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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黑母牛 (三)

    夜半,巴思坎得尔在达克帕罗的引导下來到一座土坯垒起的房舍前。他将马拴在房前一棵失去了树冠的红桦树上,跟着主人走了进去。里面有油灯黄灿灿的光亮,有食物浓郁的香味。几个人在说话,浪声浪气的,全然不在乎客人已经來到他们面前。达克帕罗要拉他坐到地毡上,左右两边的人挪动屁股很不情愿地给他们让开一块空地。已经不一样了,他们变得不像牧人,至少不像纯粹的牧人。而牧人,对待同样也是牧人的來客是要起身迎请的。他想着坐下來朝四下看看。在围坐着的人的背后,一个敞胸露怀的女人斜躺在几张连缀起來的羊皮上。达克帕罗告诉他,那是给他们烧水做饭的女人,是这个村庄里惟一的荒原女。她在夏天生出了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并且是带有灵根的一种。按照荒原的习俗,她被他们别无选择地认定为本年度繁殖力最强的女人。巴思坎得尔尊敬地朝她点点头。他知道,这种女人如果处在过去她自己的部落中,一定会成为最有声望的崇拜对象,所有关于女人的问題和女人的纠纷将由她來评判定夺。但接下來达克帕罗又告诉他,这女人已经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全部用头发勒死了,因为她说那不是荒原人的后代,那是几十个外來人先后强行占有她的结果。尽管如此,她依然得到了村庄里十多个荒原人的崇敬。他们用**代替柴火不断烧烤着她。在巴思坎得尔到來之前,她已经和在场的所有男人公开交合。

    这时那女人侧头平静地望着巴思坎得尔,似乎觉得他的到來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巴思坎得尔冲她笑笑,就像对老熟人微笑那样,给人一种轻松随便的感觉。在她的凝望中他端起一碗滚热的羊油,咕碌咕碌几口灌完,又抓住一节血肠塞进嘴里,嘴顿时变得其大无比。一会功夫,那些人吃剩下的血肠和羊血被他清理得一干二净。他又拿起一块羊肋条奋力撕咬,直到肉去骨净。别人都看着他。他用舌头舔着嘴唇,两只大手在破烂不堪的衣袍上蹭蹭,便起身走向那女人。女人霎时兴奋了。生活的热流在洼野的一角如春如雨如梦如歌。

    很快完成了男人的使命,很快有了幸福的困顿,很快觉得一切都令人满意快活,巴思坎得尔穿好衣袍返身入座。让他销魂的那个女人绕到他前面坐进他的怀抱。人们欣赏地冲他眨眼撮鼻。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搂着那女人躺倒在地毡上。黑暗就在这个时候驱走了油灯的光亮。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就不去预想。巴思坎得尔发出了惊雷般的鼾声。大家也都睡了。

    似乎刚刚打了个盹天就骤然放亮。在旷野里警觉惯了的巴思坎得尔首先醒來。他看到临睡前被他搂紧的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他,头枕着别人的大腿,脸上似笑非笑地沉浸在莫可名状的清梦里。他侧身蹭过去推推她,看她不醒,就用胳膊支着自己的脑袋仔细审视她那张倦意茫茫的面孔。蓦地,他愣了,一丝遥远的哀愁不期然而然地掠袭而來,伸展着回忆的脑子里豁然一亮,他犹犹豫豫地用唇尖轻轻唤出了她的名字:尚席娅?是的,是她。你好啊,尚席娅?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头轻轻摆动了一下,而沉重的眼皮却依然紧紧闭合着。他继续说下去:尚席娅,你当然知道我是谁,可是在昨天晚上我和你紧紧拥抱时你为什么不说出你的名字來?你活着,你的丈夫那个又细又长的骑手在哪里?你怎么來到了这里?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一辈子呆在这个外來人的半死不活的村庄里?她不回答他。但他确信她是听到了他的话的。她之所以佯装睡着是因为她自惭形秽:她成了大家共有的女人,她给外來人生下了孩子,她已是一个沒有爱情和沒有姿色的女人了,甚至可以说她的生命正在枯竭,她的肌体正在退化,她的欲望包括占有美妙时光的欲望正在减淡,她已经老了,至少对她那毫无希望的黯淡寂寞的心灵來说是这样。过去的时光太美好,但好时光里他对她的爱情却很少甚或沒有。现在似乎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爱了,可好时光已经消逝。沒有了好时光,女人算什么?巴思坎得尔无声地嘘叹着,眼光离开那张懵懵懂懂的女性的脸,极其悲哀地扫视着那些在地毡上横七竖八的人。一会他站起來,亮亮地咳嗽了一声便朝门外走去。沒走几步他又回过头來。他想起自己刚才怎么沒有瞥到达克帕罗的身影?他又把那些人扫了一遍,摇摇头來到户外。

    在清晨的??薄雾里他掏出小便朝地面哗啦啦地射尿。完了.他紧好皮袍腰带,心思沉沉地踱着步子,猛抬头看到那棵孤零零的失去树冠的红桦树边自己的马不冀而飞。他着急起來,回想自已昨夜进门前是否沒有把缰绳拴牢。正想间他听到有人骑马走來。那是达克帕罗。他大步迎上去,就听对方厉声质问道,你要干什么?他奇怪,他想回答说他不干什么。这时他发现达克帕罗身后,白雾之中出现了许多乌黑的沾带着露水的枪口。他像羚羊见到猎人那样本能地回身就跑,却见从房舍背后闪出一队人马來,同样用乌黑的枪口对准着他。刹那间他明白是达克帕罗出卖了自己。他激愤地怪叫一声,就朝荒原的叛卖者扑过去。他扑倒了对方,并且挥拳猛揍。但结局是可想而知的,最终被征服的依然是正义的强盗。他被麒麟军的人七手八脚地捆绑了起來。达克帕罗似乎害怕那一双眼睛的瞪视,快快走过去隐进房舍然后从窗户里朝外窥伺。那些被惊醒的昔日的牧人这时全都涌出门外。从他们板滞呆傻的神情里巴思坎得尔又一次感受到了绝望。他们是被驯服的一群。而不驯者的孤独也许正是由于同类的麻木。他微闭了眼睛,觉得同类那些佝偻的身躯,那种惊恐怯懦的样子,比自己,比流血还要惨不忍睹。

    他被他们用一根长长的绳索牵引着,后面有人用马鞭狠抽他的脊背。他像一匹劳役的牲口不得不跟着他们走。他左右看看,见他的两边是几十支对着他的枪,这使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能够征服荒原的不是这些瘦小的外來人,而是那些该死的神妙的枪。他忍受着鞭打的疼痛,愤恨而无奈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就在前方,正对着他,偌大的金红色的轮盘渐渐悬上天空。阳光斜洒而來,粗硕的光柱横扫着草原。白云变色了,变成了血红的一片。一片血红铺天盖地。烂漫如火的果果哈奇,你的美丽就是你的罪孽。巴思坎得尔想着一下子跪倒了。他要朝拜太阳,朝拜神?,朝拜凶险的命运。他轻声祝告一句,神啊,我为什么还不死?牵引他的那个人使劲拽?着绳索,直到将他拽得趴倒在地。他的面颊被石头蹭出了道道血印。牙齿咬破的嘴唇上流淌着鲜花一样耀眼的红色唾液,滴滴滚烫,就像昨夜女人大腿间的那种温度。蓦地他想起了尚席娅。他挣扎着直起腰回过头去。他看到的仍然是那些麻木不仁的牧人,仍然是对他这个昔日的强盗的无限怜悯。不,他不需要这个。他需要他们以及荒原对他的崇敬,需要尚席娅――女人的悲切以及对他的依依别情,需要男人和女人对麒麟军的种种义愤填膺的表情。他觉得如果满足了他的这些需要,他就会再次成为一个智勇双全的强盗,就会一跃而起,甩脱绳索,甩脱枪弹的追踪。他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呼唤神明的帮助――降下一天拳头大的冰雹将麒麟军和所有的外來人统统砸死。咚的一声,他又被那根绳索拽倒在地。这次是鼻子触在了地面上。紫红色的浓稠的血汩汩流淌,但他感觉到的并不是皮肉的痛苦。在心里,他依旧在喃喃地说,尚席娅,你为什么不走出门來送送我?

    半年以后,巴思坎得尔和另外一千多名囚犯被麒麟军的一营人马押解着,穿越丹那山幽旷深邃的峡谷,來到慕腊特河下游的帕加草原,在一个被荒原人称作赛勒日桑加的树林边安营扎寨。赛勒日桑加的意思是鬼不饶绿地,那儿埋葬了许多被麒麟军杀死的荒原人的尸骨。当成群结队的鬼魅像人一样繁殖出成群结队的儿子孙子时,它便成了复仇的象征。按照麒麟军总部的意旨,因犯们來到这里是为了依靠那丰盈的牧草,依靠从树林里流出來的源源不断的溪水,建造一座牧放和培育军用马匹的牧场。同时还要开垦一部分荒地,为驻扎在果果哈奇的麒麟军提供给养。

    看我们仁慈得就像你的父亲一样。虽然你杀了我们的人,但我们并沒有处死你。不过,如果你不老老实实给我们养马和种地.你的下场就跟你种的麦子~样,到时候只要我们一挥刀,嚓一声,就会把你拦腰截断。

    巴思坎得尔忘不了看押他的那些人在他耳畔唠叨过的这些话,但他并不相信。一是因为据他的经验,他们杀人总喜欢用子弹而拙于用刀,除非他们想剜取他的苦胆去壮他们的胆,但那也不一定非要把他拦腰截成两段。二是因为他觉得他们标榜的那个仁慈距离他们统治下的果果哈奇十分遥远,就像河流指着映入水面的月亮说它拥有月亮是多么伟大一样滑稽可笑。至于他们沒有让他杀人偿命这件事,反倒说明他们的本性里流淌着更加凶残的毒素。在他被抓起來后不久,他就知道那个让他用铁锨拍死的马?并不是麒麟军的一员。他是一个会给牛马治病的外來的移民,被麒麟军强行拉去照看那些抢掠來的马匹。在麒麟军眼里,这些外來人和荒原人的地位不相上下,都是可以让他们任意役使的牲口。死了匹牲口而且是劣等的牲口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会说,本地的土种马踢死了一匹外來的马。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发现,因为从此以后除了全副武装的麒麟军之外,他再也沒有必要对其他外來人做出听命服从的样子了。他甚至可以把对麒麟军的仇恨发泄在这些外來人身上。他们也是占领者,尽管是被迫的。

    军马场很快就建造起來了,包括马栅、房舍和监狱。但麒麟军的人马无一例外地得了一种烂肉、烂心、烂肺的病,像竞赛悲惨那样一个个在极其痛苦的状态下死去。显然是鬼不饶绿地起了作用。赛勒日桑加,考茵勒角斯――在巴思坎得尔的怂恿下荒原人都这么念叨。念叨久了就变成了呼唤。他们有意无意地在呼唤魔鬼的白生生的牙齿。以后,陆续到这里來看押囚犯和守护军马的麒麟军,就在荒原人的这种呼唤声里告别了被他们认为是非常可爱的人生。死了还会來,來了还会死。仿佛这里居住着一位吃人的魔女,用她的美貌永无休止地诱惑着那些色胆包天且不知深浅的男人。奇怪的是,和他们同住一地的囚犯中间,荒原人却一个也沒有染上这种病,外來的囚犯也很少有烂肉烂心而死的。所以鬼不饶绿地又成了神明保佑荒原人和所有卑贱者的福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巴思坎得尔和那些容易怀旧的荒原人喜欢这块福地。他们只不过是把它看作了一种借助于神?的报复手段。他们真正崇敬的神?并不在这里,在别处,在他们的家园和那些曾经留下了他们征战痕迹的地方。说到底,他们崇敬和向往的是他们自己以及那种野牧万里、平岗漫岭的生活。所以在那些沉闷寡淡的岁月里,他们尤其是巴思坎得尔最容易做的便是回想,或者说,他终于能够丢开面前的生活而去静静回想往日的风情了。那煊赫一时的部落,那目光粲然的女人,那可以用侮慢的态度对待一切的蛮悍的自己。那黑母牛奉献着涓涓清流、无涯秀色的茫茫原野啊――一个男人怀抱着一个孩子,骑在一匹马上,后面跟着一只母羊。母羊的肚腹上垂吊着盛满奶汁的皮口袋。皮口袋摇摇晃晃,里面的奶水不尽不绝地流向孩子的嘴。不久,他的眼睛亮了,耳朵明了。除了啼哭他还会微笑,除了让人抱他还会走路。巴思坎得尔用对女人的缠绵怀念着那片原始丛林的葳蕤繁茂,回想起在他孤独地离开父亲后丛林就和他的童稚一起消逝的情形。于是直到现在他还相信父亲对他的期望便是神明的期望: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了不起的英雄,在他出生之时和出生之后,他克死了母亲,接着又克死了父亲,克死了中部洼野最神奇的地方――鸟兽出沒的原始丛林。而丛林被烧毁之后那儿再也沒生长出新树來。森林是黑母牛变的,从它身上能流出许多奶液般诱人的泉水。可是它死了。洼野里星罗棋布的水沼也就逐渐干涸了。从前父辈们看到的那种到处都是银盘似的泉眼,到处都有汪汪的一片静水的景色,在持续了万万年之后,突然在他这一辈子里变成了不可企及的传说。仿佛一个老人讲完了一个故事,就和故事中的美情妙境一起溘然仙逝,留给活人的仅仅是憾恨和悲悼。

    巴思坎得尔回想起他刚刚成为囚犯时在果果哈奇中部洼野度过的那半年时光。那时最平坦的土地已经被最迅速的开垦计划蚕食干净。麒麟军只好把他和另外一些外來的囚犯驱赶到丛林消逝的地方,让他们挖掘那些古老的树根。按照麒麟军的打算,全部树根挖掘干净后这儿又将出现十多万亩农田――又是一片翻起黑色土浪的被迫奉献的地域。这就是说,他们要让死去的黑母牛重新长出油光闪亮的皮毛來。巴思坎得尔对此痛恨已极却又不得不为之卖力。令人振奋的是,一个雨骤云横的日子,尚席娅从云里雾里走來,來向巴思坎得尔报告一个让她自已欣喜不已的消息:考菌勒角斯居住在了她身上,她已经是魔鬼的化身了。如果神明赐给她永恒不息的生命,她将用白生生的利牙咬死所有进驻果果哈奇的外來人。她拒绝巴思坎得尔对她的亲热和怜悯,同时又肆无忌惮地向看押囚犯的麒麟军和别的男人抛掷着她的浪情。于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就像当初柯柯人在茫拉巴音河边领教过的恐怖那样,许多人献身于花柳病的灾难之中。而作为瘟疫源泉的尚席娅却时时刻刻微笑着,向所有死去的和病倒的人招手致意,甚至在睡着的时候她也从不把笑意收敛在心里。后來她走了。在向巴思坎得尔告别的那一瞬,她出人意料地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她乞求巴思坎得尔在内心深处原谅达克帕罗的过错,因为后者毕竟是荒原人。巴思坎得尔告诉她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能吃到嘴边的羊让它跑它也跑不了,不该飞的走兽给它插上十个翅膀它也飞不走。当荒原到处布满了陷阱而你不得不跳进去时,无论跳进哪一个陷阱,对他都是一样的,因为一个荒原人只接受结果而不接受原因。他答应了她的乞求,从此便把他的仇人、荒原的叛徒达克帕罗抛在了脑后。不久.囚犯们也在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被一些新來的麒麟军押解着离开了那里。因为巴思坎得尔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考茵勒角斯一旦出现,它所生存的地方每一缕空气、每一块石头、每一滴露珠都会沾染魔鬼散发的毒素,那白生生的锐利的牙齿会借助阳光的力量穿透人的肌肤。

    尚席娅,骑手的爱人,一个备受外來人**的微不足道的荒原女,延宕了麒麟军政权对十多万亩土地的开垦。这也就等于她依靠魔鬼的力量为果果哈奇中部洼野保留了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死去的黑母牛似乎是可以复活的。这是巴思坎得尔的希望。为此,他深深地感激她。尽管这感激之情在经过风剥雨蚀后早已变作淡烟薄雾飞向十分遥远的记忆深处。但是夜深人静,萧瑟的扰扰攘攘的生活走向不曾到來的明天的曙色时,他惟有进入记忆深处才能看到自己真正的形象。而白天,这形象是模糊不清的。他知道尚席娅走向了麒麟军更为集中的地方。他站在掘出地面的大树根块上眺望远方。什么也沒有,除了风、云、山、原。他意识到他这一辈子曾经无数次地眺望远方,无数次地什么也沒有望到。就由于他什么也投有望到,所以他还要无数次重复眺望远方的举动。他因此而想到,人的生存的动力是失望而不是满足。他必须失望,假如他还打算行动的话。

    许许多多的时光就在这种眺望远方而什么也投有望到的举动中度过了。接下來的依然是眺望。远方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场黑沉沉的噩梦。他提醒自己,噩梦中的巴思坎得尔是不真实的。

    如果不是一座飞來的沙山横亘在帕加草原通往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的那条路上,谁也不会意识到草原的退化已经在荒原各处全面开始。那是初春的季节,连续刮了整整半个月的狂风,于是沙山出现了。人们很久才明白,狂风飞越丹那山的峰顶送來了中部洼野的消息:那儿已是浑黄一片了。那儿的黑母牛根本沒有复活的希望。又过了一年,也就是巴思坎得尔作为囚犯的第八个年头,飞來的沙山变成了五座,并且不断派生出许多小沙丘來。巴思坎得尔意识到那是一群繁殖力极强的猛兽,它们力大无穷,具有集体汇合时的那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吞吃着分布在荒原各地的所有黑母牛。它们总是按照自己的风格横冲直撞而全然不在乎人在它们面前的祈求和诅咒。他感到恐怖,感到一种灾难深重的悲哀正在通过他的周身让他的血液变得凉浸浸冷嗖嗖的,感到原野上到处都是坏死的疽洞,那是黑母牛的创口,是麒麟军对黑母牛万枪齐发的结果。慕腊特河流域的黑母牛就要死了,它现在已是毛发颓然、瘢疤累累。不过,他觉得自己沒有必要把一种无可扭转的隐秘的哀伤传染给别的荒原人。当他们谈起这件事时,他总是小声说,我们为什么要诅咒呢?让沙漠覆盖那些丑陋而贫瘠的农田吧,他们的垦荒计划失败了,他们应得的惩罚已经到來。现在神让我们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幸灾乐祸。他说的是假话,他想给那些比自己更容易丧失精神的荒原人鼓劲打气。他已经变得十分圆滑了。这圆滑是从外來人那里学來的。甚至说话时那种诡谲而谨慎的神态和那压低嗓门的语气也不无外來人的痕迹。

    是的,八年的囚犯生活迫使巴思坎得尔学会了许多他原先深恶痛绝的事情,包括开垦荒地、春种秋收,包括脱离了自由的马背上的生活后对各种限制的服从。他在看押者的眼里不仅不是一个叛逆者,而且渐渐成了一个善于领会统治意志的人。因为如果他不善于领会就意味他要和枪杆子作对。他永远忘不了当乌黑的枪口对准那些曾经消极怠工,曾经在私下里嘀嘀咕咕的囚犯的时候,他们是怎样一批批倒向事先挖好的深坑里的。倒下去的囚犯中有荒原人也有外來人。他发现只要是囚犯,不管他是麒麟军的同族还是他们的异类,都会得到同样的待遇:要么像石头一样活着,他们扔向哪里就在哪里老老实实不声不响地呆下去;要么带着一种委屈乞怜的神情在枪声中轰然倒地。之后就再也沒有人提起他们,甚至连为什么而死和死在哪里都无人传述。这似乎是最为可怕的。巴思坎得尔觉得如果自己必须献身,那绝对应该是大义凛然的;如果大义凛然的献身并不为人们所理解,并不为荒原所传颂,那就沒有任何必要了。他应该活下去,直到他认为活着等于行尸走肉的时候再去中断生命。那就是说他要主动进攻了,他要自已给自己制造杀场。

    生活展现在他眼前的契机终于到來了。十六名外來的囚犯聚集在一起逃离了看押地。茫茫荒原到哪里去找?麒麟军的人马在几经追捕而未能奏效后便求助于巴思坎得尔.要他给他们带路。他说,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找回來,给我一匹马,给我两天的食物。对方怀疑他想伺机逃跑。他说,我能跑到哪里去呢?果果哈奇到处都是你们的人,你们的枪,而我离开了果果哈奇就等于是自寻死路。我为什么要逃?我的几百个同胞可以为我担保。如果我不回來,那就等于是我杀害了他们。这样,以囚犯中的几百个荒原人的性命作抵押,他单人匹马出发了。他沒有食言。他把十六名逃犯一个不少地带了回來。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迷路了,如果他们不跟着他走,那就会被饿死,或者被野兽尤其是狼群吞沒。实际上他的出现不仅沒有带给他们惊恐反而让他们喜出望外,因为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走不出荒原的时候就不期然而然地有了回到看押地的愿望。只是他们忘了回去的路该怎样走。

    那十六名逃犯在回到看押地的当天就被枪毙了,而巴思坎得尔却因此得到了麒麟军的信任。他被提拔为农事大队一中队的队长,统管一百多名外來的囚犯。他们觉得让一个具有强烈的排外意识的荒原人去管理外來人,其严厉程度并不亚于麒麟军自己。排外和复仇之间并投有明确的界线。而巴恩坎得尔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一种补偿――当他必须屈辱地服从來自麒麟军的一切指令的时候,却能在一百多名怯懦的外來人面前趾高气扬,而且他对他们具有一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如果他们不听他的话,他给上面的汇报就很容易变成枪弹而射穿他们的肉躯。他感到有了些微的满足,感到是荒原的神明给了他一种捍卫荒原纯洁的权力,他必须像舞动手中的战刀那样尽其所能地发挥它的全部威力。他甚至可以自豪地宣称:他代表荒原人已经在外來的强权面前取得了一定的地位。那些会种庄稼、会做油饼的外來人比荒原人更具备奴性,他们不假思索地在他面前摆出了一副心甘情愿忍受一切苦难的样子。他在他们身上换回了荒原人失去的尊严。他颐指气使,动辄棍棒相加。而麒麟军寄希望于他的也正是他的残酷。在他的淫威之下他所领导的中队成了那一年全农事大队四个中队中开垦速度最快的中队。虽然这些被开垦的土地上后來并沒有长出粮食,但麒麟军关心的是开垦而不是收获,因为只有开垦才能说明囚犯们所忍受的劳役之苦的程度。

    度过了九年囚犯生活后的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巴思坎得尔受到麒麟军看押队的一个面皮白白净净的军官的召见。在一座昏暗的散发着霉腐味的房子里,那军官的脸上有了前所未有的和蔼。他说军队的人在这里不服水土,病死的太多,恐怕是要撤离此地的。但军马场不能撤销。为了不让囚犯过于集中地呆在一个地方,巴思坎得尔和他的中队必须离开这里,去五十公里远的一片荒地上建立帕加行政村落,而你,巴思坎得尔,就是这个村庄的大庄头。巴思坎得尔一脸困惑,他不知道大庄头是干什么的,又觉得当一个身背手枪、腰挂军刺的军官要他做这做那的时候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除非他的本领高强到刀枪不入,或者他有能力夺过枪弹,射杀所有的麒麟军。但他是吃过苦头的,他自觉沒有这种能力。

    军马场的麒麟军最终被魔女施展的法术逼走了,走了以后再也沒有回來。几个被他们从囚犯中挑选出來的外來人做了军马场的领导,拿着他们赏赐的俸禄來发展这里的军马生产。囚犯们离开了枪口的监督自然也会离开囚禁他们的牢狱。他们成了军马场的牧人,在鬼不饶绿地南侧的平坦地上建起自己的村庄,养起了能够维持生计的牛羊。他们最近的邻居便是骑马只能走一日的帕加荒村,他们最容易接待的客人便是他们的老熟人巴思坎得尔和他治下的荒村人。巴思坎得尔在一次去军马场做客时发现,在一队作为囚犯刚刚补充到军马场的荒原人当中,竟有他的一个老朋友,那就是他以为早已死去的旺斯老河。

    而这时,帕加荒村的人口已经增加了好几倍。在一个干燥的夏天,一批移民來到了这里,男男女女,拖家带口。他们來这里的原因是他们原先的居住地被水库的大水淹沒了。水库是麒麟军修建的。谁也不理解他们把水库存起來干什么。好在他们对不理解的事情总抱着一种极其敬畏的态度,从不提出一星半点的质疑。如同他们从不提出他们为什么要來果果哈奇,为什么要居住在这种高寒冷凉、干旱缺水的地方,为什么要服从巴思坎得尔的领导。帕加荒村有了这一批移民更确切地说有了一些女人后,才成了真正的人间村落。巴思坎得尔因此开始了他的新生活,重新学习一切外來人约定俗成的东西,重新领有酋长的风采,重新理解自己作为荒原圣雄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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