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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7悲莫悲兮生别离(二)

    第八十八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二)

    洲渚之上,红蓼花开,正是一片嫣然的秋。

    昨宵送走了莫离,趁着今宵的月色,我在渡口撑起一片孤舟,打算悄悄地离开雨花阁。

    从绝尘那里知道,银焰山就在北方草原之上,燕支山系中的一座山。

    我的目标无它,就是找到无间狱,从艳雪手中取得玄镜。

    小舟在碧波间荡漾,紫微岛黑沉沉的影象渐渐淡去,揣着怀中为数不多的干粮和银两,握紧了手中的七星连珠剑,心一横,快速地向着杭州城的方向划去。

    穿过九曲横塘,到达杭州城郊的时候,晓星渐沉,天色已微微发白。远处山寺的钟鸣,间或传入耳间,清越已极。

    我将小船划入一片芦苇丛中,脚尖踩在芦苇上,蜻蜓点水般掠上了岸。

    仆一落地,一个清朗刚劲的声音自身后的树丛间传来。

    有人鼓掌道,“好俊的轻功。”

    掌声清越,一听便知此人内力深厚。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什么人?”

    树丛中的人却道,“年轻人,怎么火气这么重?”

    我朝着树丛的方向,冷哼,“只敢躲在暗处说话,也未必见得是什么好人。”

    孰料那人却并不生气,一声朗笑之后,已自树丛中走了出来。

    明月下,来人羽扇纶巾,一袭白袍,风姿儒雅,行止翩翩。

    他的面貌看起来虽然已经不是青春少艾,却也依旧是难掩的清姿秀容。

    白面若霜,青眉似墨。面上挂着一缕善意的笑。

    他微微一叹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想到曲某人十年未下山,刚到杭州便遇到武林中一位后起之秀。”

    我打量他半晌,问道:“你是什么人?”

    他微微一笑,信口道:“我叫曲灵风,是个算命的。”

    他说得好像就是在话家常一样。可是我却知道,神算曲灵风,那与神医薛湘灵,神匠竹空心,都是齐名的。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九马画山神算曲灵风,本是千面郎君春梦雨的情人。

    只是他二人不是常年隐居在九马画山么,这个曲灵风出现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我还在思索间,曲灵风却凑过来道,“喂,小子,要不要看相算命,很灵的。”

    他那样子,哪还有一点世外高人的样子,压根就像个手痒亟待下注的赌徒。

    我有些涩涩地道,“我,我身上没带什么银钱。”

    废话,本少爷身上这点银子,可是要留着应付往塞北草原一路上的吃穿住行的。哪还有那个闲钱拿来算命。

    何况算命这种东西,本少爷压根儿就不信。

    曲灵风貌似看出了我心中的想法,他看着我道,“小子,你不信命?”

    我见他摇着扇子一副志意满满的样子心中十分不爽,便道,“对,一点也不信,我还有正事要办,恕不奉陪了。”

    我说完转身就要走。

    “有人命中注定,一生有四场情缘,一死一伤,一人天各一方。”

    我发现自己的脚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一步。

    转身,我瞪着曲灵风,有些瞠目结舌,“你……”

    曲灵风摇着羽扇,面上盛着自信的笑容,“从你面相上,曲某人还看出,你此行,真是凶多吉少啊。”

    虽然他这样诅咒我,我依旧攥进了拳头,“什么叫做一个死一个伤,一个天各一方,那还有一个呢?”

    曲灵风却笑道:“还有一个嘛,你求我帮你算命我就告诉你。”

    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无聊。”

    曲灵风却有些急了,“喂,小子,你别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

    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终于道,“想当年,想当年……”

    本少爷实在有点烦,“想当年什么啊。”

    “想当年,本神算早算到命中注定会被春梦雨那个混蛋骗到手,本神算想尽办法,最终还是没逃过千面狼的毒手!”

    “……”

    提到春梦雨,曲灵风已经气得面红脖子粗。

    “咳咳。”

    我忍不住干咳两声,“本少爷有要事要办,没空听你们夫妻俩的闲事,恕不奉陪拉。”

    说完,赶紧一溜烟的跑了,生怕曲灵风追上来,再拉着我算一卦。

    一口气奔出好几里,天已大亮,举目一望,只见青山隐隐,近处的炊烟袅袅,正是一个村落。

    四处蝉声高唱,农舍的篱落间,鸡鸣之声,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走到一处院落前,黄泥涂的墙表,三间茅舍,一径竹篱,正是一处农舍。

    院子里一对年老的夫妇正在忙碌,老妪在给成群的鸡鸭喂食,老翁正抱了一大把青草喂牛。

    袅着轻烟的茅屋内,自竹竿支起的草窗间探出个脑袋。

    “阿爹,阿娘,粥煮好了,吃饭了。”

    小姑娘说一口又软又脆的吴语,听起来悦耳极了。

    我待要出口,她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

    她转着一双浑圆的大眼睛,指着我的方向道,“阿爹,院子外面有个人。”

    面前的柴扉被打开,老翁一身粗布衣裳,满面皱眉,鬓已微霜,面上的神情却十分和善。

    他见了我,也不惊讶,和善地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

    我尴尬地笑笑,“倒也没什么事,就是赶了一夜的路,想向老伯讨口水喝。”

    老翁了然一笑,“公子请进吧,小老儿家里虽穷,水还是有的。”

    我抱拳道,“如此,多谢老伯了。”

    我跟着老翁进了院子,又进了茅舍的主屋,屋中陈设简单,不过一张木桌,几张木凳,再有就是些普通的农具,茅屋的竹篱墙上,还挂着成串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老翁招待我在桌边坐了,老妪已经笑着端上一碗水来。

    粗瓷的碗,却盛满主人的热情。

    老妪道:“公子,将就着喝点水吧。”

    我将碗接了过来,道了声“谢谢”,便咕噜咕噜地将一碗水喝了。

    水很甜,清凉的井水,喝下去肺腑间一阵清爽。

    老妪接了碗,老翁忙笑道,“公子一定还没用过早饭吧,恰好小女刚煮了些粥,公子随便用些可好?”

    有粥喝当然比吃包袱里的干粮好,然而喝了人家的水还要吃人家的饭,我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我赧颜道,“那怎么好意思……”

    老翁忙笑道,“公子何必见外,寒舍简陋,没什么东西可招待公子的,公子不要见责才是。”

    他这么热情,我若再拒绝,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我便留下来吃早饭。

    热腾腾的白粥和白馥馥的馒头端了上来,端粥的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她一袭碎花布的裙衫,梳着双丫髻,那一双灵动的眼,仿佛一汪活泉。

    我见了她,不禁赞道,“老伯真是好福气,生了这么个灵巧的女儿。”

    老翁脸上泛起骄傲的笑来,“公子见笑了,小老儿夫妻俩,五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女儿。”

    老来得女,又如此乖巧,自然是视若掌上珍。

    小姑娘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老翁示意我道,“公子,随意用些粥吧。”

    我道声了“谢谢”,用完粥,又吃了两个馒头,我便要起身告辞。

    我自怀中摸出一两银子,对老翁道:“承蒙老伯盛情,这点银钱,还请老伯收下。”

    老翁见我要给他银子,原本柔和的面色突然沉了下来,“公子这是何意,小老儿虽穷,也不至于贪图这点银子。”

    我以为他是嫌钱少,不由得红了脸,讪讪道,“出来得急,带得不多。”

    老翁却道,“公子误会了,小老儿不是嫌钱少,不过些粗茶淡饭,哪值些什么银钱,公子付钱,岂不是小看小老儿了?”

    我见他如此,只得收了银子,“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老翁这才面色转和,看着我道,“如此甚好,甚好。”

    受了人家的恩情,不问人家姓名总是不好,于是我问道,“敢问老伯贵姓?”

    老翁似乎十分高兴,道,“小老儿姓崔。”

    他又指着他的女儿道,“小女莺儿。”

    小姑娘转动着一双活泼泼的大眼睛,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空灵的气息,莺儿这个名字,于她真是极切合的。

    见我看她,她也看着我,咯咯笑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老翁忙瞪她一眼,“莺儿不得无礼。”

    莺儿却并不害怕,依旧转着水灵灵的眼珠看我。

    我姓什么?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是艳初容,却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于是我只得道,“在下艳流霞。”

    莺儿小脸上突然泛起一抹玩味的神色,她想了想,拍着手道,“难怪你长得这么俊。”

    我实在有点不明白这小姑娘的逻辑,长得好看跟名字有关系吗?

    我待要告辞,她却又道,“你长得这么俊,你阿娘一定也很俊。”

    我心上一滞,老翁见我面上不自在,忙呵斥道:“小丫头片子,还不快下去帮你阿娘喂鸡。”

    莺儿努努嘴,讪讪地去了。

    我便向老翁道:“老伯,在下还要赶路,就此作别了。”

    老翁和气地道,“公子要赶路,可有马匹代行?”

    我正缺一匹马,便道,“还没呢,准备往前面镇上买一匹。”

    老翁忙笑道,“何必要等到前面镇上,村子里的马夫张三改行进城卖烧饼去了,这不,前几天就寄存了一匹马在小老儿这儿,托小老儿十两银子卖了,公子若不嫌弃,买去代步又何妨?”

    告别了崔氏夫妇,骑着那匹十两银子买来的骏马出了村落,本少爷一方面感叹天水朝的民风淳朴,一方面又觉得这趟出门,运气实在不错。

    那个什么神算曲灵风竟然说本少爷此行凶多吉少。

    什么狗屁神算,见鬼去吧!

    “驾!”

    本少爷一挥马鞭,长鞭一甩,策马奔腾,一路往北而去。

    ☆

    在马上疾驰了一天,日暮时分,驻马前瞻,只见城郭粉牒,一曲护城河,蜿蜒而下。

    小城,在夕阳之下,分外绚丽嫣然。

    驰马进城,只见柳巷花衢,坊肆林立。站在桥上仰望红楼,更是满楼红袖,花枝招展。

    有那艳丽的女子,倚楼含颦,顾盼多姿。这一条巷,竟然是城中青楼聚集之地。

    我待要掉转马头,另觅一家客栈歇息,却听红楼碧瓦之间,隐隐地传来一阵古琴之声。

    有女子在清唱,歌喉窈窕深宛。

    “春草莫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我不由得勒马细听,那是一曲《别鹤操》。

    当初在南唐馆赛花台上,苍雪苔影一边弹奏这首曲子,一边吟唱《恨赋》,一边用杨柳春风剑舞沉鱼落雁剑法,实在惊为天人,让人想忘记都难。

    如今这弹琴啸歌的女子,又是何人?

    我牵马走到楼下,红木扎着绸花的匾额上,刻着“天香楼”三个红字。

    鬓边插着一朵芙蓉花,滚圆身材,浓眉大眼的老鸨扭着浑圆的屁股连忙谄媚道,“公子,可是看上了楼里的哪位姑娘了?”

    满楼的姑娘都在向客人们招手,大概这个老鸨以为我是被其中的一位吸引。

    “弹琴的那位。”

    老鸨听到我的话,挤满肥肉的脸上先是一愣,旋即便眉开眼笑道,“公子真是有眼光,香罗可是我们这里的花魁呢!”

    实在不想再面对这个脑满肠肥的老鸨,我掏了一锭银子,塞到她手上,“带本少爷进去,本少爷要见见她。”

    老鸨一见银子,双眼立即大放光彩,连声道,“公子里面请,里面请。”

    她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跟着她上了刷了红漆扎着彩绸的楼梯,到了二楼拐角处一间厢房。

    老鸨推开红木雕花的木门,向内喊道,“四儿,叫你家小姐出来接客了。”

    她又转过身,让开一角,谄媚道,“公子进去吧,进去吧。”

    房间共有两进,外面一进是客厅,里面大概是香罗的卧房,中间用一扇楠木雕花的屏风隔开。

    外间的两侧,是两间耳房,一边是书房,陈列着琴棋书画各样物品;另一边则是藏宝阁,里面绫罗绸缎,玉石翡翠,珍珠玛瑙,各色珠宝,精致摆件,难以尽数。

    老鸨带着我逛了一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大概是香罗怎么好怎么出色,多少达官贵人,王孙公子,江湖豪客为她一掷千金,为她魂断神伤之类的话,反正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鸨见我面上乏了,忙将我又请进客厅里,让我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又搬过一张锁子锦的靠背,让我靠着。

    老鸨向内喊道,“四儿,还不快奉茶。”

    叫了茶,老鸨又转身道:“让公子久等了,香罗她收拾好了就出来。”

    她说着,里间的珍珠帘打开了,袅着青烟的博山香炉侧走出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她的身后跟了一个十二三岁的丫鬟,手上托着一方茶盘。

    女子身姿曼妙,雍容典雅,穿着一袭卷云纹的绮罗长裙,裙摆长长地拖在地上,双袖很长,长到将她的手掩盖在其间。

    她的面上,戴着一张轻薄若蝉翼般的面纱,那面纱下的姿容,仿佛若隐若现,亦不得窥其全面。

    她这张面纱,实在不仅是做工极为精致,最重要的是她戴起来,实在余韵无穷,就像她的琴声,她的歌声。

    她一见了我,脸上便绽放出一朵如花的笑容,柔声道,“妈妈,您先出去,这位公子是女儿的故友,远客来访,女儿要好好招待招待。”

    老鸨先是一愣,旋即“诶”了一声,转出房间去了。

    香罗一边吩咐四儿倒茶,一边笑道,“这个小地方,也没什么好茶,公子权且将就些吧。”

    我接过茶,看着她道,“方才的曲子,是姑娘弹的?”

    香罗含笑着颔首。

    我继续问,“方才的歌,也是姑娘唱的?”

    香罗再次含笑颔首。

    我又问,“姑娘为何要称在下为‘故人’?”

    香罗突然伸出袖中的左手,摘下面纱,一张美艳而又熟悉的容颜瞬间呈现在眼前。

    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右边的衣袖,想象着袖下的那只手。

    也许,袖下根本就没有手。

    因为,那只手已经被斩断。

    因为,这个叫香罗的女人,就是当年在南唐馆自断一手而去的状元花魁洛丝丝。

    洛丝丝的美,依旧惊人。

    洛丝丝的笑,依旧动人心魄。

    只是洛丝丝,不再是南唐馆的洛丝丝,而是天香楼的香罗。

    我怔怔地看着她,“洛,洛姑娘。”

    洛丝丝也看着我,笑道,“流霞公子,难道不是香罗的故人么?”

    我想她这样一个美人,失去了一只手,一定是难以弥补的伤痛。而我不但是亲眼见到她断手的人,也是她昔日在风月场中的对手。

    如今我的出现,就好像一根刺,提醒着她的断手之痛,她的不幸遭遇。

    如果我是洛丝丝,醉流霞出现在这里,我避之尚且不及。可她为什么要弹琴唱曲来引起我的注意呢?

    我不禁十分好奇,她将我引到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与我的满腹疑窦相反,洛丝丝的目光,却非常地坦然。

    她轻云一般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一手为我斟茶,一边道,“南唐馆的状元花魁洛丝丝已经死了,如今只有香罗。”

    她仿佛看穿了我心中的疑虑,又笑道:“流霞公子一定很好奇,香罗为什么要把公子引进来?”

    我看了看她,道:“方才的曲子和歌词,香罗姑娘是有意为之的了。”

    香罗却轻轻一笑,道:“如果我说只是巧合,公子会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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