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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一

    夜里突然下了一场雹子,路上又湿又滑。

    琴台镇上皮货店的小伙计一大早起来开店门,刚打了个呵欠,就见一驾驴车慢悠悠朝着这边驶来。

    驴车停在店门口,车上跳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约莫二十来岁,一身乡下人的粗布短打,脚上套着草鞋。

    小伙计定睛一看,笑着招呼道:“霍大郎,你今日倒来得早。”

    那汉子憨憨一笑,道:“赶早把这几件皮子给你们掌柜送来,下晌还要赶去俺叔亲家那里帮他捎些东西回去。”

    小伙计帮他拴好驴子,卸了货放在柜上,自己跑到后面请掌柜的出来。

    霍大郎搓着手等了半盏茶功夫,才见皮货店的郭掌柜悠然从内堂踱了出来。

    “霍兄弟,劳你久候了。”掌柜的笑呵呵道,转身又骂小伙计,“怎么茶也不给霍兄弟端一盏?”

    霍大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俺不喝茶,不用劳烦小哥。”说着就将柜上的包袱解开,露出里面几张油光水滑的毛皮来。

    郭掌柜眼睛一亮,走到前面将那几张皮子展开,仔细翻检掂量,口中赞道:“不错不错,真是好货色……嗯,冬月的貉子吃得膘肥体壮,皮子大,毛色也好,这几张很不错……啊呀,这是狼皮?”

    他指着底下两张黑色的兽皮讶然道。

    霍大郎点点头,道:“这回进山正好撞见一窝野狼,俺打了两只大的。”

    郭掌柜见那狼皮品相完好,一张略小的在脖子上有一个箭孔,另一张则不见外伤,也不知道是如何打死的。他心道这霍大郎果然一身好手段,每次带来的货都比寻常猎户要好上几分,只可惜这人宁愿守着几亩地当个庄家把式,农闲的时候才往山上去,一年也不会往柜上多来几趟。

    验完货,他又拨拉着算盘,道:“还是老规矩,貉子皮九张,都算头等,一张七两银子。狼皮两张,也按头等十两一张收。这黄狐是夹子夹着的吧?可惜了腿上夹烂了好大一块,只能给你算二等了。灰鼠不错,就是少了点……”

    霍大郎站在一边听他打算盘,心底默默算着一会儿的开销。家里的猴崽子都是见风长的时候,吃得多,衣服鞋袜都费。给二郎学里段先生的年礼不能短了,他还要买湖笔宣纸,听说不便宜。大妮儿也是十一岁的大丫头了,也得有两身见得人的衣裳。其他几个小的好哄,回去的时候别忘了去点心铺子买包杂糖……

    郭掌柜啪嗒抖了下算盘,霍大郎回过神来,见他正笑眯眯望着自己,问道:“算好了,一共九十四两,这个价霍兄弟可满意?”

    霍大郎连连点头:“这几年多承蒙掌柜的照顾,俺还有啥不满意的。”

    郭掌柜便叫小伙计拿了钥匙开银箱给他兑银子出来,趁这功夫同他攀谈起来。

    “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霍兄弟一身好能耐,窝在家里种那几亩地能有多少出息?倒不如专一做了猎户。皮毛尽管送到我这里,必不会压你的价。我在这镇上好歹还有几分脸面,帮你介绍几个收野味、山货的馆子,也添一笔进账。”

    霍大郎感激不已,抱拳打拱道:“怎敢劳烦掌柜的。”又苦笑着说:“掌柜的莫怪俺不识好歹,实在是家里弟妹们还小,俺若进了山,没人看着他们,不放心得很。”

    郭掌柜叹道:“长兄如父,你也不容易。”摇摇头便不再提这事。

    霍大郎得了银子,再三谢了郭掌柜,这才赶着车往别处去采买年货。

    到了西市,忽然瞧见街口有一群人拉拉扯扯,间中一个年轻女子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刚喊了两声,便被旁的人用布堵了嘴,捆成粽子扔在地上。

    霍大郎知道那街口拐进去就是人市,不欲多管闲事,加快脚步想绕着从边上过。谁知围拢来看热闹的人把路堵了一半,他不好硬挤,只得慢慢央了人让路。这时耳边忽听见两个看热闹的人议论,一个道:

    “啧啧,这小娘子模样儿生得怪标致,养得细皮嫩肉的,怕是哪个大户人家发卖的使女吧?”

    另一个说:“她旁边那几个我认得,像是东方老爷门上的。”

    头一个哦了一声,说话便带了几分猥琐:“难怪,他家里放出来的人,个顶个儿的水灵……听说又会伺候人……”话里像有些意动。

    那一个嗤笑道:“水灵又怎地,搞不好买一个还搭一个,让你当个便宜爹。”

    这一个奇道:“怎么说?”

    那一个低声道:“你还不知道他家……那东方老爷性子最是风流,家里又豪阔,衙门里又有人撑腰……他见了美貌女子,必是要想方设法弄了回去,过几天玩腻味了就提了脚卖出来。上回杀猪的王屠就买回去一个,过了七个月便养下个孩子来,就是怎么看也不像他家的种……”

    两个人一边谑笑一边往前头去了。霍大郎听得皱眉,下意识朝那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刮寒风的天气,她只穿了薄薄一件单衣,素着头,垂着脸,抖得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人群中一个泼皮朝旁边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道:“哟,这不是柴婶子么,今日又帮你家老爷发卖使女?”

    柴婆子咳了两声,道:“这回可不是使女,这是……哎哟,你瞎凑什么热闹,你小子出得起这个钱么?”

    “你咋知道我出不起钱?”

    柴婆子啐他一口道:“我呸,五十两银子,你有吗?”

    那泼皮怪叫两声,嚷道,“你个老货也别瞧不起人!等你爷我翻了本,把你家孙女儿买来给老子洗脚!”

    众人听了哄笑,柴婆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要上去抓他脸,又想起来时夫人的吩咐,勉强忍了气。见围过来的人多了,正好趁热闹赶快把这倒灶的女人卖脱手了事。想着便扬了声对众人道:

    “各位都来瞧瞧,五十两银子买这么标致一个小娘子,这么上算的买卖,过了这个村哪里还有这个店!”

    人群议论纷纷,摇头的多,却无人开口相询。

    还是那泼皮道:“柴婆子,你别唬人了。这年头买个伶伶俐俐的黄花大闺女也要不了十两银子,你家卖的什么金贵人物,值得了五十两?”

    柴婆子怒瞪他,“我们府上调/教出来的人,百伶百俐。女红家计无一不精,又做得一手好针线,又烧得一桌好菜,能弹会唱,能写会算。四乡八镇,你到哪里给老娘找这么个人儿出来?”说着又掐了那女子下巴抬起她的脸,得意洋洋道:“你瞧瞧这脸盘儿,高鼻大眼,旺家又旺财,你再瞧瞧这身段儿,乳肥屁股大,能生又能养。五十两银子,老娘还嫌亏了血本了呢!”

    这一番话说得天花乱坠,五十两银子的价格却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柴婆子眼见无人接茬,心中有些着急。

    夫人恨这小蹄子入骨,好容易拿住了她的把柄,命她把这贱人卖到窑子里去。崔姨娘从前是这蹄子的丫鬟,就跟老爷吹枕头风,说潘姨娘若是被卖到了那些地方,被旁人知道她当过老爷的妾,岂不是要打了老爷的脸?老爷听了崔姨娘的话,就让她把潘姨娘卖得远远的,只不准往花街柳巷里打发。

    夫人跟老爷顶着气,非要卖出三十两银子,说抵潘姨娘这些年在东方家的吃穿用度,不许她卖得低了。若是今天卖不出去,柴婆子还得把她领回自家养着,等有人出够了价才脱手。这蹄子又泼辣,刚才就想趁人不注意逃跑,她还得用心看着,好不麻烦。

    想到此处,她咬了咬牙道:“也罢,老娘再吃点亏,四十五两!”

    这西市多是些贩夫走卒,做小买卖的居多,富户大家买人多有相熟的人牙子直接带人到府上,等闲不会到人市上来。四十五两买一个人,对围观的人而言还是过于奢侈。

    众人还是只顾看热闹,霍大郎却被刚才那一番话触动了心思。

    他爹娘前几年先后没了,留下五个弟妹,最大的二郎不到十五,最小的老根儿只有五岁,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个人撑着。这些年旁人都嫌他家家底太薄,拖累又大,心疼闺女的都不肯把女儿说给他。罕有的几家略为有意的,却不是姑娘有问题,就是要他跟兄弟分了家再入赘到女家。

    霍大郎穷归穷,骨子里却硬气,干脆熄了娶媳妇的心,一心想拼命干活多攒点钱,好生把弟弟妹妹拉拔大。只是一年忙到头,勉强能让一家人吃得饱穿得暖,大妮儿、二妮儿都还是孩子,顶不了事,家里没个女人操持,到底过得不像话。

    今日不听还罢,一听这女人女红家计有一套,他便被撩起了心事。四十五两虽然是笔不小的数目,可要讨个像样子的老婆出的聘礼也少不了,若是加上办酒请客置办家什的钱,论起来恐怕还不够……按了按怀里硬邦邦热烘烘的银子,他犹豫了。

    柴婆子眼见无人出价,又嚷了几句这女人的好处,等了半晌,气得道:

    “真是不识货的土包子!这样貌,这身段儿,就是放到院里也少不得是头牌的料!若不是我家夫人心慈,不肯作践这蹄子,哪里轮得到你们来挑拣!”

    那泼皮偏爱拆她的台,在旁讥笑道:“别当爷没见过世面,人家哪个头牌不缠得一双好金莲?你倒看看你家这个,啧啧。”

    柴婆子老脸涨红,不由得瞥了眼潘姨娘的一双天足。潘姨娘从前是东方家上灶的粗使丫头,不曾裹过脚,后来想法子勾住了老爷的心,这才抬了姨娘。若不是这双大脚压着她在夫人和其他几个姨娘面前抬不起头,这贱人还不得反了天去。没想到如今却成了卖不出好价的由头。

    柴婆子气得要死,嘴上却说:“大脚能做活,有啥不好的。”

    泼皮看了她只是嘲笑。旁的人先前被她骂了土包子,更是抓住机会跟着起哄,说这大脚女人再好也值不了四十五两,骂她漫天要价财迷了心窍。

    柴婆子被臊得没脸,只想赶快甩手走人,只得硬着头皮道:“瞎吵吵什么?最低三十五两,再不能少了。买不起的少在这里跟老娘啰嗦!”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材魁梧,样子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从人群后面钻出来,绷着一张黑脸道:“俺,俺买了……”

    柴婆子狐疑地看着他,道:“你莫跟老娘开玩笑,三十五两现银,你拿得出来?”

    乡下人也不说话,往怀里掏了一阵,取出几锭银子来递到她面前。

    “正好三十五两。”

    她接过来数了,果然是雪白的七锭大银,又用牙试了试,再让跟着来的小厮借了戥子来过秤。确定是三十五两足银无误,这才对那人道:

    “你是哪里人?你这银子可是正道来的?花这么多银子买她,准备做啥?”

    霍大郎听了心里不快,嘴上却仍答道:“俺是刘家屯子上的人,这银子是俺卖山货挣的。你收了钱,这人俺要领走了。”

    柴婆子知道刘家屯子远在镇子西边,离得也有十来里地,算不上近,又见这乡下人穿着寒酸,想必日子过得辛苦,便暗道也便宜不了潘姨娘,算是完成了夫人的交待。这才点了点头,让人把潘姨娘松了绑教他领走。

    谁料那潘姨娘刚脱了绳子便一把扯下堵嘴的布,指着柴婆子道:“我的身契呢?拿出来!”

    霍大郎从没买过人,竟然忘了还有这一茬,见这小娇娘站得摇摇欲坠,伸手就要去扶她。潘姨娘厌恶般地避开他的手,狠狠瞪着柴婆子。

    柴婆子无法,慢吞吞从袖子里掏出她的身契,将要递到霍大郎面前时,却被潘姨娘一把扯过去,三两下塞在自己怀中。

    柴婆子惊叫一声:“哎——你这是做什么?”又赶紧对霍大郎道:“你看这小贱人,哪有自家把契纸放在身上的,你快拿过去收好。这小贱人最是狡猾,莫让她找着机会溜了。”

    霍大郎也觉得还是自己揣着她的身契妥当,却见她把那东西塞进衣襟里面,不留心瞟到那处鼓鼓囊囊的,顿时血涌到脑顶心,张着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柴婆子见这男人也是一副色迷心窍目瞪口呆的蠢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就要伸手帮他去掏出来。手刚伸过去,那潘姨娘五个指甲挖到她脸上,留下五道血印子,疼得她哇哇乱叫,眼泪横流。

    “哎呀呀,这小娼妇打人啦……快抓了她别让她跑了……”

    看热闹的哪里见得了这一出,激动得一波一波围得更紧。却无人帮她抓人,只笑着看那婆子在当中跳脚。

    霍大郎见不是事,一把将那女人扛在肩上,挤开人群往驴车去。

    那女人一惊之下拽着他的头发猛地一扯,霍大郎疼得龇牙,脚下却不停。将她往铺着干草的驴车上一扔,吆喝一声甩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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