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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大力王徒钦甲保 (三)

    白爪子头狼试探性地扑了一下,扑向了平措赤烈。父亲“哎呀”一声,抱着平措赤烈蹲了下去,他本來是要躲闪的,往后一看,发现身后的狼就在三步之外,赶紧站起來,冲着白爪子头狼猛吼一声:“老子是藏獒,你敢吃了我?”这么一吼,似乎胆气就壮了,他丢开平措赤烈,把雪粉一股一股地踢了过去。

    央金卓玛咕咕地笑起來:“你就说你是冈日森格,我就说我是大黑獒那日,我们就是领地狗群里做大王做王妃的那一对,狼们一听肯定会吓死。”笑了几声,突然想到了十个被狼吃掉的孩子,就毫无过度地变笑为哭,哗啦啦地流起了眼泪,沒哭几下,又把父亲还给她的光板老羊皮袍脱下來,跳过去,朝着白爪子头狼仇恨地轮起來。

    白爪子头狼一步一步后退着,引诱央金卓玛离开了父亲。父亲大喊一声:“回來,央金卓玛你回來。”她轮得正欢,根本就沒听见,也沒有看到另有两匹狼已经从她左右两侧包抄了过去。父亲跑上前一把拉住她,踢腿挥手地驱赶着那两匹狼。

    就在这时,另外六匹大小不等的狼冲向了平措赤烈。平措赤烈惊叫着跑向了父亲,一匹大狼一口咬住他的皮袍下摆,狼头一甩,把他拉翻在地上。别的狼哗地一下盖过去,压在了他身上。

    父亲疯了,丢开央金卓玛扑了过去,他似乎什么也不怕了,真的变成了一只他理想中的藏獒,勇敢地扑向了正要吃掉孩子的狼群。

    狼群哗地离开了平措赤烈,又哗地扑向了父亲。父亲摞在了平措赤烈身上,狼群摞在了父亲身上,除了白爪子头狼继续纠缠着央金卓玛,其余的八匹狼都扑过去摞在了父亲身上。它们就像从坟墓里飘出來的饥饿的骷髅,龇着白花花的牙齿,把父亲的衣服一下子撕烂了。

    肉啊肉,饿狼眼里的父亲的肉,以最鲜嫩的样子,勾引着八个饥中之鬼最迫切的吞噬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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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崩了,昂拉冰峰的雪崩引來了多猕雪山的雪崩,就在一道深阔的雪坳之中,崩落的冰雪铺天盖地,掩埋了满雪坳茂密结实的森林,那些冒出梢头的树木变成了松叶杉针的牧草,点缀在覆雪的蜿蜒里,平静得一点痛苦和一点慌乱挣扎也沒有,好像这里从古到今就是这样。

    但是雪崩后的平静并不能迷惑冈日森格,它來过这里,知道这里是昂拉山群和多猕雪山的衔接处,是一个冰壑雪坳里长着茂密森林的地方。它疑惑地抬眼四瞧:那些密集到几乎不透风雨的森林到哪里去了?又用鼻子四下里闻了闻,立刻就明白:埋掉了,埋掉了,倾泻而下的冰雪把森林埋掉了,同时埋掉的还有它昔日的主人刀疤。刀疤的味道从这个地方启程,传到了它的鼻子里,后來就闻不到了,这就是说,连散发味道的间隙也被埋堵起來了。

    冈日森格站在多猕雪山坚硬的高坡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朝着掩埋了森林的积雪,朝着它凭感觉认定下面或许就有主人刀疤的地方,扑了过去。哗啦一阵响,它感觉脚下的大地动荡起來,松散的掉落似乎带动了整个山体的滑动。它立刻意识到脚下是空洞的,密集的森林支撑着崩塌的冰雪,让这里成了一个偌大的陷阱。

    它吃惊地蓬松起浑身的獒毛,深吸一口空气,赶紧趴下了,那种來自经验也來自遗传的智慧告诉它,自己身体接触冰雪的面积越大,就越不可能陷落。

    它提心吊胆地趴了一会儿,发现动荡消失了,四周又是一片平静。它轻轻地朝后滑动着,尽量把鬣毛和脊毛耸立起來,让它们成为翅膀接受风的托举。这样退了很长时间,终于退回到了多猕雪山坚硬的高坡上。

    冈日森格四腿一蹬,立稳了身子,朝着看不出虚实的雪坳里那些树梢摇曳的地方大吼起來。到处都是回音,回音是可怕的,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呼呼地拍打着,让对面的昂拉冰峰和身后的多猕雪山顿时变得又松又脆,瀑布一样掉下一些冰雪來。

    它赶紧闭上了嘴,摇晃着大头琢磨着,突然一个警醒,沿着森林支撑着的覆雪的边缘,走了过去,边走边闻边感觉,突然停下了,试了试虚实,便小心翼翼地用前爪刨挖起紧挨山体的松散的冰雪。它想挖出了一个直通大陷阱的洞穴,跳下去,看看主人刀疤到底在不在里面。

    洞穴赫然出现了,被压弯的树干从洞穴里伸了出來。冈日森格愣了一下,立刻感觉到刀疤的气息袅袅而來,是活人散发出的新鲜之气和肺腑之气,而不是死尸的臭气。它高兴得狂摇尾巴,好像已经见到了刀疤,刀疤正在往外走。它卧下前腿,高高地撅起屁股,把头尽量朝下伸着,一边轻轻地叫,一边用那种在黑暗中毫无障碍的野兽的眼光,扫视着树与树的空隙。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冈日森格有点急了,忽地站起,正准备不顾一起地跳下去,就听一个声音沉沉地传了上來。是刀疤的声音,啊,刀疤。它激动地回应着,当然是压低嗓门轻轻地回应着。

    茂密的森林支撑起了崩落的冰雪,在几公里长的林带上,留下了一些黑暗的空隙。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天一夜的猎人刀疤,靠着一棵高大的青杄树,绝望地坐了下來。他是來打猎的,自从他离开寄宿学校也就是他长大以后,他就把打猎看成了自己的营生,他用猎物从头人或牧民那里换取吃的和用的,觉得这样的日子挺不错,自由而富裕,从來不会饿肚子。但是刀疤沒有料到会遇到雪崩,会被冰雪覆盖在一片黑暗危险的林带里。他想自己可能就要死了,饿死,闷死,被同样闷在林带里的野兽咬死,或者被随时都会坍塌下來的冰雪砸死压死,他反反复复想着这几种死,就是沒想到活。

    想着死的人,头总是低着的。他软塌塌地垂吊着脖子,像一只死前的野兽那样把头埋进自身,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听到头顶掉落冰雪的声音,淡漠地抬起头來时,突然看到前面亮了,一束亮光从高高的覆冰盖雪的树冠上投了下來。他大叫一声,坐麻的腿來不及站起,四肢着地,朝着亮光爬了过去,还沒爬到跟前,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么大一片森林都被冰雪盖住了,而你偏偏就在我坐下來准备死掉的地方挖出了一个洞。刀疤激动地叫着它的名字,又是跳又是笑,最后哭了,用手掌一把一把地甩着眼泪:“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你知道我沒有阿爸,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你就是我的亲阿爸。”

    而冈日森格已经不再激动了,它显得平淡而冷静,就像偶尔和昔日的主人邂逅了一样,根本就沒把救命不救命的事儿放在心上。它知道自己的叫声会引发新的雪崩,就一声不吭地趴在洞穴边上,放松地伸出舌头,呵呵呵地喘着气,探头望着下面。

    刀疤是猎人,整天在森林里钻进钻出,一碰到上树就变成了猴子。他顺着树干很快爬出了洞穴,还像小时侯那样,扑到冈日森格身上又拍又打。冈日森格老成持重地站着不动,生怕他一不小心,顺着多猕雪山坚硬的高坡再滑到洞穴里去,便始终歪着头,紧咬着他的羊皮围裙,直到他从它身上下來,稳稳地站住。

    他把攥在手里拍打冈日森格的狐皮帽子戴在头上,整理着身上的弓箭和藏刀,紧了紧贴肉穿着的豹皮袍子和羊皮围裙以及牛皮绳的腰带。冈日森格耐心地望着他,看他整理得差不多了,才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刀疤跟了过去。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花了大半天时间,才走出昂拉冰峰和多猕雪山之间深阔的雪坳,來到了雪原上。

    黑夜來临了,刀疤停下來,想给自己挖个雪窝子睡一觉。冈日森格着急地围着他转起了圈子。刀疤挥着手说:“走吧走吧你走吧,你是獒王,你应该回到领地狗群里去,等我明天扒了金钱豹的皮,掏了藏马熊的窝,就去找你。现在,我要好好睡一觉了,你不要在这里转來转去的,吵得我光打哈欠睡不着。”说着便哈欠连天。

    冈日森格多次救过刀疤的命,但刀疤似乎是绝情的,一副毫不留恋的样子。其实他的绝情完全是为了冈日森格,他知道冈日森格救了他之后就非常为难了:既想陪伴着昔日的主人,又想去做别的事情,作为一只以忠顺主人和保卫他人为天职的藏獒,如果沒有人的推动,它自己很难做出选择。“去吧去吧,我沒事的,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刀疤跪在地上,一边挖着雪窝子,一边朝冈日森格不停地挥着手。

    草原上的猎人差不多都是些无着无落无依无靠的人,他们像野兽一样生活在旷野里,天天都是风餐露宿,夜夜都是披星戴月。野兽一般是不会侵害猎人的,它们知道,这种穿着兽皮带着弓箭两条腿走路的人,这种浑身散发着各种野兽的味道和野兽一样机警灵敏的人,是专门猎杀它们的,它们见了就躲,闻了就跑,哪敢凑到跟前來。尽管如此,冈日森格还是不忍心就这样离开昔日的主人,依然转着圈子,看他挖好雪窝子睡了进去,便环绕着雪窝子,四面八方撒了几脬尿,留下一道足可以威胁野兽、阻止它们侵害的防护线,才悄悄地离去。

    雪窝子里,刀疤静静地听着,突然坐起來,趴在了雪墙上。他痴痴地望着冈日森格,望着迷蒙的夜色在吞沒冈日森格的瞬间张翕搏动的情形,心里突然一酸,眼泪像两匹被藏獒追逐的受伤的狼一样蹿了出來,那是从童年就开始了的思念深重的眼泪,是相依为命的伴侣埋在他灵魂深处的伤感而温暖的印记。他在心里感叹道:“为什么非要回到领地狗群里去呢?你是我的藏獒,你要是呆在我身边该多好啊。”

    刀疤说错了,冈日森格急着离开,并不是想回到领地狗群里去,它现在还感觉不到领地狗群已经出事了。它在这里闻到了尼玛爷爷家的味道,它要去看看了,好不好呢,这一家人?去年是不好的,去年的雪灾里,尼玛爷爷全家都饿得动弹不了,是大黑獒那日用自己的乳汁救了他家的人,也救了他家的藏獒。

    午夜时分,冈日森格在一个背风的山湾里看到了尼玛爷爷家的帐房,闻了闻就知道,这儿还不错,帐房沒有坍塌,牛羊也沒有全部被暴风雪卷走,人和牲畜都挤在帐房里,在互相取暖中等待着雪灾的过去。忠于职守的看家狗斯毛以及格桑和普姆守护在帐房外面,发现了它的到來,一边用叫声通知着主人,一边跑了过來。它们敬畏地摇着尾巴,走过去谦卑地嗅了嗅冈日森格的鼻子。

    班觉出來了,冈日森格赶紧跑了过去,嗡嗡嗡地叫着,好像是问他:还好吗?家里的人都好吗?尼玛爷爷好吗?拉珍好吗?儿子诺布好吗?班觉认出是冈日森格,大声喊叫着,喊出了全家所有的人。冈日森格跑向了尼玛爷爷,在他身上扑了一下。尼玛爷爷弯下腰,高兴得和它碰了碰头。

    冈日森格依然嗡嗡嗡地叫着,像是在告诉他们:几天前我看到了你家的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和瘸腿阿妈,它们已经死了,它们不吃看护的羊群就只能冻死饿死了。它们死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高山牧场,死在饿死冻死的一二百只羊群身边,一片高低不平的积雪埋葬了它们。冈日森格越叫越伤心,眼睛不禁湿润了。

    遗憾的是,尼玛爷爷一家听不懂它的叫声,也无法从雪光映照下的夜色里看到它的眼泪,他们兴奋地轮番搂着它,向它问了许多话:“领地狗群好吗?头人索朗旺堆好吗?汉扎西好吗?丹增活佛好吗?你见到的牧民都好吗?他们的牛羊马匹还好吗?”他们不停地问着,几乎问遍了他们认识的所有的人、所有的藏獒,好像冈日森格什么都应该知道,什么都应该告诉他们。

    冈日森格默默无语,它想起了大黑獒那日,眼泪就流得更多了。尼玛爷爷看它情绪越來越低落,就说:“饿了,饿了,你饿了。”拉珍赶紧回身进了帐房,拿出一些肉來捧到它嘴边。冈日森格把头扭开了,它想告诉尼玛爷爷一家大黑獒那日的死讯,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着急地伸出舌头,低头一再地舔着自己的胸脯,像是要把心舔出來让他们看。

    还是女人拉珍心细,弯下腰看着它,突然喊起來:“冈日森格哭了。”几个人不再说话,蹲在它面前,瞪着它深藏在脸毛里的一对亮如珍珠的眼睛,仿佛要从那眼睛里看到一副图画,看到它伤心落泪的原因。

    冈日森格也看着他们,眼光从尼玛爷爷、班觉、拉珍和诺布脸上扫过,发现他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茫然之后,突然发出了一阵有点沙哑的若断似连的叫声。它从來不这样叫唤,这是大黑獒那日习惯的叫声,它要用大黑獒那日的叫声让聪明的人明白它的意思:大黑獒那日死了。

    四个人呆愣着,互相看了看,依旧是呆愣。冈日森格不停地用有点沙哑的若断似连的声音叫唤着,转动明亮的眼睛,观察着尼玛爷爷、班觉、拉珍和诺布的神色,心想:你们四个人都是被大黑獒那日救过命的,看你们谁先听懂我的意思,谁先听懂了我的意思,谁就是最最惦记大黑獒那日的,谁就有权让我、让所有的领地狗,为他去死,也为他去活。

    冈日森格的叫唤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十分钟里,它聚精会神地等待着四个人的反应,突然听到其中的一个人喊了一声:“那日,大黑獒那日。”它顿时感动得原地跳起,旋转了一圈,哭着扑向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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