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0 无言
刘举才搜寻了一夜，到太阳出来时还没找到程宴秋，肚中饥饿，回到和家堡子准备吃饭，才到大门口，却看见程宴生神态闲逸的站在那里，身后一排士兵举起了枪。还没等他刘举才说出一句话，他身边两个士兵已放下枪蹲到一边去了。
程宴生端坐在程家大院上房里，看院子里满满的跪着人，秋月也在里面，他叫人松了她的绑，送进那边屋子里去。又叫解了老徐家老张家几个人绳索。
看见王耀祖头上缠着一块白布，血还在往外渗，被绑了双手，吃力的蜷缩在地上。
程宴生过去解了绳子，说道：“王家老叔，记得小时候你很喜欢我和宴秋，摘个杏子，抓个鸽子什么的哄我俩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刻薄自私和歹毒了？我程宴生走到今天，全拜你家柏人和刘举才所赐啊，就为抢和家这个烂堡子，你们无所不用其极，你叫柏人哄骗我抽烟膏子，气死我爹，逼走我哥，逼迫我娘流浪，又抓了我的壮丁，这些我不计较，今日竟然让刘举才糟蹋秋月，那可是你亲闺女啊，你是人吗？啊，你心肠怎么那么黑啊。看在前日你送我娘进城，我不为难你了，你走吧。”
王耀祖脸色蜡黄，曼声说道：“这就是我服程宴秋，看不起你的原因。敢做不敢担当，你做下的那些事，哪一件能放桌面上？今日还嘚嘚教训人？”
说罢轻蔑的吐出三个字：“阴阳人。”
二娃已忍受多时，进门看见王耀祖就脸色难看了，这时再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去，甩手“啪啪”两个嘴巴，他下手重，王耀祖嘴角立即流下一缕血丝。
王耀祖挨了打，更加激动，胸膛像风箱一样煽动，再不住口的骂道：“程家人都是土匪，有一个算一个，程宴秋是土匪，程宴生是土匪，连你老子程富堂都匪性不改。只恨老子当年心软，抓了你又放走了你。哈哈，我说错了吗？是谁上了黑虎岔？可不是我王家门里人。”
程宴生压着颤抖的声音说道：“昨儿之非，今日之是，谁说得清啊。这几年都食不甘味，夜夜无法睡踏实啊。看看，我才二十多岁，头发都花了，为什么？就是想不通我怎么那么混蛋，居然相信你王家父子是好人，气死了爹，弄得老娘连个安身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娶个女人竟跟哥哥好，哈哈，世上真有报应啊。你王耀祖不信？你三个儿子，现在都在那儿呢？你不说？我替你说吧，一个叫马踏死了，一个叫枪打死了，还有一个找不着了。哈哈，报应啊报应。”
两行泪滚出眼眶，他的声音里全是凄凉。
王柏安跪在人群中，听四爹疯了般喊叫，怕惹急了程宴生，心中着急，几次三番给王耀祖使眼色。
王耀祖不理不睬，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牙说道：“我仨儿子一个没留下，我还活什么活？宴生，叔求你了，给我一枪子儿，死了我感谢你。”
王柏安急了，大声喊道：“四爹，少说一句要死啊？”
程宴生看一眼王柏安，大笑几声，说道：“看看这就是我家程宴秋的知心朋友？一块儿闯洞房抢人的王柏安？哈哈，居然是个背后捅刀子的朋友！二娃，放了他们，我不想脏了我的枪，脏了我的眼睛。”
王耀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了，挣扎了几次还是没站起来。王柏安过去扶着他起了身，慢慢向门口走去。
程宴生叫人请刘举才进来，叫人替他解了绳索，让了个座位。说道：“关山下几个家族闹了上百年了，不闹得家破人亡不罢休啊。仇怨有那么深吗？一个泉里吃水的人，都生分了，都老死不相往来了。举才兄以为今日抓你是我的意思，你错了，明白告诉你是王团长和县长的命令，不执行不行啊，要恨你就恨王五天去，恨县长去。别那样拿大眼睛瞪我，怪吓人的，老辈子不是说，舌头能解决的事，不要用拳头解决么。你送的那几样东西县长都还给我了，你别不信，我说最值钱的是玉佛手和金佛塔，刘举才没送过来，县长派人搜了你爹的房子，还真搜出来了。唉，举才兄，那么贵重的东西不该放在炕洞里呀。你放心，我不记仇，回去该说话时兄弟自然会说的。”
刘举才两只胳膊已被绑得麻木了，不停的在那甩打，脸上却带着愤怒，眼睛里要冒出火来了，见二娃进来，挥舞着枪，不等他催促，昂首起身，丢下一句话道：“这事还没完。”
程宴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程宴秋和三娃乱枪打死了王柏人，乘夜色跑回关山和家高窑，听见山下人情慌乱，高声叫喊“王柏人被程宴秋打死了”。两人相视一笑，吃起从堡子里抢来的馍馍，程宴秋居然拿出一只卤猪腿，两人高兴，吃得香，腹饱人踏实，一会儿就倒头睡下了。
再醒来时，日头洒满了一川，两人出了高窑，站在山间，听山中百鸟齐鸣，很是热闹。看川里雾气朦胧，阳光散射出绚烂的色彩，一道彩虹跨过了葫芦河，巧巧的和木桥重叠起来。
和家堡子里已人头攒动，知道在为王柏人办后事了。
程宴秋对三娃说道：“下去看看。”
三娃说：“刘举才还在。”
程宴秋笑道：“王柏人死了，刘举才还敢呆吗？”
两人往山下走，还不到川地里，看见一队人马从和家堡子出来，程宴生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面，中间押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居然是刘举才。他似乎明白了，宴生是来帮自己的。看宴生押着刘举才走过了爹当年修建的葫芦河木桥，渐渐翻过了回回梁，他眼睛里忽然涩涩的，有东西流出来，忙用衣袖擦了。三娃问他怎么了，他说一只虫子进了眼睛。
三娃还弓腰马趴的在前面走，程宴秋说道：“站直了吧。再没人能挡咱们了。”
王耀祖喊来王柏安收拾儿子的尸骨，准备办后事。女人趴在院子地上哭了半天，这会嗓子都有些嘶哑了，还在那呜呜的哭叫。王耀祖坐在上房台子上，头疼得厉害，一锅接一锅吃烟，眼窝里两个眼屎都不知道擦，就那么坐着看下沟里魏跛子带着徒弟做棺材，锯子拉得木头吱吱的响了一上午，他都没挪动地方。
王柏安小声招呼众人忙，提醒给柏人换件干净的衣服，有人屋子里翻箱倒柜找了半日，却都是以前穿过的，没一件新的。
王耀祖有气无力的说：“把我的老衣给他穿走吧。”
王柏安道：“只能这样了。”
又盯着人替王柏人擦洗了身子，换了衣服，收拾妥当了，这才准备歇会儿喝口水。魏跛子那边叫徒弟生火熬起胶来，人们都渐渐聚拢到火坑边，王柏安想干脆到火坑边煮茶喝口热的，抓起家当凑过去，见王家族里人个个都低沉着脸，只有其他庄口上来帮忙的人才偶尔说笑几句。有人对王柏安说：“收拾些饭菜吧，都多半日水米没进了。”
王柏安嘴里骂了句“饿死鬼转世的”，起身去安排，刚走到门口，忽然惊叫一声：“程宴秋。”
众人跟着一惊，齐刷刷站起来，看见程宴秋身后立着三娃，一把枪端着指向这边。两个人都是一身泥土，程宴秋还丢了一只鞋子，光着一只脚走进来，脸上身上看得见血迹，那样子十分恐怖。十几双眼睛盯着他走到上房檐下，端起一只茶碗“咕咕”几口喝干了，就大喇喇坐在门槛上，眼光扫一圈大院里众人，眼光到处，人人都低下了头，又余光瞄着他，只见他胳膊一举，那茶碗重重摔在地上，“咔嚓”一声碎了，起身走到王柏人尸骨旁，蹲身掀起被面，细细看了一会儿，张嘴“咳咳”几声，咳出一口痰，唾到了王柏人脸上，仰首哈哈大笑，吼道：“死了啊，这么就死了啊？”
王耀祖眉间一挑，屁股动了动，低头继续吃他的烟。
王柏安忙凑过来，低声劝道：“人讲罪不及死人啦。都这样了，该放手了吧？”
程宴秋已心情索然，对王柏安道：“把你鞋子给我吧，光脚走路咯人得慌，再弄几口热饭来吃。”
王柏安忙叫人去厨房里催，又叫人打水来，柴火堆上提来大铁锅参合了热水叫他洗洗。看程宴秋脱光了上衣开始大洗，众人这才松泛一些，腾挪开地方叫他烤火暖和。三娃还端着枪跟着，程宴秋一笑，叫他放下枪也去洗把脸。
有人指着三娃吃吃笑。
几个人抬来桌子靠近火坑放下，洋芋面片端上了桌，程宴秋和三娃坐下来吃。王柏安见程宴秋一副疲惫样子，心里也替他难过，进屋找来一坛子酒，倒了一碗给他，说：“喝口酒顺顺心气。”
程宴秋一口喝干了半碗酒，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又长嘘一口气，大声说道：“可舒心的吃了顿饱饭啦。就这样吧，三娃，我们走吧。”
王柏安跟着送他到门口，忽然那边屋里几个女人高声大嗓的喊叫：“秋月上吊了！”
王耀祖从上房台子掉到了地上，昏过去了。
王柏安忙跑过来扶起，掐人中的掐人中，喷酒的喷酒，一阵忙乱，人才缓过来，听他喊叫：“乖女啊，爹不是人啊，可害了你啊。”
三娃瞥见程宴秋脸上没了血色，一个愣神，竟小跑着出了和家堡子。
三娃紧紧跟上，一直跑到葫芦河畔，趴在河堤上吐了起来。
吐完了，就轻松了。
程宴秋抬起头，脸上两行泪，回望一眼堡子门楼，拉起三娃的手，沿着川道走了。
王耀祖病了，这次是真的。
王柏安来看他，他嘱咐柏安：“接春月回来，我想见见她。”
王柏安出去跟老杨头商量，打发老杨头儿子杨虎子驾车进城去接。刘法孝疯疯癫癫的，骂王家害死了他儿子，害得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杨虎子陪着笑脸说王耀祖不行了，接回去叫人家父女见个面再送回来。春月已收拾了东西，刘家的一样没拿，不理会刘法孝，催促杨虎子上路。
春月回来后，王耀祖情绪慢慢安静下来，渐渐能吃下半碗饭，看着春月整日里出出进进的忙，就劝说她歇歇吧，可别累着了身子。春月说：“打今往后，我就守着娘过日子，哪儿也不去了。”
王耀祖说：“这孩子，又说糊涂话。你都有身子的人了，总不能把娃生在娘家吧？也不问问举义答不答应。”
春月眼眶里红红的，要掉泪，却忍住了。
她到川地里刨了块地，杨虎子跑前跑后帮她，种了几样菜，窝了一缸酸菜，慢慢拾掇了，给她爹她娘做酸菜面。
王耀祖对女人说，春月在刘家落下了不会笑的毛病。
女人对王耀祖说：“给她在关山里找个人家吧。”
春雨连着下了半个月，把关山上一山的尘埃冲进了奔腾的葫芦河，山上树木伸展着枝枝叶叶，绿得要渗出水来。
山下一阵清脆的鞭炮声响起，接着有人高声喊道：“恭贺杨家老爷乔迁新居，立木上梁，大吉大利了啊…”
和家堡子依然矗立在关山下，重新收拾整装过了，新上的泥土填补了炮弹炸开的窟窿，年前还黑沉沉的墙面，已换成了黄澄澄的新土。只在不经意的地方，还隐隐约约看得见被炮火灼烧的痕迹。
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高大身影在堡子下转了一圈，叫过几个干活的人，气咻咻骂道：“都是吃猪食长大的？这点活俩月干不下来？这月的钱都别想拿了。”
一个粗布光脚的老汉站在他跟前，足足比那人矮了一个头，小声解说道：“虎子掌柜的，墙面都是炮打火烧的，光去掉那些焦土就足足费了一个月时间，你老看见了，这儿谁都没闲着，伙计们都十几天没睡醒过觉了。北面墙上做活的王短腿手里干着活就那么着在墙上睡着了，要是掉下来，可咋给他家婆娘娃娃交代呢。求着虎子掌柜的宽限几日，你老是富贵人，抬抬手，咱们就过去了。”
虎子掌柜的不依不饶的说道：“这我不管，再给你半月时间。都请张阴阳算过时辰了，八月十五那天是吉利日子，一家子要搬进堡子里。我家女人春月就生这月底，总不能叫生到外边吧。把后园子给老子堵上，妈的，都说那里一到晚上就闹鬼，搞得春月挺个大肚子不敢上茅厕，这不是麻烦人吗。”
正说着话，听见老杨头在王家院里喊叫：“虎子，快来，春月他爹不行了。”
杨虎子不紧不慢的又叮咛了几句，这才慢悠悠下去了。
光脚老汉看他下了坡，一口痰唾出去，蹲在地上装烟吃，几个人凑到跟前，央求道：“去求求吧。别说八月十五，就是九月九都整不下来啊。你和他爹老杨头一起给程家放过羊的，去求求老杨头，他总会给面子的。”
光脚老汉听了更加生气，骂道：“没见老杨头脸都朝天走道了吗？日他娘的，程家跑了，刘家绝户了，王家死绝了男人，可便宜了老杨头。不知怎么的哄高兴了王耀祖，把女子竟然许给了杨虎子。王耀祖这一死，这和家堡子不就姓了杨么？这小子竟然是个有福气的。哎，这人咋说呢。”
旁边一人说道：“听说春月肚子里装的是刘举才的种，那将来这堡子还是刘家的了。”
“哈哈……”
和家堡子底下王家院里有人高唱一声：
“王老太爷升天了！”
关山下多了一座新坟头。
崭新的灵幡在风中招摇。
关山顶上那几棵老神仙榆树渐渐干枯了，死了！
啊！
只有葫芦河还缓缓流淌！
是的，该走的走了，要来的还是来了。
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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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宴生端坐在程家大院上房里，看院子里满满的跪着人，秋月也在里面，他叫人松了她的绑，送进那边屋子里去。又叫解了老徐家老张家几个人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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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祖脸色蜡黄，曼声说道：“这就是我服程宴秋，看不起你的原因。敢做不敢担当，你做下的那些事，哪一件能放桌面上？今日还嘚嘚教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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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娃已忍受多时，进门看见王耀祖就脸色难看了，这时再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去，甩手“啪啪”两个嘴巴，他下手重，王耀祖嘴角立即流下一缕血丝。
王耀祖挨了打，更加激动，胸膛像风箱一样煽动，再不住口的骂道：“程家人都是土匪，有一个算一个，程宴秋是土匪，程宴生是土匪，连你老子程富堂都匪性不改。只恨老子当年心软，抓了你又放走了你。哈哈，我说错了吗？是谁上了黑虎岔？可不是我王家门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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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行泪滚出眼眶，他的声音里全是凄凉。
王柏安跪在人群中，听四爹疯了般喊叫，怕惹急了程宴生，心中着急，几次三番给王耀祖使眼色。
王耀祖不理不睬，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牙说道：“我仨儿子一个没留下，我还活什么活？宴生，叔求你了，给我一枪子儿，死了我感谢你。”
王柏安急了，大声喊道：“四爹，少说一句要死啊？”
程宴生看一眼王柏安，大笑几声，说道：“看看这就是我家程宴秋的知心朋友？一块儿闯洞房抢人的王柏安？哈哈，居然是个背后捅刀子的朋友！二娃，放了他们，我不想脏了我的枪，脏了我的眼睛。”
王耀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了，挣扎了几次还是没站起来。王柏安过去扶着他起了身，慢慢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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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宴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程宴秋和三娃乱枪打死了王柏人，乘夜色跑回关山和家高窑，听见山下人情慌乱，高声叫喊“王柏人被程宴秋打死了”。两人相视一笑，吃起从堡子里抢来的馍馍，程宴秋居然拿出一只卤猪腿，两人高兴，吃得香，腹饱人踏实，一会儿就倒头睡下了。
再醒来时，日头洒满了一川，两人出了高窑，站在山间，听山中百鸟齐鸣，很是热闹。看川里雾气朦胧，阳光散射出绚烂的色彩，一道彩虹跨过了葫芦河，巧巧的和木桥重叠起来。
和家堡子里已人头攒动，知道在为王柏人办后事了。
程宴秋对三娃说道：“下去看看。”
三娃说：“刘举才还在。”
程宴秋笑道：“王柏人死了，刘举才还敢呆吗？”
两人往山下走，还不到川地里，看见一队人马从和家堡子出来，程宴生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面，中间押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居然是刘举才。他似乎明白了，宴生是来帮自己的。看宴生押着刘举才走过了爹当年修建的葫芦河木桥，渐渐翻过了回回梁，他眼睛里忽然涩涩的，有东西流出来，忙用衣袖擦了。三娃问他怎么了，他说一只虫子进了眼睛。
三娃还弓腰马趴的在前面走，程宴秋说道：“站直了吧。再没人能挡咱们了。”
王耀祖喊来王柏安收拾儿子的尸骨，准备办后事。女人趴在院子地上哭了半天，这会嗓子都有些嘶哑了，还在那呜呜的哭叫。王耀祖坐在上房台子上，头疼得厉害，一锅接一锅吃烟，眼窝里两个眼屎都不知道擦，就那么坐着看下沟里魏跛子带着徒弟做棺材，锯子拉得木头吱吱的响了一上午，他都没挪动地方。
王柏安小声招呼众人忙，提醒给柏人换件干净的衣服，有人屋子里翻箱倒柜找了半日，却都是以前穿过的，没一件新的。
王耀祖有气无力的说：“把我的老衣给他穿走吧。”
王柏安道：“只能这样了。”
又盯着人替王柏人擦洗了身子，换了衣服，收拾妥当了，这才准备歇会儿喝口水。魏跛子那边叫徒弟生火熬起胶来，人们都渐渐聚拢到火坑边，王柏安想干脆到火坑边煮茶喝口热的，抓起家当凑过去，见王家族里人个个都低沉着脸，只有其他庄口上来帮忙的人才偶尔说笑几句。有人对王柏安说：“收拾些饭菜吧，都多半日水米没进了。”
王柏安嘴里骂了句“饿死鬼转世的”，起身去安排，刚走到门口，忽然惊叫一声：“程宴秋。”
众人跟着一惊，齐刷刷站起来，看见程宴秋身后立着三娃，一把枪端着指向这边。两个人都是一身泥土，程宴秋还丢了一只鞋子，光着一只脚走进来，脸上身上看得见血迹，那样子十分恐怖。十几双眼睛盯着他走到上房檐下，端起一只茶碗“咕咕”几口喝干了，就大喇喇坐在门槛上，眼光扫一圈大院里众人，眼光到处，人人都低下了头，又余光瞄着他，只见他胳膊一举，那茶碗重重摔在地上，“咔嚓”一声碎了，起身走到王柏人尸骨旁，蹲身掀起被面，细细看了一会儿，张嘴“咳咳”几声，咳出一口痰，唾到了王柏人脸上，仰首哈哈大笑，吼道：“死了啊，这么就死了啊？”
王耀祖眉间一挑，屁股动了动，低头继续吃他的烟。
王柏安忙凑过来，低声劝道：“人讲罪不及死人啦。都这样了，该放手了吧？”
程宴秋已心情索然，对王柏安道：“把你鞋子给我吧，光脚走路咯人得慌，再弄几口热饭来吃。”
王柏安忙叫人去厨房里催，又叫人打水来，柴火堆上提来大铁锅参合了热水叫他洗洗。看程宴秋脱光了上衣开始大洗，众人这才松泛一些，腾挪开地方叫他烤火暖和。三娃还端着枪跟着，程宴秋一笑，叫他放下枪也去洗把脸。
有人指着三娃吃吃笑。
几个人抬来桌子靠近火坑放下，洋芋面片端上了桌，程宴秋和三娃坐下来吃。王柏安见程宴秋一副疲惫样子，心里也替他难过，进屋找来一坛子酒，倒了一碗给他，说：“喝口酒顺顺心气。”
程宴秋一口喝干了半碗酒，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又长嘘一口气，大声说道：“可舒心的吃了顿饱饭啦。就这样吧，三娃，我们走吧。”
王柏安跟着送他到门口，忽然那边屋里几个女人高声大嗓的喊叫：“秋月上吊了！”
王耀祖从上房台子掉到了地上，昏过去了。
王柏安忙跑过来扶起，掐人中的掐人中，喷酒的喷酒，一阵忙乱，人才缓过来，听他喊叫：“乖女啊，爹不是人啊，可害了你啊。”
三娃瞥见程宴秋脸上没了血色，一个愣神，竟小跑着出了和家堡子。
三娃紧紧跟上，一直跑到葫芦河畔，趴在河堤上吐了起来。
吐完了，就轻松了。
程宴秋抬起头，脸上两行泪，回望一眼堡子门楼，拉起三娃的手，沿着川道走了。
王耀祖病了，这次是真的。
王柏安来看他，他嘱咐柏安：“接春月回来，我想见见她。”
王柏安出去跟老杨头商量，打发老杨头儿子杨虎子驾车进城去接。刘法孝疯疯癫癫的，骂王家害死了他儿子，害得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杨虎子陪着笑脸说王耀祖不行了，接回去叫人家父女见个面再送回来。春月已收拾了东西，刘家的一样没拿，不理会刘法孝，催促杨虎子上路。
春月回来后，王耀祖情绪慢慢安静下来，渐渐能吃下半碗饭，看着春月整日里出出进进的忙，就劝说她歇歇吧，可别累着了身子。春月说：“打今往后，我就守着娘过日子，哪儿也不去了。”
王耀祖说：“这孩子，又说糊涂话。你都有身子的人了，总不能把娃生在娘家吧？也不问问举义答不答应。”
春月眼眶里红红的，要掉泪，却忍住了。
她到川地里刨了块地，杨虎子跑前跑后帮她，种了几样菜，窝了一缸酸菜，慢慢拾掇了，给她爹她娘做酸菜面。
王耀祖对女人说，春月在刘家落下了不会笑的毛病。
女人对王耀祖说：“给她在关山里找个人家吧。”
春雨连着下了半个月，把关山上一山的尘埃冲进了奔腾的葫芦河，山上树木伸展着枝枝叶叶，绿得要渗出水来。
山下一阵清脆的鞭炮声响起，接着有人高声喊道：“恭贺杨家老爷乔迁新居，立木上梁，大吉大利了啊…”
和家堡子依然矗立在关山下，重新收拾整装过了，新上的泥土填补了炮弹炸开的窟窿，年前还黑沉沉的墙面，已换成了黄澄澄的新土。只在不经意的地方，还隐隐约约看得见被炮火灼烧的痕迹。
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高大身影在堡子下转了一圈，叫过几个干活的人，气咻咻骂道：“都是吃猪食长大的？这点活俩月干不下来？这月的钱都别想拿了。”
一个粗布光脚的老汉站在他跟前，足足比那人矮了一个头，小声解说道：“虎子掌柜的，墙面都是炮打火烧的，光去掉那些焦土就足足费了一个月时间，你老看见了，这儿谁都没闲着，伙计们都十几天没睡醒过觉了。北面墙上做活的王短腿手里干着活就那么着在墙上睡着了，要是掉下来，可咋给他家婆娘娃娃交代呢。求着虎子掌柜的宽限几日，你老是富贵人，抬抬手，咱们就过去了。”
虎子掌柜的不依不饶的说道：“这我不管，再给你半月时间。都请张阴阳算过时辰了，八月十五那天是吉利日子，一家子要搬进堡子里。我家女人春月就生这月底，总不能叫生到外边吧。把后园子给老子堵上，妈的，都说那里一到晚上就闹鬼，搞得春月挺个大肚子不敢上茅厕，这不是麻烦人吗。”
正说着话，听见老杨头在王家院里喊叫：“虎子，快来，春月他爹不行了。”
杨虎子不紧不慢的又叮咛了几句，这才慢悠悠下去了。
光脚老汉看他下了坡，一口痰唾出去，蹲在地上装烟吃，几个人凑到跟前，央求道：“去求求吧。别说八月十五，就是九月九都整不下来啊。你和他爹老杨头一起给程家放过羊的，去求求老杨头，他总会给面子的。”
光脚老汉听了更加生气，骂道：“没见老杨头脸都朝天走道了吗？日他娘的，程家跑了，刘家绝户了，王家死绝了男人，可便宜了老杨头。不知怎么的哄高兴了王耀祖，把女子竟然许给了杨虎子。王耀祖这一死，这和家堡子不就姓了杨么？这小子竟然是个有福气的。哎，这人咋说呢。”
旁边一人说道：“听说春月肚子里装的是刘举才的种，那将来这堡子还是刘家的了。”
“哈哈……”
和家堡子底下王家院里有人高唱一声：
“王老太爷升天了！”
关山下多了一座新坟头。
崭新的灵幡在风中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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