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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寂静的十忿怒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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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流淌着牛奶,天上一片亮白。无边的寂静淹沒了十忿怒王地的早晨,紧张的气氛一秒更比一秒紧张。救援的队伍里,僧俗人众一个个目瞪口呆:哪里有什么高耸如塔的拉则神宫,所有的拉则神宫都被大雪压塌了,掩埋了;哪里有什么七彩的波荡如海的风马旗、六色的弥天如云的燔柴烟,都散了,散到看不见的冥冥之中去了。十忿怒王地的吉祥在哪里?看不见的无敌王、大力王、暧昧语诀明王等等法王,在这个必须现身说法的时候,必须争相保护的时候,怎么都不显神迹了呢?

    应该是四面八方的牧民都到这里來,四面八方的藏獒也到这里來,但是现在,救援队伍里的所有眼睛都看不到一个需要救援的牧民,更看不到一只可以帮助自己的藏獒,看到的是一群野牦牛和一群包围着野牦牛的狼。

    三十多头野牦牛就在五十米开外的雪坡上,狼群大约有一百多匹,在远一点的雪坡下面,白雪之上,星星点点的灰黄色的狼影就像积雪盖不住的土石。这样的情况下,受到狼群威胁逼迫的野牦牛很可能以为站在雪梁上的救援队伍与狼共谋,也是來围剿它们的,它们会在紧张、恐惧、愤怒的情绪嬗变中扑过來,扑向这些经过一夜的负重跋涉之后筋疲力尽的人。而对身壮如山、力大无穷的野牦牛來说,用犄角戳穿人的肚子,用脑袋顶飞人的身子,用蹄子踩扁人的任何一个部位,就像大石击卵一样容易。

    怎么办?大家僵直地立着,互相询问的眼睛里流露着不无慌乱的神色,谁也不敢说什么,似乎一点点声音都会激怒野牦牛群。还是麦书记打破了沉默,他虽然从來沒有这么近地面对过野牦牛群,但他是军人出身,以遭遇敌人的敏锐首先想到了应该如何保护自己,他小声而严厉地说:“快,把背着的东西放下來。”

    大家犹豫了一下,都觉得这是明智的做法,匆匆照办了。索朗旺堆头人放下自己背着的粮食后忧急地摆着手说:“坐下,都坐下。”他的意思是,只要人坐下,野牦牛就不会认为人对它们有威胁了。麦书记说:“不能坐着,趴下,慢慢往后撤,撤到雪梁后边,一旦野牦牛冲过來,大家都往雪梁下面跑。”索朗旺堆头人立刻赞同地说:“呀,呀,就这么办。”

    所有的人都趴下了,瞪着野牦牛群,慢慢地往后爬着,眼看就要消失在雪梁后边野牦牛看不见的地方了,而野牦牛群也好像放松了对人的提防,石雕一样的身子摇晃起來,头颅轻轻摆动着,凝视的眼光正在移向别处。人们不禁松了一口气,停止了爬动,静静观察着野牦牛群的行动。

    但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发现狼群动荡起來。一直像土石一样呆愣着的狼群突然改变了星星点点的布阵,飞快地朝前聚拢而來。前面是一匹身形高大、毛色青苍的狼,一看就知道是头狼。头狼的身后,蹲踞着一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

    齐美管家小声对自己右首的索朗旺堆头人说:“西结古草原的狼世世代代和我们打交道,我们都认识,这是哪里來的狼啊,怎么从來沒见过?”索朗旺堆头人说:“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个头这么大的狼,一群这么多的狼,一定不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狼。”齐美管家说:“外面的狼怎么会跑到我们的家园里横冲直撞呢,西结古草原的狼群和领地狗群难道会允许它们这样做?”索朗旺堆头人说:“世道不一样了,狼的表现也会不一样,只有在自己的领地活不下去的狼群,才会冒死进入别人的领地,听听麦书记他们怎么说吧,现在到了借着佛光好好修行的时候,修行会让我们保持平和的态度,免去痛苦,看清未來的道路。”

    狼群在聚拢之后,便举着牙刀,朝着野牦牛群威逼而去。它们已经识破了人的打算,决定在人群还沒有爬到雪梁后面溜出危险境地之前,用佯攻的方式迫使野牦牛群靠近人类,冲向人类。狼群的习性里从來就沒有丢失过生存的奸猾,上阿妈头狼的智慧使它抱了这样的希望:让这些庞然大物去袭击人类,狼群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但是上阿妈头狼也知道,威逼野牦牛群的结果很可能是相反的:野牦牛群说不定不会因为害怕狼群而冲向人类,反而会因为紧张和愤怒扭头冲向狼群,所以狼群的威逼非常谨慎,慢慢的,慢慢的,三步一停。一贯善于保护自己的上阿妈头狼越走越龟缩,有意让自己的两翼凸现了出來,整个狼群的布阵很快形成了一个标准的“凹”字。

    一头母性的野牦牛回头看了一眼凹凸而來的狼群,顿时就瞪鼓了眼睛,正要转身冲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匹狼,就见自己的孩子那只刚刚断奶的小公牛神经过敏地跑向了人类已经悄然隐去的雪梁。母牛哞叫一声,踢着积雪追了过去。一头犄角如盘的雄性的头牛跟在了后面,所有的野牦牛都跟在了后面,母牛往哪里跑,它们就会跟着往哪里跑。它们跑向了不堪一击的人类,上阿妈头狼的诡计马上就要得逞了。

    趴在地上的人一个个站了起來,就要转身跑下雪坡。丹增活佛突然说话了:“你跑它就追,在这么高的地方,人的气有一尺长,牛的气有一百里长,人是跑不过野牦牛的,再说雪梁下面有深雪,就是野牦牛不踩死顶死我们,我们跑下去也是往陷阱里跳,那可是几丈深的雪渊啊。”说着盘腿坐了下來,手抚念珠,口齿清晰地念起了《金刚阎魔退敌咒》。所有的活佛喇嘛以及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都信任地望了望丹增活佛,趺坐而下,镇定自若地念起了经。

    藏医喇嘛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跑过來,把麦书记、夏巴才让县长、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一个个摁到地上:“打坐,打坐,念经,念经。”夏巴才让县长不愿意坐,梅朵拉姆说:“现在就只能这样了。”麦书记也说:“只能这样,快快,坐下來,念经。”除了夏巴才让和班玛多吉,别的人哪里会打坐,就是一个盘腿坐炕的样子,把双手在胸前合十了,咕咕噜噜念起了六字真言。

    三十多头野牦牛惊天动地地冲过來了,轰隆隆隆的,就像掀翻了天地,扬起着瀑布似的雪尘,人类形容这样的阵势就说它是摧枯拉朽,或者势如破竹,但“拉朽”也好,“破竹”也罢,最终并沒有发生,因为丹增活佛正在念诵经咒,所有的活佛喇嘛以及头人管家都在念诵经咒,连外來的政府工作人员也都开始了“唵嘛呢呗咪吽”。

    好像被经咒神奇地抹去了愤怒和力量,那只神经过敏的小公牛和追撵而來的母牛突然同时停下了,紧接着那头犄角如盘的头牛和所有的野牦牛都停了下來,它们就停在了离打坐念经的人群三四步远的地方,吼喘着,把那一股股热气腾腾的鼻息喷在了人的脸上。丹增活佛后來说,金刚阎魔是他上师的本尊,《金刚阎魔退敌咒》是上师修炼过的最高密法,用这样的密法对付幻变成野兽的厉神是最最有效的。

    而麦书记后來的解释是这样的:野牦牛在草原上见惯了活佛喇嘛的打坐念经,也记得这种穿红披紫的人经常从它们面前走过,从來沒有伤害过它们。动物哪怕是凶猛的野兽都会遵循这样一种堪称善愿的规则:沒伤害过我们的,我们也决不伤害。更何况野牦牛是食草动物,尽管它们在雪盖牧草的灾难中比谁都饥饿,但它们的扑向人类却跟饥饿沒有丝毫关系,如果不是紧张、恐惧、愤怒、报复、痛苦等等情绪的推动,它们犯不着伤害人类。

    气势汹汹的野牦牛群在离打坐念经的人群三四步远的地方观察了一会儿,便在头牛的带领下,一个个回身走开了。现在它们已经搞明白,这些人跟狼群不是一伙的,对野牦牛群一点威胁都沒有,作为爱憎分明、直來直去的野牦牛,它们现在只有一个敌手,那就是狼。

    野牦牛看着雪梁坡面上密集的狼群,一个个怒气冲天地长大了鼻孔,噗噗噗地吹着气,仿佛是说:太过分了,居然离我们这么近。犄角如盘的头牛哞哞地叫起來,叫了几声便朝着狼群冲撞而去。上阿妈头狼一声尖嗥,转身就跑,整个狼群便退潮一样回到雪坡下面去了。野牦牛群停在了雪梁的坡面上,警惕地注视着狼群的动静。

    雪梁顶上,丹增活佛首先站了起來,用一种胜乐金刚般洪亮的声音说:“走了,我们走了。”大家都知道,只要野牦牛认定你不会伤害它们,就决不会出尔反尔,再來提防你并袭击你,除非你做出了伤害它们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起身把卸下的救援物资背在了身上。

    救援队伍又开始行进了,走过了这道雪梁,又登上另一道雪梁。这道雪梁算是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站在这里极目四望,原野一任奢侈地空旷着,寂静正宗到远古,除了雪的白色和天的白色,什么也沒有,半个牧民的影子也沒有。可这里怎么会沒有呢?所有的年份里,所有的雪灾中,吉祥的十忿怒王地都会群集一些牧民,惟独今年沒有,太不对劲了。

    班玛多吉主任又想到了那个已经想过的问題:能不能分开走呢?他对麦书记说:“要是分开就好了,朝南的遇不到牧民,朝北的就能遇到,遇到一户是一户,救活一个是一个。”麦书记谨慎地说:“你再去征求一下当地人的意见。”班玛多吉走过去询问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头人和管家都说:“不能啊,恐怕不能,你们都看见了,今年的狼群这么大,外來的加上本地的,真正是狼灾遍地了。”

    班玛多吉主任又过去询问丹增活佛,活佛说:“你们在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之间选择了别人的生命,高贵的人们啊,难道你们不害怕狼群吃掉你们吗?”班玛多吉说:“谁说不害怕,可是现在,说不定狼群已经把牧民吃掉了。”丹增活佛潸然泪下,为了那些不知生死如何的牧民,也为了这些和藏獒一样只想着救援别人不想着自己安危的外來人,他对身边的藏医喇嘛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说:“那就分开吧,首先是我们几个分开,分成三路是最好的,不能鹰和鹰一起,鹫和鹫一起,插花,插花。”他的意思是人员要打乱,不能让外來的人单独一路,外來的人沒有经验,单独走一路是很危险的。

    这时夏巴才让县长走过來了,指着班玛多吉的鼻子说:“你就知道分开,分开干什么?分开你就可以出风头了吗?你不想跟大家一起走,你就给我滚,不要挑拨大家的关系。”班玛多吉主任愣了,对这些莫须有的指责他简直无言以对,他心说我出风头干什么?现在是出风头的时候吗?你有什么权力让我滚?神佛在上,神佛在上,天哪,我说什么好呢,我居然在挑拨大家的关系。他急得什么也说不出來,回身就喊:“麦书记,麦书记。”想到夏巴才让也是藏族,麦书记不可能全向着自己说话,就又说,“麦书记,你说了我们可以打起來,拼出个你死我活,那我现在就拼了,我不受他狗县长的委屈,我要拼了。”说着,他扑过去,拿出打斗的架势撕住了夏巴才让的衣肩。夏巴才让县长当然不能示弱,大喊一声,也是一把撕住了对方的衣服。

    打斗开始了,一个是结古阿妈藏族自治县的县长,一个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一个是澜沧江流域青稞庄园里长大的农家藏民,一个是來自甘肃南部草原的牧家藏民,一个腰圆体大,一个粗黑壮实,谁赢了,谁输了,谁死了,谁活了?肃静的十忿怒王地收敛了肃静,用荒风的啸叫使劲助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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