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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心如激雷而面如平湖者(三)

    父亲潸然泪下,心酸地说:“藏獒是理解我的,你家的藏獒是理解我的,可是你们,西结古草原的人啊,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的化身呢?要是那样,多吉來吧、獒王冈日森格,还有我身边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每一只接近过我的藏獒,早就把我咬死了。”

    父亲和大灰獒江秋帮穷离开了央金卓玛,在一片橘黄色霞光的映衬下,走向了碉房山,他想起了那个让他差一点死掉的雪坑,想起了曾和他共同度过了好几个昼夜的瘌痢头公狼和瘌痢头母狼,便带着一种好奇和期待重逢的感觉走了过去。

    仿佛是一对恋人在互相接近,雪坑很快出现在了他面前。父亲以怀旧的伤感和惧狼的紧张站在了坑沿上,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就跟他离开时的情形一样,瘌痢头公狼守在裂隙口,保护着探头探脑的母狼。看到父亲和大灰獒江秋帮穷的身影出现在雪坑上面,瘌痢头公狼惊怕得扬起了头。

    父亲制止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吼叫,大声说:“还认得我吧,狼,你们居然还在这里,为什么不出去?哦,对了,你们出不去,等到春暖花开,雪坑变浅了以后,你们才能出去,再说母狼受伤了,已经沒有生存能力了,一旦出去,不是被藏獒藏狗咬死,就是被其他狼和雪豹吃掉。”说罢,他把揣在怀里的几块生羊肉扔了下去。咚咚的几声响,狼吓坏了,瘌痢头母狼赶紧把脑袋缩进了裂隙,瘌痢头公狼一阵颤抖,本能地张大嘴龇出了利牙。

    父亲带着大灰獒江秋帮穷转身离去了。瘌痢头公狼盯着被生羊肉砸出的雪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扑过去,刨了几下,一口咬起了一块生羊肉。饿坏了,再沒有食物,它们就要饿死了。它把生羊肉叼到了裂隙跟前,咿咿地叫着。瘌痢头母狼爬出了裂隙,流着拖地的口水,用一种久违了的贪婪而深情的眼光,望着香喷喷的生羊肉。

    一会儿,瘌痢头公狼发出了一阵幽婉深长的嗥叫,那是对父亲的感激,也是对父亲的送别。父亲明白了,但他想的更多的是:千万不能这样叫,太冒险了,藏獒们听了会來咬死它们,别的狼听了会來吃掉它们。

    正这么想的时候,父亲突然听到狼嗥的声音里掺进了一阵狗叫,猛回头,就见央金卓玛带着她家的黑藏獒和几个牧民出现在了雪坑前。父亲惊喊一声:“央金卓玛,你要干什么?”

    央金卓玛不理父亲,坐到地上,沿着坑壁溜了下去。黑藏獒一看主人下去了,狂叫一声,也跳了下去。顿时传來一阵扑咬声。几个牧民站在坑沿上吆喝着:“咬死狼,咬死狼。”

    父亲带着大灰獒江秋帮穷朝前跑去,突然意识自己根本无力阻拦黑藏獒的扑咬,一屁股坐了下去,又一把撕住江秋帮穷说:“你不要过去,不要过去帮忙。”仿佛撕住了江秋帮穷那一对瘌痢头的狼夫狼妻就会不死,或者死得慢一点。

    半个小时后,几个牧民把央金卓玛和她家的黑藏獒用绳子吊出了雪坑。央金卓玛望着父亲幸灾乐祸地喊道:“汉扎西你的狼死啦,两匹狼都死啦,你过來看看吧。”似乎她带着人和狗來这里打狼是打给父亲看的。

    央金卓玛一行很快走了。父亲來到了雪坑沿上,望着死去的瘌痢头公狼和瘌痢头母狼以及它们还沒有來得及吃完的一块生羊肉,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他说:“对不起了,对不起了,是我把他们引來的,我要是不朝这里走來,央金卓玛也许早就把你们忘掉了。”说罢,他心里就恨恨的,也不知是在恨谁。几天前冈日森格跳进雪坑援救父亲时沒有咬死这一对瘌痢头的狼夫狼妻,而今天央金卓玛的黑藏獒却把它们毫不留情地咬死了,这让父亲意识到,其实藏獒和狼并沒有物种之间千年万年、与天不老的那种仇恨,它们的仇恨都是因为人,人是世世代代仇恨狼的,世世代代跟人生活在一起的藏獒,也就学着人的样子世世代代仇恨着狼。而一旦藏獒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恨狼,也并不是所有的狼都值得去恨时,它也就沒有必要毫不妥协地和狼过不去了,至少沒有必要和所有的狼过不去,就像灵性的冈日森格,它是那样了解父亲,父亲不想让死的,它决不撕咬一口。

    父亲站在雪坑沿上,凭吊了一会儿瘌痢头夫妻,然后和大灰獒江秋帮穷走向了野驴河边环绕着寄宿学校的那片雪原。

    这片雪原是多吉來吧的老家,是多吉來吧过去每天奔跑、猎逐、巡逻的地盘。父亲对江秋帮穷说:“要是在这里仍然找不到多吉來吧,我就只好离开西结古草原了。”江秋帮穷听明白了,打起精神,呼哧呼哧地到处闻着,好像是说:你不会离开西结古草原的,我已经闻到多吉來吧的味道了。但它马上意识到,它闻到的是多吉來吧过去遗留的味道,而不是现在的味道,现在的味道依然渺茫。更何况即使现在的味道浓烈到就在百米之外,它也很难找到多吉來吧,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來吧,是进攻的神,也是躲藏的鬼。江秋帮穷顿时就有些沮丧,耷拉下沉重的脑袋,跟在父亲后面一摇三摆。

    他们在这片熟悉的雪原上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跋涉了很长时间,什么收获也沒有。父亲停了下來,瞩望悲怆的四野,苦涩地长叹一声。大灰獒江秋帮穷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找了一块低洼处,使劲刨起來,它知道父亲劳累了一夜,需要休息了,就想尽快替父亲挖出一个雪窝子來。

    父亲感动地望着江秋帮穷,悲伤地说:“看來我只能离开西结古草原,多吉來吧是找不到了,它已经从肉体到心灵离开了我,离开了所有的人。它的自尊心比一般的藏獒都要强,它认为孩子被狼咬死了就全是它的责任,它会用躲避人群的方式、用不吃不喝的方式折磨自己,它很快就会死掉,是强烈的羞耻感和更加强烈的尊严感让它死掉的,谁让它是藏獒呢。你们藏獒是不是都这样,失败的藏獒,受了重伤的藏獒,都会悄悄地离开主人,离开家,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默默地也是尽快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大灰獒江秋帮穷听懂了父亲的话,难过得差一点哭起來,它为父亲难过,也为自己难过。它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心说我也是一只失败的藏獒,我也有强烈的羞耻感和更加强烈的尊严感,我应该怎么办?其实这个问題对江秋帮穷來说,用不着如此尖锐地提出來,一切都会按照一只优秀藏獒的生存规律进行下去:如果汉扎西不准备离开西结古草原,它就会一直陪伴着他,如果汉扎西决定要离开西结古草原,它就只能像多吉來吧一样远远地离去、悄悄地死掉,反正是不能回到领地狗群里去了,尽管獒王冈日森格能够宽容地对待它,也托付它在獒王牺牲之后,重新组建新的领地狗群,成为新一代獒王,但是它相信獒王冈日森格决不会发生意外,自己不可能有机会成为獒王的继任,它只能就这样经受着尊严和羞耻的折磨,按照一只喜马拉雅藏獒根深蒂固的习性,走向离群索居的生活。

    大灰獒江秋帮穷难过地望着父亲,继续刨挖着雪窝子,心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为人刨挖雪窝子了。

    风吹來,经幡吹來,经幡为什么会朝他们吹來?父亲愣了:哪里來的经幡啊,怎么这么熟悉?他弯腰捡了起來,看了看,不禁哎哟一声:“狼崽?赶跑的狼崽又回來了。”话音未落,就见大灰獒江秋帮穷已经逆风冲了出去。

    不是狼崽回來了,而是狼崽死了,经幡送來的是新的悲伤。随着江秋帮穷的一阵惊叫,父亲跑向了狼崽死去的现场。狼崽已经沒有了,连骨头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小狼头、一地还沒有长硬长粗的狼毛,还有经幡,经幡是父亲拴在狼崽身上的,拴经幡的时候父亲说了:“去吧去吧,找你的狼朋友去吧,经幡上的经文会保佑你的。”

    谁啊,是谁让狼崽变成了这个样子?父亲愤怒地观察着四周。大灰獒江秋帮穷闻着小狼头周围的气味,突然扬起头,吼了一声,奔扑而去,它已经闻到了凶手的味道,谁是罪魁祸首几分钟之后就有分晓了。

    父亲跟了过去,当他站到被大灰獒江秋帮穷咬死的一匹大狼跟前时,发现那是一匹像极了寺院里泥塑的命主敌鬼的狼,命主敌鬼的牙齿上沾染着狼毛,嘴边和额头上沾染着狼血,作为狼崽的野生朋友,它吃掉了狼崽,而自己却又被江秋帮穷一口咬死了。父亲并不知道,命主敌鬼是参与了咬死寄宿学校十个孩子的一匹头狼,在和多吉來吧的对抗中,它屁股负伤了,胯骨断裂了,已经不能快速行动了,大雪纷飞的时候它就差一点吃掉狼崽,是小母獒卓嘎从它的利牙之下把狼崽救了出來。

    父亲踢了一脚死去的命主敌鬼,仇恨地说:“狼就是狼,对羊对人是凶残的,对它们自己的孩子也是凶残的。”他后悔极了:我为什么要赶走狼崽呢?它要是一直跟着我,就一定不会遭此非命了。

    父亲沒有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给他挖好的雪窝子里休息片刻,就走向了碉房山。一路上,他不停地对江秋帮穷说:“我要走了,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了,你回去吧,回到领地狗群里去吧,告诉獒王冈日森格,我已经走了。”江秋帮穷知道分别在即,汪汪汪地答应着,一直跟着父亲來到了碉房山下。

    父亲拥抱了江秋帮穷,江秋帮穷舔着父亲的脸,也舔着父亲的眼泪,当一股咸涩的味道进入它的味蕾、流入它的胸腔时,它的眼泪顿时汹涌而出,淹沒了父亲的脸。

    然后就是分手。父亲上山去了,回头看时,发现大灰獒江秋帮穷孤独的身影朝着西边的云雾消失而去,为什么要走向西边,领地狗群不在西边而在东边。一丝凄凉渗透了父亲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不祥的,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意味。父亲浑身一颤,心砰砰直跳,喃喃地说:“我现在知道了,大灰獒江秋帮穷,你之所以一直跟着我,是因为你和我一样,被自己的群体抛弃了。回來吧,回來吧,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已经晚了,父亲的话大灰獒江秋帮穷已经听不到了。再说听到了它也不一定服从,它宁肯在茫茫雪原中流浪,宁肯在流浪中孤独而死,也不会离开它土生土长的西结古草原。

    80

    走进狼群的獒王冈日森格高高扬起着硕大的獒头,眼睛直视前方,一丝余光也沒有留给两边,也就是说,它从心底里蔑视着狼群,昂首向前的姿态是完全彻底的不屑一顾。黑夜显得更黑,荒风走到高处去了,头顶一片呜呜的哭啸,狼毛抖动着,就像无边的枯黄的草浪招惹着风的到來。冈日森格继续走着,浑身一抖,把金色的獒毛抖成了有声有色的漩涡,好像要借此证明,狼毛的抖动不过是小水涟漪,而它是大水喧豗似的。

    獒王停下了,停在了离红额斑头狼二十步远的地方,用深藏在长毛里的大吊眼不改傲慢地盯着面前这个狼界中的雄霸之材,石雕一样不动了,连浑身的獒毛也不再抖动了。风突然停止了哭啸,悄悄的,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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