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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寻找月亮(一)

    今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对钱坤來说是个愉快的日子。

    晚饭后钱坤走出校门的时候,门房侯大爷瞅瞅他的鞋,笑了笑沒说什么。钱坤也笑了笑沒说什么。

    钱坤穿一双登山鞋,侯大爷就知道他又要去城外看月亮了。他喜欢这个年轻人,特别喜欢他对月亮的痴迷。有一次他对钱坤说,要不是腿脚不行了,真想跟你一块去城外看月亮。月亮让他想起童年,想起老家。侯大爷说我到南京快六十年了,好像就沒留意过月亮。小时候在乡下,月亮是孩子们的伴,在月亮底下听故事,捉迷藏,心里真静。到南京这些年,就觉得日子乱哄哄的,再沒那份安静了。

    在这所中学里,钱坤唯一的知音居然是这个门房老头。在几乎所有老师和学生眼里,钱坤都是一个很可笑的人。钱坤的可笑就是因为他喜欢月亮。如果他是一个教语文的老师,或者是一位林黛玉式的女老师,大家还觉得可以理解。但钱坤是个教数学的,而且又是个男老师。就让人觉得有点怪异。这年头别说老师们了,就是那些学生甚至女学生也沒几个人喜欢月亮了。月亮已经从城市里消失,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只在书本里还偶尔可以看到。就是说月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嫦娥的故事一样遥远。

    有一次钱坤临下课时,让班上见过月亮的学生举手,结果嘻嘻哈哈犹犹豫豫举手的学生不到三分之一。这叫钱坤大为惊讶。当然其余有些学生也许见过的,只是沒有注意。就像从大街上拉出一个行人,问你有沒有见过,你摇摇头说沒有,但也许你见过的,只不过沒留意罢了。谁会留意一个不相干的人呢。月亮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东西,当它游过城市上空的时候,城市的光芒、高大的楼房以及污浊的空气已差不多把它遮住了。可在钱坤看來,沒有见过月亮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能原谅的事。那天当他戴着那副深度近视镜沮丧地离开教室的时候,有几个男生推开窗户朝他喊,钱老师你酸不酸?嗨!

    背后是一片哄笑声。

    钱坤觉得这些孩子真可怜。当即就去了校长室,向老太太报告他刚才统计的数字。他觉得这个情况很严重,差不多是个丑闻。老太太就是这所中学的女校长,是个很慈爱的人。她曾多次为钱坤介绍对象,可惜都沒有成功。她见钱坤着急的样子,忙安慰说钱老师你别着急,以后咱们组织个夏令营什么的,专门到野外看月亮,让同学们补上这一课。等钱坤走后,她又宽容地摇摇头。老太太看过他的档案,从中学到大学到参加工作七八年,在所有履历表业余爱好一栏里,他填写的全是“月亮”两个字,就像吴刚伐桂一样固执和愚蠢。但老太太还是很爱惜他,因为钱坤的业务特别棒。自他大学毕业分來后,这个学校高考的数学成绩,在全市一直是最好的。学生见沒见过月亮并不重要,能不能考上大学才是最重要的。老太太懂得用其所长。痴人多有一长。

    钱坤出了校门,一直沿马路往城外走。出城差不多要走十公里。傍晚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车流人流商场店铺舞厅茶座洗头房霓虹灯,叫人眼花缭乱。

    以往每次经过这十公里路程,他都会想起月儿。他想月儿也许就在这人流里,在哪部出租车里,在某个舞厅或商场里购物。那时他不仅会左顾右盼,还会竖起耳朵听。他希望能听到那个贵州女孩子的尖叫声。他知道她的尖叫绝不同于城市女孩的娇声夸张,而是充满野性的、酣畅淋漓的。她在兴奋时感受到侵犯时都会这么叫。但现在钱坤不需要分神寻找了,因为他已经发现了月儿,或者说他自以为发现了月儿。

    他已经找了她三年。

    月儿,我找到你了,我要把你带回來。

    十公里街道很快走完,出太平门就到城外了。这是一条通向东郊风景区的小路,小路紧贴一段斑驳的古城墙蜿蜒进入密林。钱坤放慢了脚步,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心情也随之悠然了。现在大约八点多钟,去看月儿为时尚早。那个叫月牙儿休闲中心的地方,真正的夜生活需十点半以后才开始,月儿直到深夜才会出现。

    现在可以从容在林间漫步了。今天是上弦月,肯定好看。

    东郊风景区是南京的精华所在,连同紫金山峰,整个景区都在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中,总面积比整个南京城还要大。其中古道无数、景点无数,明孝陵、灵岩寺、孙权墓、中山陵、汪精卫墓,以及闻名中外的紫金山天文台、紫霞湖、梅花山,都在其中。钱坤就是在这里度过几乎每个星期五夜晚的。整个景区白天游人如织,晚上就会冷清下來,冷清得有些阴森。那时月光如水,流泻在整座森林的上空,森林便像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城堡。间或一声鸟啼从密林深处传來,令人心尖儿发颤。

    钱坤不害怕。

    他喜欢这样无边的寂静,喜欢这座被月光笼罩的森林,并且什么都不想。他是个沒有多少想法的人。别看他喜欢月亮,可他既不浪漫,也不深刻。相反,当他在森林里游荡的时候,更像一个贪玩的孩子,甚至像一个智商不高的傻瓜。

    他又俯下身子看树影了。

    月光从树隙中漏下來,地上的树影呈现万种情思。他俯下身子看,久久不动,就像读影,谁也不知他读出了什么。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月光下走路而且快步如飞。经过密林,经过石桥,经过墓地,经过残碑,经过山坡,经过草皮,经过溪流,直到走出林子走到近旁的田野。原本在林子里像溪流细小的月光,豁然变成一片浩大的光海,朦胧着一波一波在旷野里涌动。那时钱坤扶扶眼镜坐在田埂上微微喘息,心境是极其美妙的。

    三年前正是在这样的情景里,他猝然听到身后的林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且有男人在低声说你别跑咱们谈谈什么什么的。钱坤几乎是本能地一跃而起,转身冲进林子,弯腰抓起一根枯枝,迎着脚步声奔去。一个长头发的女子从面前飞身而过,钱坤挡在两个歹徒面前大叫一声不要无礼。情景有点英勇,当然也有点落套。

    接下來的情况你能猜想到,钱坤被两个歹徒揍了一顿。钱坤从小沒和人打过架,他不知道该怎么打。手里的枯枝一下被人夺走,然后变成抽打他的武器。两个歹徒很愤怒,一边打一边说你也配充当挡道的。钱坤被打得团团转,跌倒了爬起,爬起又跌倒,眼镜也被打飞了。钱坤一直说你们这样是不对的,我的眼镜我的眼镜。歹徒不理,继续拳打脚踢,其中一个抽出一把刀,月光下闪出一道寒光。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杀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钱坤说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他看到了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刀。但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噢!……噢!……

    原來那个逃跑的女孩子又转了回來,此时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尖叫。她尖叫的声音非常特别,不是大喊救命啊抓坏蛋啊什么的。就是一股脑儿尖叫。对着他们三个人尖叫。就像在举行尖叫大赛,声音细而尖刻,撕心裂肺持续不断惊心动魄,以至整座森林都回旋着尖叫声,逼得人透不过气;噢噢噢噢噢噢!……两个歹徒居然住了手,居然惊慌起來,居然毛发直竖,其中一个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哀求说姑奶奶你别叫了好不好。其实他手里拿着刀,捅一刀就行了。可他沒捅。他完全被她的尖叫弄昏了头。

    后來,歹徒就跑了。他们真是不明白,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叫,叫得如此瘆人。像兽。

    钱坤伤得很重,躺在地上呻吟,一点也不掩饰他的疼痛。

    女孩子架起他时笑得咯咯的,说你这人多事,他们根本就追不上我的。钱坤说我的眼镜。女孩子找到眼镜给他戴上,说真好玩。钱坤不知道她是说眼镜好玩,还是说被歹徒追得满林子跑好玩。就有些生气,说你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不回家,待在林子里干什么。女孩子说我在这里玩了一天,迷路了,再说我也沒地方去。钱坤吃力地扭转头,这才注意到她肩上挎了个小包袱,就说你不是南京人啊。女孩子说我干吗是南京人,我是贵州人,來打工的。來多少天啦?昨天刚到。钱坤想这女孩子玩兴不小,说你一个人來的?女孩子说一个人自在,想去哪就去哪。钱坤想这女孩子野性,却夸了一句你挺勇敢的。女孩子又笑起來,说这算啥呀,我跟爷爷在山里打过狼。钱坤心想我真是多事了,白挨一顿揍。一瘸一拐由她架着走,有些窝囊。林子里一片死寂,钱坤不知道说什么了,就沉默着。他感到她架着他很卖力气。

    还是女孩子耐不住寂寞,说我叫月儿。

    钱坤嗯了一声,就有些高兴,这名字不错,完全不似她的野性。就问你几岁啦?

    女孩子又笑起來,说哪有这么问的,我们那里问娃娃才问几岁,我都十七啦,我不想嫁人才逃出來打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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