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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7、东山(上)

    狩猎归來,皇帝陛下病愈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同一时间,刘秀做出封赏,封郭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刘

    礼刘为淯阳公主。

    另一方面,建武汉帝下诏召见庄光。找到庄光的踪迹时,他正在富春山耕田,由于去请的人带去了程

    驭的死讯,所以这一次庄光沒有任何推辞,很快便随车赶到了章陵。

    程驭的死讯处理得很低调,按庄光的意思,是要将他的遗体带回河北再办丧事。自建武七年一别,迄

    今已是十年光景,岁月在我和刘秀身上同时刻下了不浅的痕迹,唯独对庄光,上天似乎格外垂青。他除了

    所蓄胡须长长了些外,竟然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

    刘秀想请庄光留下,随我们回雒阳,入仕为官,却再次遭到拒绝。他一心要走,我们拿他也无可奈何

    。刘秀身体尚未痊愈,所以设宴款待的重任便压在了我的肩上。几次话到嘴边,可看着庄光一副洞察了然

    的神情,却又终于咽了下去。

    “我以为,你早该坐上那个位置了。沒想到,蹉跎了十年,你居然还留在原地,甚至把自己搞得如此

    狼狈。”

    毒舌果然是毒舌,刘秀在时他还稍许有些收敛,刘秀才一退席,他便开始原形毕露了。

    我沒好气的自斟自饮,他不客气的将手中的空酒锺递到我面前,示意我舀酒。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手

    刚刚触到酒尊内的木勺,却突然被他冒出的一句话震得顿住。

    “你可有什么心愿尚需完成?”

    漫不经心的口吻,似乎说的只是无关轻重的话语。

    我慢慢的抬头,诧异的看向他。

    “我想……”

    他略一摆手,咧开嘴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得是你的心愿,不是陛下的。”

    “我……”一时语塞,我最想要庄光做的自然是求他留在刘秀身边,以他精绝的智谋,辅佐治理天下

    。我低下头,将木勺内的酒水小心翼翼的舀入他的酒锺,但呼吸却渐渐急促起來,内心无法平静的我终于

    将酒水洒在了他的身上。

    我不言不语,咬着唇瓣默默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直到眼眶又酸又痛,心里的惆怅与抑郁扩大到无

    法再承受的程度,眼泪即将坠落,我在席上骤然起身,向他郑而重之稽首叩拜:“望子陵不吝赐教!”

    低微的啜酒声静静的在这间昏暗的斗室中回响,庄光的声音清冷,掷地有声:“《孙子兵法》始计第

    一,作战第二,谋攻第三,军形第四,兵势第五,虚实第六,军争第七,九变第八,行军第九,地形第十

    ,九地第十一,火攻第十二,用间第十三……”他侧过头來,平静的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孙子曰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你既已被人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

    步,不妨死地重生吧!”

    我似懂非懂,但他说的那些话却深深的震撼了我,使我那颗飘荡恍惚的心不由自主的安定下來。

    “明天你召一百名心腹给我,我给你耍个好戏法。” 他一口饮尽锺中酒,故作神秘的轻笑,我虽不是

    很明白他的用意,不过凡是他的请求,对我而言却是无有不允的。

    这之后,他便沉默下來,只顾低头一锺接一锺的饮酒。室内的气氛一度低落,不多时屋顶上忽然听到

    窸窸窣窣的声响,竟是下起雨來。

    庄光停杯望向窗外,忽尔一笑,神情竟似有了几分醉意。席侧安放了一具筑,本是刘秀想趁兴击筑与

    之为乐的,无奈体力不支不曾用上。这时庄光将筑拖到跟前,搁于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击弦。

    “咿嗡”一声,丝弦作响,他抿唇一笑,趁着酒兴放声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庄光的声音苍劲有力,与刘秀的歌声大相径庭,一首《蒹葭》唱到缠绵处却又有说不尽的悱恻动人。

    我于这首《蒹葭》却是熟悉的,听他娓娓唱來,竟似透着无限柔情,宛若正对其在水一方的情人喁喁细语

    ,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一等他唱完,我便连忙鼓掌喝彩,借此避开难堪。

    庄光一瞬不瞬的望着我,笑问:“原來你真懂《诗经》?”

    掌声一顿,他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压低头,很小声的说:“不是……很懂。”

    我所记得住的有限的古文知识里头,也仅限于《蒹葭》、《关雎》这类的语文课必修词句了。

    “贵人竟也有自谦的时候!”他哈哈大笑,手中竹尺在弦上拨了两下。

    我心中一动,不禁问道:“我这儿恰好有一首好辞,子陵可会吟唱?”

    “嗯?”

    细细回想,我尽量模仿刘秀的语调,唱了两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來自东,零雨其蒙……”再往下,我便记不住了,只得乖觉的打住,面带微笑的望向他。

    “调子不错,词用的是《诗经.豳风.东山》。”他沒太在意的试着在弦上拨弄了两下,清了清嗓子,

    唱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來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來自东,零雨其蒙。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來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來自东,零雨其蒙。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他唱的一字不差,只是调子略有不同,似乎经过了自组翻唱。我挠挠头,窘道:“就好比这首,我便

    不是太懂了。”

    他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你不会不懂,你这是在假装不懂呢。”

    笑声稍止,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笑,这笑容太诡异,直笑得我脊梁骨发寒,“这是陛下唱给贵人听的吧?

    ”

    我被他的读心术吓了一跳,呐呐的涨红了脸,赶忙借着饮酒的姿态掩饰自己的尴尬。

    “昔日周公东征,将士不得不与新婚的发妻分离,三年后方得卸甲归家,还乡途中念及家中发妻……

    这首《东山》果然再贴切不过,真是述尽了陛下当年的相思情事……”他低头调音,声音闷闷的,似有万

    般感慨,却无从说起,“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

    今三年……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果然一言难尽……”

    声音逐渐低迷,沉默片刻后,他再次击筑,用一种很直白的方式幽幽唱道: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才说要从东山归,我心忧

    伤早西飞。家常衣裳做一件,不再行军事衔枚。野蚕蜷蜷树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露宿将身缩一团,睡

    在哪儿车底下。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栝楼藤上结了瓜,藤蔓爬

    到屋檐下。屋内潮湿生地虱,蜘蛛结网当门挂。鹿迹斑斑场上留,磷火闪闪夜间流。家园荒凉不可怕,越

    是如此越想家。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白鹳丘上轻叫唤,吾妻屋

    中把气叹。洒扫房舍塞鼠洞,盼我早早回家转。瓠瓜葫芦剖两半,撂上柴堆无人管。旧物置闲我不见,算

    來到今已三年。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当年黄莺正飞翔,黄莺毛

    羽有辉光。那人过门做新娘,亲迎骏马白透黄。娘为女儿结缡裳,婚仪繁缛多过场。当年新婚有多美,重

    逢又该如何模样!”

    他唱一句,我内心便跟着震颤一句,随着他的歌声,眼前的情景竟恍惚回到了更始二年,那场伤心欲

    绝的别离,最终造成了我和刘秀今时今日,乃至一生无法摆脱的苦痛。

    庄光刻意将话说得很简朴,直到他说唱完,门外隐约传來抽泣声。我知道是纱南守在外头,却沒想到

    连她也会因此被打动,一时心里又酸又痛,竟无法再说出一句话來。

    庄光将筑收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來,对我一揖:“贵人不是不懂,是不好意思说懂吧。”他自以为

    是的摇头大笑,“有夫如此,何愁绝处不逢生路!”说完,踉踉跄跄的扶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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