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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獒王大战屋脊宝瓶沟 (二)

    其实它这个时候已经饿得连石头都想啃了,它多么希望待在人的身边,让人喂它一点吃的。但它又知道人也处在冻饿当中,它不可以奢求什么。它觉得找到阿妈阿爸就好了,阿妈阿爸一看它的表情就知道它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它们一定会想办法搞到吃的,搞不到就会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对它们来说,就是自己饿死,也得喂饱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

    就这样,小母獒卓嘎强忍着冷冻和饥饿,带着每只藏獒都会有的被人信任、为人做事的美好感觉,走向了雪野深处。以它的阅历和小小年纪,它决不会想到,凶险的雪野、狰狞的深处,到处都是虎口,死神的眼睛正瞪着它,在所有的路段,所有的雪丘之巅,设下了掳夺性命的埋伏。而它的寻找,与其说是寻找亲人,不如说是寻找死亡。它走着,闻着,沿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踏上了一条它自认为走下去就能见到阿妈阿爸的路,很快走远了,远得连碉房山上明王殿的火焰也看不见它了。

    能够看见它的是另外一些亮色,是虚空里飘然而来的阴森森的蓝光,蓝光一闪一闪的,靠近着它,突然熄灭了,什么也没有了。

    黯夜的天空,隐藏了落雪,大地在一尘不染的白色中无极地荒茫着,那些旷世的寂寥,以无声的恐怖,塞满了无所不在的空间。惟一的动静应该来源于狼,但是现在,狼们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利用嗅觉摸索着走来,不让小母獒卓嘎看见和听见。它们蹑手蹑脚,移动着,移动着,九匹荒原狼从两个方向,朝着一只束手待毙的小天敌,鬼鬼祟祟移动着。它们聪明地占据了下风,让处在上风的小卓嘎闻不到刺鼻的狼臊,而它们却可以闻到小卓嘎的气息并准确地判断出它的距离:一百米了,七十米了,五十米了,它们匍匐行进,只剩下十五米了。白爪子的头狼停了下来,所有的狼都停了下来。而迎面走来的小母獒卓嘎没有停下,它还在走,懵懵懂懂地径直走向了白爪子头狼。

    哗的一下,亮了,雪原之上,一溜儿灯光,都是蓝幽幽的灯光,所有的狼眼刹那间睁开了。小母獒卓嘎倏然停止了脚步,愣了,连脖子上的鬣毛都愣怔得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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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增活佛后来说:我没看见小藏獒离开寺院,要是看见了,一定会抱住它不让它走,是我的疏忽啊,我怎么可以疏忽一只给我们送来救命糌粑的小藏獒呢?

    老喇嘛顿嘎后来说:可惜大家都没看见,它肯定是滴着眼泪悄悄走掉的,它看到我们大家都吃到了糌粑,就是不给它吃糌粑,就委屈地走掉了。

    父亲后来说:都怪我都怪我,我为什么要让小卓嘎独自去给西结古寺送糌粑呢?要是我一直跟它在一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它不会遇到狼群,我也不会掉到雪坑里了。

    父亲顺着碉房山的雪坡滑下去,一头栽进了一个巨大的看不见底的雪坑。那雪坑虽然看不见底,但并不是没有底,是因为天地都是白色,坑壁也是白色,坑底也就白瓜瓜地跟天空一样深远了。落底的刹那,雪粉飞溅而起,就像沉重的岩石掉进了水里。好在坑底的积雪是松软的,栽下去的父亲无伤无痛,扒拉着身边的积雪站起来,什么也不想,就想找到已经脱手的木头匣子。

    雪光映照着坑底,坑底光洁一片,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黑色的圆洞赫然在目,一看就知道是砸出来的。父亲从圆洞一米多深的地方挖出了木头匣子,看到里面的糌粑好好的,这才长舒一口气,扬起头朝上看了看。

    这是一个漏斗形的雪坑,感觉是巨大的,其实也不大,只有十米见方,坑深是不等的,靠山的一面有十四五米,靠原的一面有七八米,对一个栽进坑里的人来说,这七八米的深度,差不多是高不可攀的。

    父亲把木头匣子放到雪地上,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发现直上直下的白色坑壁上覆盖着一层雪,雪里面是坚固的冰和更加坚固的岩石,这就是说,他很难刨开一条雪道爬上去,至少在这里是不行的。他沿着坑壁走去,不时地摸一摸,瞪起眼睛看一看,觉得希望不大,便下意识地捋着脖子上的黄色经幡,嘴里轻声念叨着:“猛厉大神啊,非天燃敌啊,妙高女尊啊,你们这些大神大仙可要保佑我呀。”这些神祇是他在西结古寺里朝拜过的,丹增活佛告诉他,它们原先都是西结古草原喜怒无常、善恶无定的地方神,被护法神吉祥天母和大威德怖畏金刚降伏后成了如意善良的随护神,祈求它们是很灵的,佛菩萨、金刚神们管不过来的事情它们都管。

    父亲在坑底走了一圈,借着雪光到处看了看,没发现可以爬上去的地方,只在靠山的一面,十四五米高的坑壁上,看到了一道裂隙。裂隙看上去不足一人宽,弯弯曲曲不知道是通向哪里的。裂隙的中间裸露着一片黑色,说明那是土石,有土石就好,就可以踩着往上爬了。

    但是父亲有点疑惑,那土石怎么是长了毛的,毛在风中沙沙地抖。父亲正要伸手去摸,突然惊叫一声,发现那不是土石,那是一只野兽。

    野兽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而眯起的眼睛倏然射出两束光芒,照亮了父亲。父亲一连打了三个寒战,寒战未止,那野兽便忽一声扑过来,一口咬在了父亲的肩膀上。父亲一个趔趄倒在积雪中,爬起来就跑,可是他能跑到哪里去呢?他处在一个漏斗形的雪坑里,十米见方,到处都是阻挡,抬脚就是绝路。他站住了,回过头去大吼一声:“什么东西咬了我?”吼完了他就不怎么害怕了,就准备面迎攻击了。父亲就是这样,他和所有人一样害怕野兽,但他又从来不是一个胆小怕死的人,一想到大不了死掉,他就显得遇事不慌,处变不惊了。这一点几乎和藏獒一样,父亲有时候其实就是一只藏獒。

    父亲攥起拳头望着前面,又一次看到了裂隙,看到了裂隙中间的黑色——野兽又回去了,回到了裂隙里,把自己变成了土石的模样。父亲知道那是狼,狼的眼睛正在雪光里幽蓝,一波一波的,如针如箭,变成了最阴毒的威胁,正要穿透他的胸膛。

    父亲寻思:狼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和自己一样,也是掉进来的?掉进来后就出不去了,可见这是一个连狼都跳不出去的地方。人出不去,狼也出不去,这么一点地方,就等于是在一个窝里,你不吃掉它,它就要吃掉你,真正是你死我活了。父亲这么想着,心里并不特别紧张,他觉得一个人对抗一匹狼,吃亏的并不一定是人,重要的是人必须拿出胆量来,让狼感觉到你根本就不怕它。

    父亲隔着棉袄揉了揉被狼牙刺伤的肩膀,朝前跨了一步,威慑似的咳嗽一声,吐了一口痰。狼抖动了一下身子,警惕地瞪视着父亲,眼里的蓝光更幽更毒了。父亲想,要是我的眼睛也能发光就好了,最好是红光,火一样的,一烧起来狼就不敢过来了。

    狼似乎马上看透了父亲的心思,跳出裂隙走了过来。它是歪着身子横着走的,走得很慢,磨磨蹭蹭的,好像在试探人的反应。父亲大着胆子又朝前跨了一步,想把狼吓回去,没想到狼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摆正身子,冲了过来。父亲吓了一跳,正要后退,就见狼又停下了,停在了离他五六步的地方,这才看到在他和狼之间的雪地上,放着那个木头匣子,狼是冲向木头匣子的,匣子里的糌粑被它闻到了。

    狼一边警惕地瞄着父亲,一边紧张地啃咬匣子,咬了几下咬不开,就想叼起来回到裂隙里去。父亲瞪起了眼睛,那是十二个孩子的口粮,是多吉来吧的口粮,我都舍不得吃,怎么还能让你吃。他大喊一声,不假思索地跑过去,抬脚就踢。狼似乎没想到父亲的反应会这么勇敢这么快捷,丢下木头匣子,忽地转身,一蹦子跳进了裂隙,好像对它来说,木头匣子里的糌粑并不是非抢不可的,占住裂隙才是最重要的。

    父亲抱起木头匣子,退到了紧靠坑壁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看狼贴在裂隙中一动不动,便疲倦地坐在了雪地上。一坐下就感到奇冷难忍,开始一阵阵地哆嗦,他放下木头匣子,刨出一个雪窝子坐了进去,顿时感觉好多了,不再哆嗦了。

    他想静下来,琢磨出一个爬上雪坑的办法,被狼咬伤的肩膀却又如火如燎地疼起来。他解开棉袄扣子,手伸进去摸了摸,摸到一把又黏又湿的东西,知道自己流血了,赶紧从脖子上的那条黄色经幡上撕下来一绺,扎在了伤口上。他心说保佑我,保佑我,天佛地神都来保佑我,狼牙是有毒的,达娃中了红额斑公狼的牙毒,伤口肿了,发着烧昏迷不醒了,你们千万不要让我中毒呀。他用手焐了焐冻僵的嘴,使劲念起了经幡上的咒语:“钵逻嗉噜娑婆柯,钵逻嗉噜娑婆柯。”

    和草原上的牧民一样,父亲是个遇事容易往好处想的乐观主义者,念了几遍咒语,心就放下了,就觉得自己已是金刚不坏之身,一时半会儿不会受到恶煞、碍神、非时、夭寿的危害了。父亲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已经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好像从此再也不会疼了。

    父亲坐在雪窝子里,头露在外面,为了不让嘴陷进疏松的积雪,他把木头匣子支在了下巴上,然后忍着肩膀的疼痛望着十步远的狼,心里恨恨的:居然咬了我,要是让多吉来吧或者冈日森格知道你居然咬了我,那你就没命了,就是有十个护狼神瓦恰也保佑不了你了。狼你听着,你是个瘌痢头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告诉它们是你咬了我,一定会让它们咬住你的后颈把你的灵魂憋死在躯壳里,只要我能出去,我一定要想办法出去。

    父亲这么想着,发现已经看不见狼了,雪又开始纷纷飘落,而且很大,厚重的雪帘拉满了夜空,两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这样下去我会不会被雪埋掉啊?不能这样坐着,要起来,起来。但他在心里越是叫唤“起来”,就越懒得起来,他很饿,很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还有冷,他知道一站起来自己就会哆嗦,哆嗦几下寒气就哆嗦到骨头缝里去了,那样他很快就会冻僵,就会冻死。

    父亲没有起来,冷冻威胁着他,困乏缠绕着他,更不妙的是,在雪帘遮去了狼影之后,他由不得自己地渐渐松懈了,甚至有一个瞬间他忘记了狼,也忘记了自己为之负责的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这样的忘记直接导致了他的闭眼,一闭上眼睛他就睡着了。雪花在他身上洒着洒着,漫不经心地埋葬着他,很快他就没有了。漏斗形的雪坑里,一片皓白,除了那个裂隙,除了那匹狼。

    狼跳出了裂隙,它那双能够穿透夜色的眼睛此时穿透着雪花的帘幕,已经看到父亲被大雪掩埋的情形了,父亲纹丝不动。狼撮着鼻子,龇着牙,鬼蜮一样走过来,站在了父亲跟前。父亲的头就在它的嘴边,那已经不是头了,是一个鼓起的雪包。狼用鼻子吹着气,吹散了雪粉,吹出了父亲的黑头发。狼知道,离黑头发不远,那被雪粉依然覆盖着的,就是致命的喉咙。狼的肚皮在颤抖,那是极度饥饿的神经质反应,一匹为了活下去的饿狼,马上就要把它与生俱来的凶狠残暴演绎成利牙的切割了。

    而即将被切割的父亲一点觉察也没有,他还在沉睡,甚至有了一阵鼾息,好像在做梦,梦到自己正在吃肉喝酒,面前是一堆篝火,暖烘烘的,多吉来吧卧在自己脚前,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以及它们的领地狗群环绕在四周,太阳冉冉升起,蓝天无比高远,草新花艳,百灵啁啾,原野奢侈地和平着,宁静着。央金卓玛朝他走来,她牵着驮了两桶酸**的大白马,嘻嘻哈哈地朝他走来。白花花的酸**啊,在央金卓玛的笑声中变成了享不尽的温暖和惬意。

    狼似乎看到了父亲的梦,伸出舌头,在他那一堆乱草一样的头发上舔了几下,好像先要舔掉他那美妙如歌的梦,再一口咬向他的喉咙。

    24

    当红额斑公狼招呼跟随自己的十二匹壮狼在同一时刻一起举着牙刀刺向獒王冈日森格的时候,公狼已经做好了首先扑上去牺牲掉自己的准备。在它看来,用自己的一条狼命换来西结古草原獒王的命,这样的同归于尽太合算了。

    红额斑公狼一边招呼,一边用碰鼻子的方式一一叮嘱十二匹壮狼:当獒王咬住我的时候,你,咬住它的脖子,你,咬住它的头皮,你,咬住它的右前腿,你,咬住它的左前腿,你,咬住它的右肋,你,咬住它的左肋,你,咬住它的右后腿,你,咬住它的左后腿,你,咬住它的右屁股,你,咬住它的左屁股,你,咬住它的尾巴,你,躺下去咬住它的肚子,你们咬住以后就拼命撕扯,撕烂一切能够撕烂的,撕掉一切能够撕掉的。叮嘱完了,便喊一声:上啊,大家一起上啊。然后就义无返顾地扑了过去,所有的狼都扑了过去,从不同的方向扑向了它们既定的目标。

    獒王冈日森格愣了一下:狼群果然采取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极狠极毒的群殴式战法。面对这样的战法,它不得不退后几步。就在这退后几步的时间里,它明智地意识到,它首先应该做到的并不是自己咬住扑来的狼,而是不让扑来的狼咬住自己。它迎敌而上,跳了起来,一跳就很高,高得所有的狼都不知道目标哪里去了。狼们纷纷抬头仰视,才发现獒王正在空中飞翔,已经和下面的它们交错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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