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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獒王的哭泣 (四)

    父亲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怀中的狼崽身上,狼崽紧张而好奇地仰视着他。

    红额斑头狼翻身站起,惊悸地望着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离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來:我都咬死了獒王的孩子,獒王怎么沒有咬死我呀?三次都是这样,在可以要我的命的时候,獒王又放过了我,为什么?红额斑头狼感觉喉咙痛痛的,摇了摇头颅,知道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庆幸地长出一口气,赶紧回到了狼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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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獒王冈日森格的带领下,领地狗群和父亲走向了雪原的暮色里影影绰绰的人群。会合的一瞬间,人和藏獒都无法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表情,但声音代表了一切,所有的人都不止一次地呼喊着獒王和领地狗群中其他藏獒的名字。有些名字是再也呼不到回音了,因为它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人间世界,所有來到十忿怒王地的小喽罗藏狗全都战死了,许多健壮如牛的藏獒也已经战死了。藏獒和人都哭起來,那哭声竟然是一样的:人的哭声像藏獒的,藏獒的哭声像人的。他们哭着,互相拥抱在一起,连矜持的丹增活佛,连曾经怕狗的麦书记,也和藏獒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梅朵拉姆更是哭着拥抱了每一只藏獒,最后她抱住了獒王冈日森格,埋怨地说:“你怎么才來啊,夏巴才让县长被狼咬死了你知道吗?”冈日森格听懂了她的话,自责地垂下了硕大的獒头。其实梅朵拉姆也不是真心埋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在大雪灾的时刻,在狼群泛滥、危机四伏的十忿怒王地,人和藏獒互相牵挂着,居然坚持到了现在。现在天黑了,沒有星星的夜晚降临了,人和藏獒就更需要相依为命地厮守在一起了。

    只有大灰獒江秋帮穷沒有过來和人拥抱,它站在离人群和领地狗群二十步远的黑暗里,羞愧得都不忍心朝这边看一眼。一只在狼群面前吃了败仗的藏獒,一只辜负了獒王期望的藏獒,是不配得到人的爱戴和信任的,甚至都不该回到领地狗群中來,只是因为它特别害怕孤独,它想在保护人类、抵抗狼灾中献身,才带着父亲來到了这里。现在,它想到的还是献身,感觉到的还是孤独,无脸见人的孤独和无人理睬的孤独,让它难过得仰面朝天,吞声饮泣。

    沒有人看见黑暗中的大灰獒江秋帮穷,领地狗群能看见它却不想理睬它。只有獒王冈日森格时不时地用眼睛关照着它,很想过去安慰安慰它,又觉得现在情势危机,不是温情脉脉的时候,就转头不再看它了。

    和大灰獒江秋帮穷同样被冷落的还有父亲。跟他主动打招呼的除了麦书记、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再就沒有人了,连关系一向亲密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和藏医喇嘛尕宇陀也不想跟他说话了。父亲的心里酸楚而凄凉,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着,心里苦涩地说:是啊,是啊,不算夏天和秋天死去的,光这场雪灾就有十个孩子被狼咬死吃掉了,人家不怪我怪谁呢?藏民的习俗里,最最重要的就是孩子,我把草原上最最重要的生命丢弃了。

    丹增活佛轻手轻脚地來到父亲身边,用右拳包着左拳,双拳紧挨着自己的胸脯,两个食指竖起來,做了一个及其机密的密宗大日如來智拳手印,悄悄地念了一遍莲花生大师咒:“嗡叭嘛吧杂日弘。”仿佛是祝愿,又仿佛是魇退----活佛把坚硬的斧钺变成了柔软的语言,驱散着隐藏在父亲身上的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父亲不禁浑身一阵颤栗。丹增活佛说:“好了,好了,这就好了。”也不知是什么好了,活佛变换出一个常见的祓济众生手印,念起了大智大勇的文殊七字咒:“嗡啊喏吧咂呐嘀。”

    这时索朗旺堆头人走过來,诚恳地说:“汉扎西啊,你不该到这里來,你应该走了,远远地走了。”父亲说:“我往哪里去啊,西结古草原就是我的家。”索朗旺堆头人摇摇头说:“不是了,西结古草原已经不是你的家了。我们都知道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主宰了你的肉身,你应该到一个沒有狼的地方去。”父亲还想说什么,黑暗中走來了藏医喇嘛尕宇陀,不客气地说:“那么多孩子死了,连多吉來吧也死了,你却还活着,你已经不是汉扎西了,你一点也不扎西(吉祥)。”索朗旺堆头人好心地说:“到了沒有狼的地方,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就不会纠缠你了,你就又变成汉扎西了。”

    父亲说:“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是寄宿学校的老师和校长,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再说多吉來吧沒有死,我相信它沒有死。”藏医喇嘛尕宇陀说:“如果它沒有死,就应该跟着你,可是现在它在哪里呢?”父亲茫然四顾,伤心地说:“是啊,它在哪里呢?我一直在找,我沒有藏獒的眼睛,沒有藏獒的鼻子,我到哪里去找它?我一路走來,就是想找到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让它们帮着我去找到多吉來吧,沒想到这里这么多的狼,冈日森格顾不上了。”

    丹增活佛说:“你能断定多吉來吧沒有死吗?”父亲说:“能啊,为什么不能断定,多吉來吧就是沒有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來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说:“佛爷的意思是,你必须找到多吉來吧,既然多吉來吧沒有死,你的不死当然也是可以原谅的。”丹增活佛摇了摇头说:“从最早天地形成的时候,西结古草原就有了神,所有來这里的人,都是神招來的有情之物,还是让神來决定你的去留吧,你要好好找啊,找到多吉來吧。”

    站在父亲身后的麦书记说:“活佛的意思是,如果找到了多吉來吧,汉扎西就可以不走了?”丹增活佛说:“西结古草原的人都是神的信民,我们有山神、水神、魂神、体神、四季之神,这是最低一层的,我们有时间供赞众神、猛厉诅咒众神、女鬼差遣众神,这是中间靠下一层的,我们有莲花语众神、真实意众神、金刚橛众神、甘露药众神、上师持明众神,这是中间靠上一层的,我们有三世佛、五方佛、怙主菩萨、一切本尊、四十二护法、五十八饮血、忿怒极胜、吉祥天母、怖畏金刚、马头明王,这是最上一层的。头人和牧民、活佛和喇嘛都相信,只要这么多的神里有一个神不愿意让汉扎西继续留在西结古草原,那他就再也找不到多吉來吧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赶紧走过去,像宣布圣谕那样,把丹增活佛的意思告诉了所有的喇嘛所有的人,特别地强调着:“佛爷说了,我们的神里,不管是寺院里的至尊大神,还是山野里的灵异小神,只要有一个神不愿意让汉扎西继续留在西结古草原,那他就再也找不到多吉來吧了。”大家听着,议论了几句,觉得这样是妥当的,就沒有再说什么。

    父亲后來才明白,其实这是丹增活佛的好心,他就像设赌局一样给父亲提供了一个留下來的机会,因为既然父亲坚信多吉來吧还活着,那就不难找到它,一旦找到,就有理由说服所有的牧民,说服那些失去了孩子的家长,说服认定了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附丽在父亲身上的寺院的活佛喇嘛,也说服作为寺院住持的自己:你们看,神不让汉扎西走,他就不能走了。

    麦书记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赞同地对父亲说:“也好,找到了多吉來吧,就可以打消人们对你的疑虑,寄宿学校就可以继续办下去,要是不打消人们的疑虑,学生就不会來上学,你留下來也沒用。”

    可是啊,可是多吉來吧到底在哪里呢?父亲长叹一声,望着迷蒙苍茫的夜色,又一次哭了:“多吉來吧,多吉來吧。”

    父亲后來说,其实当时麦书记是知道狼灾严重的原因的,但他就是不说出來。他想把责任推到父亲身上,希望通过他的去留,平静地消除头人、僧人和牧民对狼灾的追问。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汉扎西你赶紧去寻找多吉來吧,要是找不到,那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大家看啊,汉扎西一來,这里的狼就多了,我们这些人说不定都要死在这里了,已经死了那么多孩子,怎么还能死人呢?人活着不容易,不能都毁在汉扎西手里。汉扎西啊,你是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的肉身,你赶紧走吧,寄宿学校不办了,我们草原不需要一个招狼惹狼的学校。”丹增活佛制止了这样的议论,转身对父亲说:“一下子死了十个孩子,西结古草原从來沒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汉扎西你就多担待一点吧,找到多吉來吧就好了。”父亲点着头,泪光闪闪烁烁的。

    夜色中的狼群突然动荡起來,眼睛的光亮朝前飘移着,明显得靠近了,密集了。藏獒们叫起來,威胁着狼群不要有任何狂妄之举。人们瞪视着前面,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父亲悄悄地离开了人群和领地狗群,沿着十忿怒王地制高点的山脚,一条暂时还沒有狼群的通道,走了过去。他知道离开人群是危险的,但他觉得比起自己带给大家的恐惧來,任何危险都不应该成为他留存此地的理由,他是灾星,是会让狼群越变越多的恶神的代理,他要是离开了,人们在心理上首先就放松多了。再说,他必须尽快找到多吉來吧,也不想让人们看到他怀里还有一匹狼崽,狼崽会成为新的证据,证明他绝对就是那个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的化身。

    狼崽更不想让别人知道它的存在,一声不吭,连呼吸都很小心。自从小母獒卓嘎被狼群吃掉之后,狼崽就变得惶惶不安,感到丧命的危险顷刻就会降临到自己头顶。它装死地闭着眼睛,却不时地睁开一条缝隙观察着四周。这会儿,它看到父亲离开了人群,不禁睁大了眼睛,吱吱地叫起來,像是说:好啊,好啊。然后放松地抖了抖浑身的毛,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

    父亲知道狼崽想下來,就把它放到了地上。它朝远处跑去,跑远了又停下來等着父亲,等父亲走近了,它又开始逃跑。父亲寻思,毕竟是狼,要是一直跟着我,对我不好,对它也不好。就从脖子上解下那条黄色经幡,拴在了狼崽身上,挥着手说:“去吧去吧,找你的狼朋友去吧,经幡上的经文会保佑你的。你要是呆在我这里,人们迟早会杀了你。记住我的话,不要轻易接近人,人是危险的。等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吃羊,更不要吃人。”

    狼崽并不就此远去,身影总是出现在它能看到父亲,父亲也能看到它的地方。父亲追过去,狠着心踢了狼崽一脚,假装恼怒地呵斥了几句。狼崽愣了一下,赶紧逃跑。这一逃,就逃得很远,远得父亲再也看不见它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望着父亲,默默地跟了过去,似乎它也像父亲一样希望离开这里,离开一直对它冷眼相看的领地狗群,去过另外一种生活----独立自主地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或者,谁也不帮助,躲开一切熟悉的人和狗,自顾自地活着,直到死去。它已经看出父亲受到了人群的冷落甚至抛弃,这一点跟自己一样,同病相怜的感觉让它在随着父亲走向孤独的时候,有了一种温淡的兴奋,陪伴并且帮助人是神圣的,作为一只优秀的藏獒,它那失意颓丧的心灵终于在助人为乐的使命中得到了新的慰藉。它猜测到父亲要去干什么,也知道父亲正在为什么忧郁发愁,它紧跑几步,跑到了父亲前面,好像是说:你不要发愁多吉來吧找不到,我给你带路啊。

    大灰獒江秋帮穷朝北跑去,越跑越快,边跑边叫着,好像多吉來吧就在前面,马上就要露面了。但接着就是失望,那儿沒有多吉來吧,那儿不过是一个多吉來吧曾经待过的地方。它不相信似的用鼻子吹着气,回头歉疚地望着父亲。

    父亲走过去,拍了拍它的头说:“江秋帮穷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是想保护我对吧?我已经是一个恶魔,是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的化身,我还害怕狼吃掉我吗?回去吧,回去吧,回到领地狗群里去吧,獒王需要你,麦书记和丹增活佛他们需要你。”说着,使劲推了一把江秋帮穷。

    江秋帮穷犹豫着,望着父亲毅然而去的背影,跟了几步,突然又停下來,磨磨蹭蹭地走向了领地狗群。

    这时獒王冈日森格看到了父亲远去的背影,也似乎知道父亲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多吉來吧,便狂猛地吼叫起來,它想告诉父亲,多吉來吧就在十忿怒王地制高点的附近,正在监视着狼群的一举一动。但是父亲和别的人都沒有听懂它的话,以为獒王的吼声是对狼群的警告。

    四面八方的狼群正在更加大胆地靠近着人,敌意的雪原、危机四伏的夜晚,显得更加冰冷而坚硬。领地狗群身边的人们望着狼群,不由得朝一起挤了挤。而父亲却倔强而孤独地走着,边走边粗声大气地喊起來:“多吉來吧,你回來吧多吉來吧,你不回來我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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