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6谁干的？
大郎吃惊之余,又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大对头。
雪来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接在他耳边扔了个炸雷：
“所以他家怀了身子的女人,生下来的也不是他的种。”
他听了几乎要惊跳起来。这话里透出的东西太多了。
“你,你啥意思？”
雪来被他一脸惊疑地拉起来面对面坐着，只好道：
“还能有啥意思，东方显被人戴了绿帽子呗。”
“你咋知道？”
“因为,”雪来慢条斯理道,“他家后院里唯一怀上孩子的那个女人，是从前服侍我的丫头小翠。”
如果可以的话，大郎真想把手伸进脑瓜子里去揉揉乱成一团的脑子。什么绿帽子，什么丫头的,他越听越糊涂,越听越惊悚。
思虑半天，他才提炼出最要紧的一句话：
“这事，你莫不是也掺和进去了？”
乖乖，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偏偏面前这女人还一派悠闲的样子，她真就不把这当回事儿？
雪来有些好笑地看他：“怎么急成这样？又不是你被戴了……”看看对面男人的脸色，还好及时住了口。得长教训啊，这男人最听不得这一类的玩笑话了。
大郎板着脸，难得严厉地道：
“这是小事吗？乱人子嗣，这可开不得玩笑！我问你，你到底掺没掺和进去？”
雪来被他看得心虚，赶紧收起故作轻松的姿态，低声道：
“这事说起来可就复杂了……”
“慢慢说，咱有的是时间。”他毫不放松地催促。
雪来无可奈何，谁叫自己起了头，硬着头皮也得说完。
“这事吧，还得从小翠的来历说起。”
*********
崔小翠被送进东方府的时候只有十四岁。
雪来一眼就在面前一排等着她挑选的丫鬟里看见她，高挑个子，平板身材，一双小脚藏在裙子下面。虽然紧张得微微发抖，却依旧站得挺直。见雪来看过去，眼睛却不闪不避，隐隐有种宁折不弯的味道。
雪来觉得这高个子姑娘有点意思。不过给自己挑丫头，最重要是老实能干，太有意思了，反倒不妙。再说早早裹了一双小脚，可见原本就不是培养出来干活的人。
或许是她的视线在这丫头身上停留得过久，带人过来的婆子就凑上前道：
“姨娘不知道，这丫头从前也是官家的小姐，后来家里犯事败落了，爷娘兄弟都死绝，剩她小小年纪孤身一个到咱们镇上投亲。可惜亲戚养不活，这才托了老身寻个慈善人家，肯让她投身入府找条活路。”
这婆子原想着能将这丫头卖个好价，谁料她绷着个臭脸假清高，送了几家大户都没能脱手，白赔了养活她的饭钱。先头带去岳夫人那里挑人，也是扫了一眼就不看她了。这潘姨娘要是再挑不中，就只能往窑子里送了。原也不想造这个孽，谁让她落到这步田地还不肯服软呢。
雪来不动声色听了，再看那小翠一眼，心中暗暗摇头。小姐身子丫鬟的命，自己这麻雀窝可容不下只落毛的凤凰，这下更不可能要她了。
刚把目光转向旁边，这丫头却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身子屈服成一道横线，压抑而颤抖的声音从她脚底下传过来：
“求姨娘收下我吧，我能做活的，我吃得了苦！”
说着就用力磕起头来。地面虽铺了地衣，却依旧听到让人心惊的钝响。
雪来数着那声响，一声，两声……自己不表态，她就准备这么一直磕下去？
人牙子惊诧这丫头的胆大妄为，想去拉她又有些迟疑。偷眼看看潘姨娘，好像浑然不在意一般。心肠可真够硬的。
其他待挑的丫头也都惊呆了，谁都不敢出声。室内沉寂得可怕，显得那磕头的声音越发悚然。
“好了，你起来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雪来终于淡淡开口。
小翠脑门已经青了，头晕脑胀，几乎连跪都不跪稳。
雪来叹口气，对那婆子道：
“就她吧。”
那婆子大喜过望，实在是闹不清怎么忽然又成了。
是啊，雪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就于心不忍了。
没有被她的身世打动，也不是被她的毅力所感动。只是看到这丫头如此仓皇而近乎愚蠢的孤注一掷，让她忽然有种物伤己类的感触。
这TMD的鬼世道，女人活着就是受罪，可哪怕受罪，还是想要活下去。犯贱地活着，丑陋地活着，死皮赖脸地活着。
刚才那一瞬间，这丫头已经有了某种觉悟了吧？
和自己当初遭遇到东方显的时候一样。
她凭着直觉感到，面前的这个女孩和自己属于相似的物种。自认为到了绝境的时候，可以孤注一掷，赌上可怜的自由和自尊来换取一线生机。
与其说她同情她，倒不如说她可怜自己。那么，何不帮她一把呢？
于是一时感情用事，潘姨娘身边便多了这个叫小翠的丫头。
不过相处下来才发现，这个决定反倒给她带来了许多意料之外的好处。
小翠受过官宦人家正统的闺秀教育，文化素养颇高，琴棋书画皆有涉猎，见识也比其他丫鬟高出许多。这是暴发户出身的东方家完全不具备，也无法培养的东西。
雪来同她相处起来更加轻松，也从她那里受益良多，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再局限于社会底层。
小翠对她来说是半仆半友的存在。打心底说，她很喜欢这个有教养，有文化，又经历过生活的磋磨不至于过分天真的小姑娘。但她却不能把平等、自由这一套灌输给她，以她们的处境而言，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只会比别人活得更艰苦。
自己的路还是得自己一步一步来出来，贵人相助是靠不住的。
她能为小翠做的最好的打算，就是等她年纪差不多的时候找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顺便脱离奴婢的身份，生儿育女，平凡康健。这是她自己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便不能让她存了其他不切实际的念想。自视过高，往往是自寻死路。
就这样过了一二年，小翠也成了雪来身边得力的大丫鬟，似乎渐渐忘却前情，一心做好丫鬟的本分。
那一日雪来恰巧出门，留了小翠看家。回来时见东方显讪讪地打她房里出来，见了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敷衍了几句就急匆匆走了。
她正疑惑，小翠红着眼睛跟着从内室走出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只道是一直以来隐隐约约有着的不详预感终于成真。
小翠含着泪跪在她面前，开口便是这么一句：
“姨娘，我没有。”
听在雪来耳朵里，也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
“什么大不了的，起来说话。”她轻叹一声道。
昨日还像姐妹一样头碰头躺在床上聊天的两个人，仿佛突然之间就隔起来一道冰墙。
小翠日渐婉媚清秀，又缠得一双好金莲，虽不若雪来妖娆妩媚，却别有一番纤巧秀丽的韵味。难怪东方显这些日子过来，总是时不时捉了她调笑。
雪来此时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一念之仁，是不是养虎为患了？
自己虽然喜欢同她相处，却更不愿意再添这么一个劲敌。
小翠却实在是个聪明人，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倔强地跪在原地不肯起来。
“小翠幸得姨娘大恩才有了今日，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姨娘您的事情来。您若是不信，我，我……”
说着竟要剥了自己的衣裳给她查验清白。
雪来急忙止住她，斥道：
“你这像什么样子！难道我是这样容不得人的？”
小翠却嘤嘤哭了起来：
“姨娘，我真的没有……老爷想……我拼了一死也不会从的……”
雪来过去亲自扶了她起来，压低了声音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你又何必如此？若让外头人听见了，还道我怎么了你呢。”
小翠这才站了起来，擦了眼睛楚楚可怜望着她。
雪来忍住心中的百般纠结，面上仍宽慰道：
“你我情同姐妹，我也一心盼着你得个好归宿。老爷也是仪表堂堂，你若是有心要更进一步，我也绝不会……”
“姨娘！”小翠惊惧地抓住她的衣袖，拼命摇着头，“我不会，我不想！”
雪来安抚地拍了拍她，“这可是人生大事，你且再好好想想。”
人心难测，与其要一个别有心思的队友，还不如要一个明刀明枪的对手。小翠但凡有一丝半点那样的念头，她便断然不能再留她在身边。
“姨娘你听我说，我，我实在是……我心里再装不下旁人的。”小翠急红了眼，终于冒出这么一句。
雪来惊讶地看看她，小翠白着一张小脸，横下心道：
“我家从前没有败落的时候，是给我订过一门亲事的。那人是我姨妈家的表哥，与我青梅竹马长大……我已发了誓愿，这辈子生是他家的人，死也要做他家的鬼。”
“哦？怎么从来不曾听你提起过？你那表哥现在何处，怎么也不来寻你？”雪来也曾问过她家从前的事情，知道崔父曾做过一县县令，因贪墨被罢职抄家，却还是头回听她说起订亲这回事。
小翠咬了咬牙道：“他家也因为我父亲的事情一同牵连了进去，虽没有抄家，却陪进了大半的家产才赎了他父亲出来。他心中必是怨恨我爹爹至极，又怎么还会再认这门亲事？我自认配不起他，却是不愿再嫁给旁人了……”
雪来见她言之凿凿，心中也打鼓。
“你那你可知道他如今的下落？”
小翠凄然摇头，“我爹爹事发之后，他家就同我家没了往来，后来更是举家搬离了原籍。爹爹和小弟染病过世，我到琴台镇来投奔远房堂叔，自此更是音讯杳然……这辈子，必定是无缘了。”
雪来默然无语。
看小翠的神色不似作伪，然而不论真假，她已经向自己表明了不愿被东方显染指的决心，刨根究底反倒没有意思了。
现在的问题在于，她到底能不能相信小翠的表态？
女人间的友谊或许就是如此薄弱，只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才能够成立，更遑论她与小翠之间连平等论交都谈不上。
当对方可能成为威胁的时候，雪来发现自己的内心又迅速被冷硬的装甲武装起来，多疑，冷漠，同情心、同理心之类人类伟大的情感，已经在苍凉的现实里蒸发殆尽。最后，她还是只剩她自己。只能保护好她自己。
一切只有等待时间来证明。
这一年的三月，东方家大费排场地接待了一位重要人物。
巡盐御史陈元松奉旨出京，途经琴台镇稍作盘桓，东方显自然是要尽到地主之谊，大献殷勤，百般讨好。
因这陈御史是夏太师的门生，二人也算略有些交情，否则以东方显当时小小的六品武职，也请不动这样的人物到家中做客。
为此，东方显煞费苦心安排了一场宴席，菜肴酒酿无不极尽奢华。知道陈御史是好风弄月之人，还请了琴台镇最有名的花魁娘子祝双儿作陪。又从家中挑选了伶俐貌美的丫鬟，专门在席上伺候。小翠也在其列。
陈御史登门，却不是独自一人。随船的还有一位姓江的年轻举子。
当小翠在席上见到这个人时，险些打翻了盘中的酒菜。
雪来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接在他耳边扔了个炸雷：
“所以他家怀了身子的女人,生下来的也不是他的种。”
他听了几乎要惊跳起来。这话里透出的东西太多了。
“你,你啥意思？”
雪来被他一脸惊疑地拉起来面对面坐着，只好道：
“还能有啥意思，东方显被人戴了绿帽子呗。”
“你咋知道？”
“因为,”雪来慢条斯理道,“他家后院里唯一怀上孩子的那个女人，是从前服侍我的丫头小翠。”
如果可以的话，大郎真想把手伸进脑瓜子里去揉揉乱成一团的脑子。什么绿帽子，什么丫头的,他越听越糊涂,越听越惊悚。
思虑半天，他才提炼出最要紧的一句话：
“这事，你莫不是也掺和进去了？”
乖乖，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偏偏面前这女人还一派悠闲的样子，她真就不把这当回事儿？
雪来有些好笑地看他：“怎么急成这样？又不是你被戴了……”看看对面男人的脸色，还好及时住了口。得长教训啊，这男人最听不得这一类的玩笑话了。
大郎板着脸，难得严厉地道：
“这是小事吗？乱人子嗣，这可开不得玩笑！我问你，你到底掺没掺和进去？”
雪来被他看得心虚，赶紧收起故作轻松的姿态，低声道：
“这事说起来可就复杂了……”
“慢慢说，咱有的是时间。”他毫不放松地催促。
雪来无可奈何，谁叫自己起了头，硬着头皮也得说完。
“这事吧，还得从小翠的来历说起。”
*********
崔小翠被送进东方府的时候只有十四岁。
雪来一眼就在面前一排等着她挑选的丫鬟里看见她，高挑个子，平板身材，一双小脚藏在裙子下面。虽然紧张得微微发抖，却依旧站得挺直。见雪来看过去，眼睛却不闪不避，隐隐有种宁折不弯的味道。
雪来觉得这高个子姑娘有点意思。不过给自己挑丫头，最重要是老实能干，太有意思了，反倒不妙。再说早早裹了一双小脚，可见原本就不是培养出来干活的人。
或许是她的视线在这丫头身上停留得过久，带人过来的婆子就凑上前道：
“姨娘不知道，这丫头从前也是官家的小姐，后来家里犯事败落了，爷娘兄弟都死绝，剩她小小年纪孤身一个到咱们镇上投亲。可惜亲戚养不活，这才托了老身寻个慈善人家，肯让她投身入府找条活路。”
这婆子原想着能将这丫头卖个好价，谁料她绷着个臭脸假清高，送了几家大户都没能脱手，白赔了养活她的饭钱。先头带去岳夫人那里挑人，也是扫了一眼就不看她了。这潘姨娘要是再挑不中，就只能往窑子里送了。原也不想造这个孽，谁让她落到这步田地还不肯服软呢。
雪来不动声色听了，再看那小翠一眼，心中暗暗摇头。小姐身子丫鬟的命，自己这麻雀窝可容不下只落毛的凤凰，这下更不可能要她了。
刚把目光转向旁边，这丫头却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身子屈服成一道横线，压抑而颤抖的声音从她脚底下传过来：
“求姨娘收下我吧，我能做活的，我吃得了苦！”
说着就用力磕起头来。地面虽铺了地衣，却依旧听到让人心惊的钝响。
雪来数着那声响，一声，两声……自己不表态，她就准备这么一直磕下去？
人牙子惊诧这丫头的胆大妄为，想去拉她又有些迟疑。偷眼看看潘姨娘，好像浑然不在意一般。心肠可真够硬的。
其他待挑的丫头也都惊呆了，谁都不敢出声。室内沉寂得可怕，显得那磕头的声音越发悚然。
“好了，你起来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雪来终于淡淡开口。
小翠脑门已经青了，头晕脑胀，几乎连跪都不跪稳。
雪来叹口气，对那婆子道：
“就她吧。”
那婆子大喜过望，实在是闹不清怎么忽然又成了。
是啊，雪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就于心不忍了。
没有被她的身世打动，也不是被她的毅力所感动。只是看到这丫头如此仓皇而近乎愚蠢的孤注一掷，让她忽然有种物伤己类的感触。
这TMD的鬼世道，女人活着就是受罪，可哪怕受罪，还是想要活下去。犯贱地活着，丑陋地活着，死皮赖脸地活着。
刚才那一瞬间，这丫头已经有了某种觉悟了吧？
和自己当初遭遇到东方显的时候一样。
她凭着直觉感到，面前的这个女孩和自己属于相似的物种。自认为到了绝境的时候，可以孤注一掷，赌上可怜的自由和自尊来换取一线生机。
与其说她同情她，倒不如说她可怜自己。那么，何不帮她一把呢？
于是一时感情用事，潘姨娘身边便多了这个叫小翠的丫头。
不过相处下来才发现，这个决定反倒给她带来了许多意料之外的好处。
小翠受过官宦人家正统的闺秀教育，文化素养颇高，琴棋书画皆有涉猎，见识也比其他丫鬟高出许多。这是暴发户出身的东方家完全不具备，也无法培养的东西。
雪来同她相处起来更加轻松，也从她那里受益良多，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再局限于社会底层。
小翠对她来说是半仆半友的存在。打心底说，她很喜欢这个有教养，有文化，又经历过生活的磋磨不至于过分天真的小姑娘。但她却不能把平等、自由这一套灌输给她，以她们的处境而言，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只会比别人活得更艰苦。
自己的路还是得自己一步一步来出来，贵人相助是靠不住的。
她能为小翠做的最好的打算，就是等她年纪差不多的时候找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顺便脱离奴婢的身份，生儿育女，平凡康健。这是她自己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便不能让她存了其他不切实际的念想。自视过高，往往是自寻死路。
就这样过了一二年，小翠也成了雪来身边得力的大丫鬟，似乎渐渐忘却前情，一心做好丫鬟的本分。
那一日雪来恰巧出门，留了小翠看家。回来时见东方显讪讪地打她房里出来，见了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敷衍了几句就急匆匆走了。
她正疑惑，小翠红着眼睛跟着从内室走出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只道是一直以来隐隐约约有着的不详预感终于成真。
小翠含着泪跪在她面前，开口便是这么一句：
“姨娘，我没有。”
听在雪来耳朵里，也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
“什么大不了的，起来说话。”她轻叹一声道。
昨日还像姐妹一样头碰头躺在床上聊天的两个人，仿佛突然之间就隔起来一道冰墙。
小翠日渐婉媚清秀，又缠得一双好金莲，虽不若雪来妖娆妩媚，却别有一番纤巧秀丽的韵味。难怪东方显这些日子过来，总是时不时捉了她调笑。
雪来此时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一念之仁，是不是养虎为患了？
自己虽然喜欢同她相处，却更不愿意再添这么一个劲敌。
小翠却实在是个聪明人，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倔强地跪在原地不肯起来。
“小翠幸得姨娘大恩才有了今日，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姨娘您的事情来。您若是不信，我，我……”
说着竟要剥了自己的衣裳给她查验清白。
雪来急忙止住她，斥道：
“你这像什么样子！难道我是这样容不得人的？”
小翠却嘤嘤哭了起来：
“姨娘，我真的没有……老爷想……我拼了一死也不会从的……”
雪来过去亲自扶了她起来，压低了声音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你又何必如此？若让外头人听见了，还道我怎么了你呢。”
小翠这才站了起来，擦了眼睛楚楚可怜望着她。
雪来忍住心中的百般纠结，面上仍宽慰道：
“你我情同姐妹，我也一心盼着你得个好归宿。老爷也是仪表堂堂，你若是有心要更进一步，我也绝不会……”
“姨娘！”小翠惊惧地抓住她的衣袖，拼命摇着头，“我不会，我不想！”
雪来安抚地拍了拍她，“这可是人生大事，你且再好好想想。”
人心难测，与其要一个别有心思的队友，还不如要一个明刀明枪的对手。小翠但凡有一丝半点那样的念头，她便断然不能再留她在身边。
“姨娘你听我说，我，我实在是……我心里再装不下旁人的。”小翠急红了眼，终于冒出这么一句。
雪来惊讶地看看她，小翠白着一张小脸，横下心道：
“我家从前没有败落的时候，是给我订过一门亲事的。那人是我姨妈家的表哥，与我青梅竹马长大……我已发了誓愿，这辈子生是他家的人，死也要做他家的鬼。”
“哦？怎么从来不曾听你提起过？你那表哥现在何处，怎么也不来寻你？”雪来也曾问过她家从前的事情，知道崔父曾做过一县县令，因贪墨被罢职抄家，却还是头回听她说起订亲这回事。
小翠咬了咬牙道：“他家也因为我父亲的事情一同牵连了进去，虽没有抄家，却陪进了大半的家产才赎了他父亲出来。他心中必是怨恨我爹爹至极，又怎么还会再认这门亲事？我自认配不起他，却是不愿再嫁给旁人了……”
雪来见她言之凿凿，心中也打鼓。
“你那你可知道他如今的下落？”
小翠凄然摇头，“我爹爹事发之后，他家就同我家没了往来，后来更是举家搬离了原籍。爹爹和小弟染病过世，我到琴台镇来投奔远房堂叔，自此更是音讯杳然……这辈子，必定是无缘了。”
雪来默然无语。
看小翠的神色不似作伪，然而不论真假，她已经向自己表明了不愿被东方显染指的决心，刨根究底反倒没有意思了。
现在的问题在于，她到底能不能相信小翠的表态？
女人间的友谊或许就是如此薄弱，只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才能够成立，更遑论她与小翠之间连平等论交都谈不上。
当对方可能成为威胁的时候，雪来发现自己的内心又迅速被冷硬的装甲武装起来，多疑，冷漠，同情心、同理心之类人类伟大的情感，已经在苍凉的现实里蒸发殆尽。最后，她还是只剩她自己。只能保护好她自己。
一切只有等待时间来证明。
这一年的三月，东方家大费排场地接待了一位重要人物。
巡盐御史陈元松奉旨出京，途经琴台镇稍作盘桓，东方显自然是要尽到地主之谊，大献殷勤，百般讨好。
因这陈御史是夏太师的门生，二人也算略有些交情，否则以东方显当时小小的六品武职，也请不动这样的人物到家中做客。
为此，东方显煞费苦心安排了一场宴席，菜肴酒酿无不极尽奢华。知道陈御史是好风弄月之人，还请了琴台镇最有名的花魁娘子祝双儿作陪。又从家中挑选了伶俐貌美的丫鬟，专门在席上伺候。小翠也在其列。
陈御史登门，却不是独自一人。随船的还有一位姓江的年轻举子。
当小翠在席上见到这个人时，险些打翻了盘中的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