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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玉容花醉三千客(三)

    是夜,天空中无星,亦无月。黑沉沉的街道上,空旷极了,静谧极了,没有一丝人影儿。

    一只绿眼睛的狸猫从皮货店的房檐上窜下,闪电一边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夜风吹起街边飘落的黄叶,有一两片落在我的假胡须里,像是掉进一片杂草丛中。

    远处依稀的传来巡更小吏敲梆子铜锣打更的声音,渐渐的,又是一声声清脆响亮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国师府终于到了,匾额上那几个烫金的大字,即使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依旧闪闪发亮。

    我避过巡更人和门口的守卫,运起轻功从房檐上翻了进去。好一座丽宇高阁,玉树流光的府第。天空中没有一丝星月,这国师府,也不知道用了多少珊瑚树,珍珠塔,夜光珠,将一座庭院,照得可以与朗月星空争辉夺艳。

    院子居中是一所花厅,五间并作一间,上悬着一块楠木匾额,题着“有凤来仪”四字。

    花檐此刻正水声嘀嗒,也不知从哪引来的活水,檐上挂着四盏五色画花琉璃灯,灯布上的花,全是红滟滟的折枝梅花。

    檐下一道绣幌纱窗,榴红纱窗上映出一道曼妙的影,映户凝娇,让人移不开眼来。

    我躲在一株红色的秋海棠下,思想着那屋子中所住的是什么人,要不要抓来问问水容的下落。

    本少爷有把握制住那人,只因从那影子看来,里面的人,一定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美得要命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多半是那国师寒翎的宠姬。

    我又扫了扫这神仙府第一般的院子,果然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心中便有些庆幸是闯进这里来。

    四下里没有一个守卫,我一招乳燕投林,自海棠叶底飞身而起,破窗而入。

    红木窗格被我撞飞,榴红的纱帘,在呼啦啦的秋风中狂肆地飞舞。

    靠窗的紫檀木雕梅花贵妃榻上,半靠着一个绝色佳人!

    她穿一袭红鸾纱的长褛,锁骨以下的地方,盖着一条合欢襦,被底脚踝处,露出一个掐丝镂雕的银丝香球,散发着淡淡的百合香。

    我心中忍不住啧啧称叹,哇佳佳,这寒翎还真是懂得享受,修这么个院子藏着这么一位美人。

    尽管这位美人的肩胛骨,要比一般的女人宽些,却依旧难掩她的绝代姿容。

    此刻,她的一双美目,正怔怔地盯着我看,像是要把我看明白。

    我闪身过去,隔着被子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这下她便一动也动不了。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只要乖乖回到我几个问题就好。”

    我面上有些讪讪地,毕竟,谁也不愿意为难一个这么美的人。

    那美人依旧盯着我,不是盯着我的脸,而是盯着我的右耳,我的右耳上,还戴着与水容一样的红莲耳钉。

    难道,她果真见过水容?

    我心中宽慰了不少,这下问出水容被关在哪里有希望了,便好心情地问她,“美人,你知道玉王被关在哪里吗?”

    我怕她不明白,便指了指我的右耳道:“喏,他和我一样,也戴着个这样的耳钉。”

    她又盯着我看了半晌,良久,才露出一个凄凄哀哀的眼神,那一双美目中,仿佛含着来自大海深处的悲伤,看得人的心,也快要绞作一团。

    我此刻看起来就一满脸胡茬的粗鲁大汉,怕她不说,便色色地眯了一双眼,用一双抹黑了的手抬起她螓首一般的下颚。

    坏坏地笑道:“美人,你若不老实地回答,你的结果一定比你预计的凄惨。”

    我吞了一把口水,□道:“老子可是几年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了,何况还是你这样一个绝色佳人。”

    她低垂了一双凤眼,漆黑发亮柔软光滑的青丝瀑布般垂在她的肩背上,几缕青丝掩着的眼角处,还有米粒大小的一颗嫣红如血的泪痣。

    我已经有点怀疑,她根本就是个哑巴。

    不但是个哑巴,她还是个聋子。

    一个不聋不哑的女人,怎么可能对一个突然出现在她闺房中的陌生男人的恫吓视若罔闻。

    所以这个女人,一定又聋又哑。

    于是,我只得转身走向书案,将我要问的问题写在白色的宣纸上,拿了纸和墨到她面前。

    我有些无奈地道,“你总该会写会看吧,现在,把你知道的写下来。”

    谁知道,那美人却摇了摇头,睁着双美目满眼无辜地看着我。

    我再次哀嚎,“不会吧,你连写也不会?”

    不料她却又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她的手。

    我这才恍然大悟,赶紧的解开了她手上的穴道。

    她指了指对面粉墙上的一张芭蕉仕女图,又写道:“图后有机关,通向暗室,他在那里。”

    我心中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天爷真是太眷顾本少爷了,原来水容被关的地方,就在这花厅之下的暗室里。

    我向那美人嘿嘿一笑,“听说越是美丽的女人越喜欢说谎,为了防止你说谎,等我出来再给你解开穴道。”

    我揭开那芭蕉仕女图,果然白色的粉墙内一方凹槽,槽内一个金色的拉环,我握着环用力一拉,却拉出一道门来。

    门后是长长的一道阶梯,氤氲着水汽的石壁上挂着梅花底座的油灯,几根火把,灯焰很长,照得一条暗道明亮极了。

    我往里走,然而越往下走灯火却越来越暗,最后,我不得不自石壁上取了一支火把,擎着往前走。

    走到最后是一条长廊,两厢的石壁,却是一点水气也没有,非常的干燥,尤其贴近一看,那石壁之上,竟然是一幅一幅的油漆壁画。

    我将火把贴近了其中的一幅,璧上画着一个白衫的男人,白面微须,手上擎着一杯酒,膝头横着一把剑,那神情风致,说不出的孤高,清冷。

    白衣如雪,心冷如雪,寂寞如雪。

    他的容貌,细看起来,竟然和羽觞有些相似。然而他浑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气质,让我相信这人一定不是羽觞。

    羽觞飘逸而又自负,狠辣而又果决;这个人,太过清高,近于狂狷。

    我又细细地往下看,接着的几幅,几乎全是这个白衫剑客,他或者在练剑,或者在饮酒,或者在弹琴,或者像一个诗人一般,在对月吟诗,或者就像东风一般,在一张普通的竹几边温吞地品茶。

    还有一张,白衫剑客的身后,站了一个红衣服的小男孩,那男孩的容貌画得甚是模糊,却掩盖不出小男孩对白衫剑客心底的那份依赖。

    我举起火把又往后看去,这一张壁画,画的却是三个少年,面容依旧十分模糊,依稀只辨得出一红一青一白三色的衣衫。

    画上是月色溶溶的雪地里,红衣少年在舞剑,青衣少年在弹琴,白衣少年在喝酒。

    那样的恣肆,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恍若仙人。

    我接着往下看,最后一张壁画,画上却是漫天的曼陀罗花,红色的曼陀罗花堆成一个莲台,莲台之上,端端正正坐着的,却是一个黑纱女子,她的眼睛以下的半张脸,被一张同色的纱巾掩住了。

    让人只望得见那温柔的眉,温柔的眼。

    我看着她那清淡的眉眼,心中竟然一阵触动,仿佛血肉相连。

    长廊的尽头点着明亮的长焰,刺得我的眼有些适应不过来。

    循着那灯火望去,却是几间石屋,青黑的石壁,在那明黄的灯焰下,显得过分地阴森诡秘。

    水容必然就被关在那几间石屋中的一间。我本隐在拐角处,吹熄了手中的火把,敛声屏息静听,却没有听出一丝古怪来。

    我细看那石门之外,竟然连半个守卫也没有,心中不禁升出一丝疑惑,旋即又想这个地方,估计连只鸟都飞不出去,何况是人?

    水容真的就在里面吗?花厅中的那个女人,真的没骗我?

    我蹑手蹑脚的往那石屋走去,见三间石屋连在一起,右首的一间内,透出点点灯火,顺着石窗往里一瞧,却见地上铺了好几层地毯,石床上铺满了厚厚地绣被,床上躺着个身穿白色长褛的男子,身材纤长,容貌清秀绝伦,却是难掩的一脸苍白,仿佛捧心西子,泣泪湘妃,含啼绛珠。

    那气质,那风姿,竟然与水容所描绘的檀王姽婳如出一辙。水容说他那二皇兄中了“夜息”之毒只能常年生活在国师府的暗室里,原来指的就是这里。

    微微的一声咳嗽声传来,姽婳手上那雪白的丝帕上,竟然咳出些血来,映在白丝帕上仿佛开出几朵凄美的红花。

    我微微一叹,顾不得一番怜惜便匆匆往中间的石屋走去,这间石屋却是极为冰冷阴森,那被铁索锁在墙上的人,蓬头乱发,一身褴褛衣衫的,身上一条条鞭痕的,竟然是天水第一才子,当朝丞相百狂生。

    我心中一惊,百狂生既然被关在这里,那水容也一定在这里了,便赶紧向最后一间石屋奔去,待救出水容再来救百狂生。

    最后一间石屋里,水容和百狂生一样,被一条漆黑发亮的铁链锁在墙上,最重要的是,他肩胛的锁骨处,被一根长长的发着森寒光芒的铁钩穿过。

    他的脸色一片苍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黯然失神,左耳上的红莲耳钉,竟然也红得黯淡。

    “水容。”

    我翻身入窗,心上的疼痛,就是钱塘江汹涌的潮水一般,排山倒海的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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