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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神鸟从远方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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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棒喇嘛藏扎西举起铁棒砸向了那只领头的大雪豹。大雪豹忽地一下跳开了。藏扎西再砸它再跳,就像要把藏扎西吸引住似的,大雪豹总是跳不远,总在一个铁棒几乎可以砸到的地方唬唬有声地威胁着他。而其他雪豹却令人意外地冷漠着,一个个都是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

    藏扎西胆子更大了,一边追撵一边喊叫着:“來了來了都來了,六臂护法來了,骡子天王來了,阎摩德迦來了,胜乐金刚來了,來了來了,都到我的身体里來了。”大雪豹跑起來。藏扎西紧追不舍,他觉得只要打死这只雪豹群的首领,雪豹群才有可能撤退,五十多个牧民和二十多个活佛喇嘛也才有可能保全性命。

    他用裹身的红氆氇兜着凌厉的风,追过了两座小雪丘,又追过了一座大雪丘,突然发现大雪豹不见了。他追寻着足迹,沿着雪谷南坡往上跑,跑得气喘吁吁又看到大雪豹的足迹延伸到雪坡下方去了,雪坡的下方正在扬风搅雪。他沿着雪坡往下滑去,滑着滑着,发现脚前的一堆雪忽地跳了起來,等落地的时候就变成了那只大雪豹。

    藏扎西哎哟了一声,用铁棒支撑着身子站了起來,愣对着大雪豹。大雪豹呼呼地叫着,龇牙咧嘴,意思是说:我是雪山之王,你是谁?你怎么敢來挑衅我?藏扎西下意识地朝后挪了挪。他有点紧张,他一紧张脸上的肌肉就会皱出一些笑,他呵呵呵地笑起來。大雪豹知道人在笑,它最忌讳的似乎就是人对它的嘲笑。它匍匐在地上,扭动着身躯,把粗壮的尾巴摆來摆去。

    藏扎西再次哎哟了一声,只见一股雪尘风卷而來,眨眼之间,大雪豹的一只前爪抓在了他的手上,另一只前爪牢牢摁住了他的胸脯。他手里的铁棒顿时掉在了积雪中,胸脯一阵阵发烧发虚。

    藏扎西知道雪豹和狼不一样,狼的扑咬,目的首先是咬住对方,雪豹的扑咬,目的首先是摁住对方;狼是先咬后抓,雪豹是先抓后咬,对付狼首先是对付它的利牙,对付雪豹首先是对付它的利爪。

    也就是说,在大雪豹扑住对方和下口嘶咬之间有一个间隔,这个间隔虽然短暂得只有零点几秒,但对不想让大雪豹咬死的藏扎西來说足足够用了。藏扎西两手迅速抓住雪豹的一只前腿,奋力朝一边扯去。大雪豹歪过头去咬他的手,正好把一只毛烘烘的短耳朵蹭到了他的鼻子上。藏扎西一口咬住了大雪豹的耳朵,弯起身來,把脸贴在了大雪豹的后脑勺上。

    大雪豹沒想到,转眼之间它就抓不着藏扎西的脸也咬不着对方的脖子了,反而让对方咬住了自己的耳朵,让对方腾出一只胳膊搂死了自己的脖子。大雪豹猛烈地甩头,猛烈地张嘴,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头已经无法自由转动,吃人的嘴只能对着空气狰狞地张合,呼吸也不再流畅,一只前爪被藏扎西撕扯着正在失去抓挠和拍打的作用。

    大雪豹狂躁地用另一只爪子抓挠藏扎西的肩膀,抓了一下,又抓了一下。裹身的红氆氇顿时破了,血流了出來,割肉的疼痛流了出來。藏扎西在心里哎哟了一声,这一声哎哟就像擂鼓,让他突然意识到,他是个一见鲜血就发力,一有疼痛就兴奋的人。他甚至以为血是大雪豹的血,疼痛也是大雪豹的疼痛,而他要做的就是让大雪豹痛尽血干。

    一股劲风冲了上來,又跌了下去。藏扎西在心里叫着六臂护法、骡子天王、阎摩德迦、胜乐金刚的名号,毫不迟疑地抱紧了大雪豹,朝着谷底滚了下去。雪粉弥扬起來,烟浪就像蟒蛇奔走,是越來越长的一溜儿。积雪的山坡上一阵儿噗噗噗,一阵儿哗哗哗。

    突然,安静了。扬风搅雪的雪谷静如死地。风悄悄的,漫天的雪花悄悄的,冰雪的起伏悄悄的,都在看着:那个喇嘛,那只雪豹,滚着滚着怎么就不滚了?不滚的时候铁棒喇嘛藏扎西骑在了大雪豹的身上。

    藏扎西两手撕住大雪豹脖颈的厚毛,大声喊着:“六臂护法、骡子天王、阎摩德迦、胜乐金刚……”边喊边使劲往下蹲。大雪豹撑起了前腿,被他蹲了下去;大雪豹撑起了后腿,又被他蹲了下去。他不停地蹲着,喊着:“六臂护法、骡子天王、阎摩德迦、胜乐金刚……”只听喀嚓一声响,大雪豹的身躯再也撑不起來了。

    藏扎西就像驯服了一匹烈马,翻身下來,吼喘着躺在了大雪豹的身边。这时候他才发现,大雪豹的长短就是他的长短,大雪豹的粗细就是他的粗细。大雪豹还活着,扭过头來冲他嗷嗷地叫,叫着叫着就想扑。但是大雪豹怎么也动弹不了,它是铜头铁腿麻杆腰,所有的雪豹都是铜头铁腿麻杆腰,大雪豹的腰已经被高大壮硕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蹲断了。

    渐渐地,大雪豹连头也抬不起來了,体内正在出血,它就要死了。

    藏扎西也和大雪豹一样平静地躺着,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噌的一下跳了起來。他发现北风的啸叫格外响亮,雪谷里一片旷古的宁静,雪豹群早已不见了踪影,前方升腾弥漫的雪尘告诉他,雪豹群跑向了雪谷外面,跑向了五十多个牧民和二十多个活佛喇嘛,好像它们给他玩了一个花招:用一只并不是首领的普通大雪豹引诱着他,让他顾此失彼,然后集中兵力,袭击更大的人群去了。

    藏扎西弯腰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肩膀上的血迹,连祈请山神原谅和祷告雪豹亡灵升天的简单仪式都沒做,就沿着雪坡爬了上去。他在积雪中找到了自己的铁棒,心急火燎地朝着雪谷外面的牧民和活佛喇嘛奔跑而去。

    藏扎西跑出雪谷,大喊大叫着跑向了人群,突然停下了,面前的情形惊得他扔掉铁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青果阿妈草原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一片死尸,一片大雪遮不去的鲜血。死尸和鲜血不是牧民的,不是活佛和喇嘛的。在这开阔的盆地中央,野驴河部落的冬窝子里,二十多个活佛和喇嘛依旧按照吉祥符咒万字纹的模样排列在雪地上,他们手中的红色袈裟和红色达喀穆大披风依旧燃烧似的飘扬着,加上他们身上的红色堆噶坎肩和红色霞牧塔卜裙子,白茫茫的原野上,一片越來越醒目的火红。活佛和喇嘛们经声大作,是降伏山神的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日咕如呗嘛咝嘀。”这是一种驱邪禳灾的普通经咒,牧民们也在跟着念诵,声音就像火焰的升腾,呼呼嗡嗡地扩散而去。

    牧民和活佛喇嘛们的前面,一片惊心动魄的死尸,一片大雪遮不去、积雪渗不掉的鲜血。环绕着死尸,是一些魁伟生猛的藏獒。藏扎西寻思,死去的藏獒又活來了。再一看,哪里是出现了死而复生的奇迹,是领地狗群來到了这里。

    领地狗们一个个呵呵呵地喷吐着气雾,表情复杂地望着雪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死尸有藏獒藏狗的,也有雪豹的,藏獒藏狗死了六只,雪豹死了十三只。十三只雪豹一眨眼工夫就比赛似的命丧黄泉,可见这是一场多么激烈的打斗。雪豹群是跑來袭击人群的,沒想到几乎在同时领地狗群兼程并进來到了人群的身边,为了食物的攻击和为了职守的保卫就这样演义成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

    藏医喇嘛尕宇陀正在一边念诵《光辉无垢琉璃经》,一边查看死尸身上的伤口,他不光查看了六只死去的藏獒藏狗,也查看了十三只死去的雪豹,断定它们确实沒有活的希望了,这才抱着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去给那些受伤的藏獒藏狗喂药抹药。

    铁棒喇嘛藏扎西站起來,眺望着远方,视野之内,已不见活着的雪豹,残存的雪豹群已经逃之夭夭了。他走向似乎一点也沒有受到惊吓的牧民,以喇嘛的身份关照地问道:“你们可好,你们沒有谁让山神的坏儿子吓掉魂吧?”好几个牧民都认真地摇着头说:“沒有啊,沒有,你看看大灰獒江秋帮穷,它是多么了不起啊,就像真正的护法神,一口气咬死了三只雪豹。还有大力王徒钦甲保,就像长了翅膀,飞來飞去地咬啊,咬了这个的喉咙,又去咬那个的肚子。它的孩子摄命霹雳王一点也不像个出生才三个月的小公獒,哪个雪豹凶狠就往哪个雪豹身上扑。还有黑雪莲穆穆,它哪里是黑雪莲,叫它黑老虎还差不多,它咬死了那只个头最大的雪豹,又和小公獒一起咬死了一只母豹。”

    藏扎西这才发现,整个领地狗群里,居然沒有獒王冈日森格。他走向大灰獒江秋帮穷,喜欢地抚摩着它血染的鬣毛,问道:“冈日森格呢?我们的獒王冈日森格呢?”江秋帮穷知道他在问什么,转身把头指向了东方。藏扎西理解了,又问道:“它去了东方?去东方干什么?它是獒王,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领地狗群呢?幸亏还有你,你是勇敢无敌的,江秋帮穷。”

    大灰獒江秋帮穷知道这个威严的铁棒喇嘛是在表扬自己,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尾巴,吐着舌头低下了头,似乎是说:还差得远呢,比起我们的獒王冈日森格,我不过是个听命的走卒。说着它走过去,站在一只死藏獒的身边,不停地舔着,舔着舔着就潸然泪下了。

    藏獒们开始哭泣了,不是藏獒的藏狗也跟着哽咽起來。它们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带领下,把死去的六只藏獒藏狗团团围住,眼泪扑索索地往下滴,有几只藏獒哭出了声,哭声沙哑而隐忍。受到感染的牧民们也哭起來,一哭声音就很大,一个年轻牧民跪下來说:“这么快你们就要去转世了,下辈子你们一定是人,是我的阿爸和阿妈,是我的舅舅和叔叔。”

    铁棒喇嘛藏扎西回到了活佛和喇嘛的队伍里。活佛和喇嘛们已经不再念诵莲花生大师具力咒了,改成了超送亡灵的救度法咒,法咒的背景上,藏医喇嘛尕宇陀大声地絮叨着:“去吧,去吧,宽心地去吧,世上沒有一只狗、一个人,不是死了又活过來的,每一个生命,在转世來到此生此命之前,生生死死不知经过了多少个轮回,去吧,去吧,自由地去吧,你们会很快回到世上來,这个世上,还留着你们的主人,留着你们的朋友和仇家。”

    一种声音出现了,和活佛和喇嘛们的集体法咒和尕宇陀的絮叨相比,那是一种宏大到惊天动地的声音。冲着这种声音,领地狗们全都仰起了头,狂妄地吠叫着。牧民们、活佛和喇嘛们,顿时就喑哑无声了,只把眼睛凸瞪成了两束大疑惑的光芒,探照灯似的在雪花飘飘的天上搜寻着。

    38

    父亲真是后悔啊。他后來说,他是饿糊涂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居然撺掇冈日森格去咬死那一对狼夫狼妻,狼夫狼妻宽容地对待了他,他为什么非要置人家于死地呢?他说其实他一直沒有真正清醒过來,先前被冈日森格舔醒的时候,眼睛虽然睁开了,脑子却依然是糊涂的,瘌痢头公狼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悲惨的向母狼告别似的一叫,以及那一阵锥子一样尖亮的对冈日森格的喊叫,才把他彻底叫醒,让他一景不落地想起了他和这对狼夫狼妻共同呆在雪坑里的每一分钟。他心想不能啊,不能咬死狼,咬死了也沒用,自己就是饿死也不能吃它们的肉。

    父亲说,如果两匹狼在他昏死之后不动声色地吃掉他,那就连鬼都不知道了,永远都不会知道。可是两匹狼沒有,它们甚至都沒有跨越公狼用尿液划定的界线,就在它们自己的领地上,用声嘶力竭的嗥叫召唤來了冈日森格。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恩将仇报的人,不仅死了不能转世成人,还会在地狱中天天接受阴魔黑阎罗的火刑折磨和骷髅鬼卒的湿鞭抽打。

    父亲后來还说,他几乎就要改变对狼的看法了,如果不是狼咬死了寄宿学校的十个孩子,如果不是以后狼的乖谬反常和怙恶不悛远远超过了狼夫狼妻在雪坑里留给他的好印象,如果不是草原上藏獒与狼的战争一浪高过一浪地持续下去,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藏獒继续杀狼,至少会让能够听从他的冈日森格和多吉來吧收敛它们的杀狼天性。可惜在狼的本性里,更多的还是凶残自私和吃羊害人,一旦群居,一旦集体行动,由生存法则决定的恶劣品行,就会在互相传染中比赛一样超量地发挥出來。也就是说,如果集体是坏的,个体的品质再好也是无法体现的,甚至为了求得坏集体的容纳,个体只能更坏更恶劣地表现自己。所以在父亲看來,那些只有夫妻两个在一起的狼、一个家庭为一群的狼、单干的狼,应该是好的,是人类的朋友,集体汇合时的狼,绝对是坏的,汇合得越多就越坏。荒原狼在很多情况下,很多时间里,是要集体汇合的,所以父亲最终还是沒有改变对狼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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