想得到。——大冬天里的,要什么不好,要这个。不过是小孩子喜欢的甜食,真有多好吃?”谨致城说着,也舀了一勺他吃剩下的冷糕送进自己嘴里,顿时一股花瓣的沁甜在舌尖化开来。味道是不错,但比起他从柳回雪那里尝到的,却又差得远了。摇摇头,“今日你这事,父王错一半,我错一半。”先前的迷药“春晓”是父王的意思,后来的“相思”却是他从霞舞那里要来的。看样子这毒还要缠着柳回雪一整夜。

    “相思”入骨,哪里这么容易消解。

    沉默了片刻,再着意强调:“——但是我这一半,就算错了,也绝不后悔。”

    若一味循规蹈矩,又怎能得到他。

    柳回雪却“噗嗤”地笑了:“哪里错了?陛下是白川之主,殿下您则是一国的储君。既然是为君为王的身份,就绝不可能做错事。莫说今日的种种,都是我自己找来的,就算是日后您真的给了我您身边的那一个位置——那也是我以色媚上,惑乱朝纲。”

    “回雪——”东宫殿下霍地站起,觉着柳回雪这番话语明明白白的尽是反讽,但是看他的神色淡淡的无喜无悲,又觉得似乎……可能是真心?他这些年在宫里,光是听柳回雪的传闻,就听了三年五载,直觉得那人是个极潇洒的,到今天在东宫里结识了他、占有了他,虽得手得极为轻易,但也觉得他的柔顺服从之下,明明白白还藏着一分傲气。

    如他躺卧榻上任由宰割,却执意要找回一分行动自由。

    如他不堪忍受毒发之痛,却不愿开口求饶,也不故作矫情地掩饰。

    如他得了自己许诺后位,却不见心喜,反而直言加以驳斥。

    心里头忽地明朗。原来柳回雪他……对于今日遭遇的这些不堪,早有准备。他原本小心翼翼地怕伤及柳回雪的一身风骨,却不知道,他自报名应举的那时起,就已经决定抛下这清白之身、倨傲之骨了。

    “——回雪,你这次归还白川,就是为了爬上陛下的床榻。”

    原以为这是最不可能的猜测,想不到却是真相。

    柳回雪轻叹了口气。……他这是默认了。

    东宫这一出,虽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攀上东宫,并不比攀上国君相差多少。而且谨致城待他极好,更难得的是他身边还没有别人。除了担心年轻的太子殿下用心太深、最后把自己也牵扯进去,柳回雪不该有什么别的不满。

    因他向君王所求的物事,原本就比自己已拥有的一切,更加珍贵。

    所以,容不得他有所保留。

    正犹豫着,是该解释剖白一番,还是该顾左右而言他、先把太子安抚下去,却发现抓着自己的手失了气力。

    再看谨致城的额间,竟然尽是细密的汗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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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起,一室寒凉。自己都冷得有些发抖了,太子却在不停地出汗。柳回雪一颗心顿时不住地往下沉。他知道事情不对了。忙去摸他的脉门。这一下子,神色间更是凝重。提声唤来了霞舞,还没来得及开口把事情解释清楚,谨致城却抢着发了话,要霞舞去把姚黄魏紫都找来听命。

    柳回雪轻声在他耳边说:“殿下,您中毒了……”

    “我知道。”宫里常见的各种毒药,谨致城都略有所知,这次的毒也逃不出他的知识。……甚至,还是他自己以前曾用过的。只是些微毒药下在冷糕里,是由他最信任的人递过来的,他自己的心思又一直放在柳回雪身上,一时间大意了稍许。没想到竟然真的为人所趁。

    这毒若下得足,自然能夺人性命。幸而谨致城吃下的分量并不太重。

    只要救得及时,应无性命之忧。

    然而,即使是再好的施治手段,恐怕也得让他昏睡上十天半个月的醒不过来。谨致城勉力撑着眼,望向眼前顶着一头乱发的柳回雪。看起来他虽然也吃了冷糕,倒没再中这个毒……有些微疑惑,也有隐隐的不安。再想到要是自己真的就此沉睡不醒,最危险的人反而是柳回雪。——案子查起来,必定首先怀疑到他的头上。

    总得抓紧时间做些什么……

    声音非常勉强地打着颤,反问柳回雪,“你身上藏着的银针,应该不止那一枚吧?”

    柳回雪怔了怔,沉着脸摇摇头。他抬手摆弄了一番脑后的发髻,再回来时指间就多出了一枚细针。看起来和之前被太子收走的那支暗器并无二致,必须靠近仔细地查看,才能发觉,在烛光映照之下,有微微的蓝光自针尖闪过。柳回雪蹙眉盯着手里的银针,抿紧了唇。出了一会神,才将针尖凑近跳动的烛火。

    几乎是一瞬间,银色变成了暗沉沉的蓝黑色。

    柳回雪拈着细针,又在火上烤了好一会。丑恶的颜色这才渐渐褪去,最后又变回纯净的银白。

    东宫见了他手里的变化,眉头猛地一挑。但仍是静静凝视着他。知道柳回雪自己也未摆脱“相思”之毒,论处境不比他好多少,但这时,却全然看不出异状。柳回雪执针的手极稳,让他既惊奇又佩服。

    柳回雪转过头解释:“这一枚暗器,是我留给自己的。”

    所以,针尖才涂上了剧毒。

    谨致城当然不会因此而心生芥蒂。其实,自柳回雪说出“若你不是东宫,我宁死不从”这种话,他就能猜到他还留有后招。也是因为如此,才敢相信冷糕里的毒不是柳回雪所为。他要杀他,原有更有效的法子。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形,还是应该努力让气氛轻松些。于是刻意做作地一声叹息:“想不到今天一天之内,竟能接连见识到这么多种毒药。——算起来这是第四种了。”

    柳回雪轻笑:“这是最厉害的一种。见血封喉。——不过经烛焰炙烤后,毒性就完全去除了。殿下您不必担心。”

    说着,便解开了太子的领口,在他后颈处连着扎了几针。随即又在胸前也做了如是动作,包括最紧要的膻中气海。

    但柳回雪毕竟解不了毒,只能以银针封穴,暂缓毒性发作。

    谨致城也不想再问他这一手是哪里学来的。——其实出门远行的人,要是没有一点防身的功夫,那倒奇怪了。于是抓着他的衣襟,放心地任他施为。只在柳回雪现出迷惑不解之色时,不等他开口发问,就抢先提醒他接下来该当行针的穴位。

    等他终于停下动作,问:“我还能撑多久?”浑身上下都觉着困顿,眼帘沉重得抬不起来,只想睡过去,但是又担心,这一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醒过来。

    柳回雪答:“尽力而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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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黄魏紫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看了眼当下的情境,立时就明白是东宫受了暗算,吓得俏脸煞白。

    姚黄忙嚷嚷着叫人,谨致城说:“我早已另叫人去唤太医来了。急有什么用。”一抬下巴,示意要她二人跪下听命,“我把你们叫来,是要你们做个见证。”又指着柳回雪,“他这个人,我保了。姚黄、魏紫,你们二人听好。不单是眼下我中毒这事,日后无论是什么事,无论是谁来说,都是这话,就算是父王陛下逼问,你们也只管把我的原话一字不漏地传达给他,”稍稍停顿了会,喘口气,再继续时,刻意地放缓了语调。

    一字一句地说:“柳回雪这个人,我保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不死。谁要拿他问讯刑求,先越过了我再说。”

    见姚黄魏紫都点头应下,东宫长出了口气。接着,话锋又转:“但是,只要我死了,他也得死。——万一我毒发不治,要他立时殉葬。”

    柳回雪静静等他说完。

    太子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是他的生死。但他身为当事人,脸上却是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又帮他擦了一手的汗,轻声说道:“殿下,您累了。”

    谨致城听见这话,终于阖上了双眼,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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