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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诸神隐没的岁月 (四)

    多么美好的鲜肉,不等煮熟,巴思坎得尔就用舌头呼噜呼噜往肚子里搅着。他一言不发地一直吃下去,对他们提出的问題只用点头或摇头或嗯嗯啊啊的声音來回答。吃完了他说他要走,人家拉住他不放,问他去沒去过果果哈奇以外的地方。他说沒有。他看招待他的人个个显得异常扫兴便又说,他这一辈子一定要走出果果哈奇去,可能是去寻找新的家园,也可能是去海上和日本国的强盗做一次他这一辈子最完美的较量。他要让整个大海都知道他的名字,以此为丧失了自由的果果哈奇荒原争得荣誉,要让日本强盗明白谁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强盗。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对他的这些话他有时会解释为呓语,因为他吃肉吃醉了。但听他说话的人却永远不能承认他们在极其严肃的状态下受到了他的戏弄。他们幻想着一种崭新的生活,幻想着用一种拼搏和献身的机会來洗清二十多年的羞辱。祖先的血液在他们体内是永远不会冰凉的。

    巴思坎得尔要走了。他们恋恋不舍,希望他再來,希望他实现他的诺言:走出荒原,走向大海。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动身的话,他们非常愿意跟他一起去,而不管他要去干什么。巴思坎得尔微笑着答应了他们。这微笑是富有深意的。也许他在说。等着瞧吧,可笑的人们,我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那就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不是在海上而是在荒村。他明白,如果他真的要去向日本国的强盗挑衅,万一他死了,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一个强盗死在了征战厮杀的过程中,人们会说,死了么?反正总会死的。不是他死,就是海上的强盗死。但是巴思坎得尔觉得他多半会选择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死。那时候整个荒村都会和他一起消逝。还有太阳、太阳的儿子月亮以及满天星辉。啊,天上的这些金红色的光亮,就要和他一起苍老,一起泯灭了。

    巴思坎得尔浮想联翩地回到了荒村,在接下來的那些失去了主心骨的日子里,他脸上常常挂着那种富有深意的微笑。这微笑里隐埋着他在透彻了生命之后所表现出的豁达和诙谐。他觉得他就要老了,什么也不用干了,他的使命就是平静地等待老死于荒丘的那一刻;可又觉得既然就要老了,也就沒什么可顾虑的,想干什么就应该去干什么。他为什么不能走出果果哈奇荒原呢?他为什么不可以前去和海盗们厮杀一番呢?他当然会死的,但在他死之前,无数(不,也许仅仅是数百或数十)海盗的头颅已经被他抛入深深的海洋了。于是一想到自己的死,他便那样富有深意地微笑着。在这种神秘而超然的微笑中,他记起了电影上看到的日本强盗的旗帜,那是一块白布,上面有一轮红艳艳的太阳。太阳只要升起它的目标就是落下去,只要落下去它的目标就是升起。而日本国,这个强盗的摇篮,这个东方的太阳,正如电影里所说的,已经落山了。他回忆着电影,突然有了一种伴随着忧急焦灼的联想:太阳落山了,日本国的旗帜倒下去了,海盗们再也不敢嚣张了,果果哈奇的强盗沒用了。但他又觉得自己的焦虑是毫无根据的。他宁肯把电影上的话看作一符表达意愿的咒语,也不愿把它想象成事实。

    一天,正当他百无聊赖地准备用睡眠打发又一个白昼的时候,坤都咒师走进了他的鳏夫窝。他困意顿消,因为他的预感告诉他,咒师的來临便是他的行动的开始,尽管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种行动并不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坤都坐在炕头上说,你的厄运來到了,如果你不离开这里,你将死无葬身之地。他说,我很想离开这里,只是神明已经把我和帕加荒村的这些可怜的外來人牵连在了一起,如果我的死能够换來他们的平安,我作为荒村的首领为什么不能视死如归呢?坤都说,神明并投有要求你这样做,他只要求你昔日的强盗永远忠于强盗的职责。强盗的灵魂便是果果哈奇荒原的灵魂,你沒有权力把你对荒原的良知出卖给那些外來人。对他们來说你不过是一片浮云,你的离去和你的死去同样不能带给他们富足和一切好运。我的强盗,请你回答,晴天下的灾难和乌云笼罩下的灾难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知道在你回答我的问題时既不能让我满意,也不能让你自已满意。所以我还要奉劝你,赶快离开这里。巴思坎得尔依然犹豫着。但当坤都提到军马场的荒原人很快就会被押解到果果哈奇西部荒原去开垦荒地时,他便觉得他至少可以暂时离开这些受他保护的外來的生灵,去送送那些苦难的荒原人。他对坤都说,他们走后,在慕猎特河流域真正的荒原人就只有我一个了。他们会带走我的灵魂,带走我的歌声和希望。我这健康的肉躯就要成为一个空空洞洞的臭皮囊。我得去告诉他们,当我需要的时候,请把我的灵魂还给我。坤都听了此话,高深莫测地微笑着,说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剩下的事情便是告别。他要走遍整个果果哈奇,向荒原的每一寸土地告别,然后去寻找众山的祖父壮丽的阿西加坝雪山。他说他要沿着山道踏上天梯去和神明们交谈,请求他们保佑荒原吉祥如意。他将在那儿览尽人世的悲悲喜喜、荣枯夭亡,将看到世界从古到今还沒有过的真正的明朗和平静。到那时月亮将长出翅膀变作洁白而柔情的仙鹤飞上他的肩膀,满天的星星便是这母鹤的无数个金蛋。新生的仙鹤不断破壳而出,其中一个要做母鹤的配偶。最后他又说,而你,荒原的血性凝成的巴思坎得尔,你所拥有的将是太阳。当你流血的时候,就有了晚霞与朝暾,当你疲倦的时候,就有了阴天和夜晚,当你光照人间的时候,世上所有的阴影与污浊都会被你的金光洗浴干净。坤都咒师说到这里,果断地走出了那座在风中摇摇晃晃的鳏夫窝。

    两天后巴思坎得尔來到了鬼不饶绿地。他在密林深处停留了半天,于寂寞孤静中过滤着自已繁杂的思绪,发现所谓送送荒原人不过是个他打算抛弃荒村的借口,发现他已经不是现在的巴思坎得尔而是从前的巴思坎得尔了。他为此而高兴,浑身上下顿时轻松了许多,像个小伙子那样一蹦子跳起來,快步穿过了鬼不饶绿地的郁郁森林。

    军马场遥遥在望,荒原人遥遥在望,骑手们南征北战的风姿遥遥在望。天空为他而湛蓝着,荒原也为了他而变得广阔无垠。他在心里用悠长的歌声问太阳:你为什么高高升起,你为什么如此火红?莫不是那个强盗呀,巴思坎得尔,又要开始他所向披靡的征程?这时他看到军马场的马群正在前方地平线上露出水光一般飘忽无定的一绺,看到一些骑马的荒原人从四面八方的土丘以及别的一些遮蔽物后面走出來,缓缓地朝他围拢着。他停下來回头看看,发现他刚刚离开的鬼不饶绿地里钻出一队早就埋伏在那里的骑手堵住了他的退路。好啊,你们早就把一切准备好了。他想着,解开衣扣,脱去了那一身外來人的服装,赤条条地挺立在包围圈的中央。包围圈很快缩小了,旺斯老河的声音朗朗地传來:

    巴思坎得尔,你跑不了啦。

    他脸上的肌肉一阵颤动。这是由于内心激动而产生的神经质的反应。他沒有回答,他正在酝酿他的歌声。他就要东山再起了,他应该唱些什么才能对得起荒原的造就?

    巴思坎得尔,你跑不了啦。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骑马奔驰,但这不是逃跑,而是想和你们在一起去拥抱快要落山的太阳。他说着就唱起來:

    为了跨上马背,

    我挺直了强壮的双腿,

    可是我的骏马在哪里?

    为了拽住马缰,

    我伸开了有力的大手,

    可是我的骏马在哪里?

    人群中有人喊起來,巴思坎得尔,你想做我们的首领么?你想带领我们走出果果哈奇去捧來日本强盗的头颅么?如果是这样,哪儿有牧草,哪儿就有你的骏马。巴思坎得尔继续唱道:

    我想走向敌人的营垒,

    可是我的战刀在哪里?

    我想站在队伍的前面,

    可是我的骑手在哪里?

    我想升起首领的大帐,

    可是我的女人在哪里?

    这时旺斯老河走上前,双手捧着一件皮袍说,巴恩坎得尔,你是万能的强盗,你不想要的时候什么都沒有,你想要的时候什么都会有。快发出你英明的指令吧,我们应该怎么办?巴思坎得尔接过皮袍,穿在身上,豪放地唱道:

    我们应该吃一顿肥嘟嘟的羊肉,

    让女人陪伴我们,让歌声陪伴我们,

    我们应该焕发精神焕发祖先的风采,

    让力量陪伴我们,让太阳陪伴我们,

    准备足够的食物缝好渡海的羊皮筏,

    我们应该在麒麟军睡觉的时候出发,

    朝着东方走向遥远渡过漫漫的时光,

    我们要寻找新家园此一去永不回返。

    为了这歌声,人群从四面八方欢呼起來。紧接着巴思坎得尔发现自己已经坐到了马背上:。这是一匹青灰色的年轻的骒马,是一个和骒马一样漂亮英俊的少年给他牵过來的。他抬头瞩望着四周,一会又骄傲地朝大家挥挥手,然后策马走上前去。前后左右的骑手们马上跑步过去跟在了他身后。他走向军马场的房舍,他知道在那儿女人已经为他煮好了香喷喷的羊肉和白花花的奶汤。他一直往前走,看到房舍前光秃秃的平地上支着一口冒热气的黑色大锅,一个女人正在锅边用两根树枝翻弄里面的羊骨头。那是月氏女,是这里为骑手们所拥有的惟一的女人。他突然愣住了,突然觉得事情远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美妙。因为他想到这儿并沒有别的女人,或者说荒原已经沒有自己的女人了。面对一个沒有女人的群体还能指望它有什么前途呢?一种巨大的悲哀奔袭而來,如同他想象中的海潮一样灌满了他的周身。顿时,悲哀的潮水通过两只明眸哗哗地流出來――他泪如泉涌。他意识到,他们的行动与其说是走向胜利的壮举,不如说是绝望中的虚张声势。真正的果果哈奇荒原已经不存在了,末日就要來临。当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走向黯夜是荒原惟一的出路。

    巴思坎得尔跳下马背,走过去站到月氏女跟前,静静地望了她一会,感叹地说:我们就要走了。她说她知道。他又问她,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么?她淡然一笑,大声说,愿意。巴思坎得尔脸上带着被感动的神情准备离开,突然又觉得他应该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告诉她,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卑琐恭顺的巴思坎得尔了,而是光明磊落、一身浩然正气的强盗巴思坎得尔。他会珍视她的存在,会让她按照自已的意愿去生活。尽管他作为首领和强盗有权力在任何时候占有她,但现在他决定绝不挨她一下。如果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她有权掐死他,而他绝不会有丝毫反抗。他把这些话都说了出來。月氏女扔掉手中的树枝,两眼火灼灼地望着他,几乎是喊叫着说,我已经是荒原的女人了,我不在乎,今黑夜我跟你睡。他沒想到她会这样,沒想到这时自己身后听到了她的话的几个骑手会发出一阵欢呼似的野浪的尖叫。仿佛胜利了,仿佛这儿出现了一种部落与部落之间的联盟。不错,这是他的胜利,是荒原的胜利。虽然她只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但她却可以代表所有进入果果哈奇的外來人成为他们的联军,加入叛逆的行列。巴思坎得尔顿时有些激动,情绪又高涨起來。他拽住他的女人,走过去将她抱上马背,然后自己跨上去。他们走向她的房舍。她的丈夫――一个剽悍的骑手早已为他们敞开了门户。

    这一天是令人难忘的。又过了几天,军马场的人西迁的日子已经迫临。巴思坎得尔派出去的探马回來报告说,來押解他们的麒麟军的一连人马从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的大本营出发后正在翻越丹那山。于是,在一个月黑风紧的夜晚,被巴思坎得尔命名为远征队的六百多名骑手告别了那些依然稽留在军马场打算忍受驱使和宰割的外來人,唱着悲歌,赶着羊群牛群,向着西方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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