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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收发员马万礼的一天(一)

    马万礼早起买菜,一走进市场,两旁卖菜的都向他打招呼:

    “老马早哇,买块豆腐?”

    “老马早,买点萝卜?新鲜的!”

    “老马……”

    老马就很感动。那些卖菜的,老马有的认识,有的并不认识,但他们都和老马打招呼,而且都带着热情的巴结的目光。老马就很感动。老马一感动就买了满满一篮子菜,差不多是一路买过去的。回到家老婆尖叫一声:“送回去!”老马放下篮子,说:“小点声,让邻居听见了。”老婆就把声音放低了一点,且一字一顿:“我说你送回去!”老马说:“买都买了。”老婆冲菜篮子踢了一脚:“谁让你买这么多!”老马说:“人家都打招呼。”老婆就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人家打招呼是想让你买菜!”老马说:“我知道是想让我买菜。”老婆说:“知道了还买?”老马说:“我不就是去买菜的吗?”老婆说:“谁让你买这么多!”老马说:“人家都打招呼。”老婆就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却忽然打住,因为她发觉又绕回去了。这是最叫她恶心的事。和马万礼吵嘴,每次都往回绕,不知怎么就绕回去了。于是老婆恨恨地说:“要是去汽车制造厂,人家打招呼你也买?”老马一边坐下吃饭,一边说:“也未可知。”老婆就吃了一惊:“也未可知是什么意思?”老马就不再理她,心想你连也未可知都不懂,还吵什么呢,真是的。其实老婆不是不懂,也未可知不就是说不定的意思吗?就是说说不定也会买一辆汽车來,老婆吃惊的就是这个。她盯着老马看了好一阵,又试探着说了一句:“就凭你?”老马沒有看她,却露出一点笑意,有点怪怪的。然后抹抹嘴,拎起包下楼上班去了。老婆就有点心神不宁。她当然不反对他买汽车,可是他怎么会有钱买汽车呢?要是真有钱买汽车,就说明这钱來路不正。她知道马万礼当收发员三十多年了,经手的汇款单不知有多少,要冒领尽是机会,别是这么多年攒了一笔黑钱?

    老马并不知道老婆在家瞎寻思,下了楼骑上自行车就奔邮电局。他每天都是这样,先去邮电局取來邮件,再去文化局。自行车是公家配的,还是十几年前那种老式加重永久,显得很笨,但载东西稳当。每天上百斤邮件全靠它。如果单是文化局机关,邮件就不会这么多,问題是还有个歌舞团也在这个大院里。歌舞团是文化局下属单位,向來经费紧张,不想另请收发员,一直由马万礼代办。当初歌舞团领导说,每月给老马补贴二十块钱,老马说啥钱不钱的。以后就真的沒给老马贴过钱。但歌舞团偶有演出,会送他一张后排票,老马就很满足。

    马万礼载着邮件出邮局,经过槐树三岔口时,红灯亮了。老马叉开腿停在那里,冲戴红袖章的老太太笑了笑。老太太并不领情,板着脸用小旗指指他的车轮子,车轮子压线有两厘米,老马赶紧往后退了退,又抬头冲她笑笑。老太太厌恶地扭转头不再看他。老太太很熟悉这张脸了,虽然并不知道他是谁。这张脸几乎每天的这个时刻都出现在槐树三岔口,也每次都冲她笑笑,就怀疑这个长着一副长脸的老东西不怀好意。其实马万礼绝沒有向她调情的意思。马万礼见识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歌舞团三十年前退休的女人都比她漂亮。他冲她笑笑,也许正是因为她的不可爱。万一哪天不小心违反了交通规则,说不定会处罚得轻一点。比如刚才压线两厘米,只用小旗指指而沒有罚款,就说明这两年沒有白笑。他记得这老太太在槐树三岔口值勤有两年了,经常训人罚款的。至于这样做划算不划算,老马沒有算过。马万礼只是小心做人。有时候在街上碰上个巡逻的警察,他也会点头笑笑,并且心里有点紧张,尽管老马沒干过什么坏事。但有些事难说呢,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小皮沒干过什么坏事,就被警察捉去关了十几天,后來才弄清是因为他和一个强奸犯长得特像。

    马万礼回到文化局收发室是八点半,准时。然后开始分发邮件。邮件很多,有包裹、书刊、信件、汇款单之类,应有尽有。以前都是把邮件分好送到各办公室的,楼上楼下跑半天。自从苏盛做办公室主任后,就安排老马说你不要送了,让他们自己下來拿。马万礼说苏主任这不太好吧,以前都是送的。苏盛说沒啥不好。怎么沒啥不好,苏盛沒说,老马张张嘴沒敢再问。不让送就不能送,分好邮件放在各部门信袋里等人來拿。虽说不用楼上楼下跑了,可老马心里却有点失落,好像剥夺了他某种权利。明摆着一件事只做了半拉就不让做了,不痛快。不痛快归不痛快,老马却一点沒表现出來,苏主任是看我年岁大了,怕我累呢,他这样安慰自己。但后來想想又觉得不像,苏盛那天说这话时阴着脸,平日也沒见他有什么关心的话,更不见有什么关心的事。据说苏盛是从省委机关调來的,有点小來头,來了就任办公室主任。这人平时不苟言笑,对下级这样,对上级也这样。不卑不亢的。文化局正副局长七八个,都对他很客气,好像苏盛是上级派來的一个大员。机关一般干部都对他敬而远之,有些揣摩不透。有一天几个人來收发室拿信,聚在一起聊天,说起苏主任都有些戒备。人事处的老周说,这人有点阴。大伙说你有什么根据?老周说你们跟他去厕所看看就知道了。大伙笑起來,说你们人事处是在厕所考察干部啊?老周笑道,不是人事处,是我自己的观察,比如厕所有三个小便池,如果这人一进去就解裤带,就近在第一个小便池撒尿,而且尿得很响,这人就比较爽快,沒什么弯弯绕。如果进入厕所选择中间的小便池,此人一般比较稳重,且有城府,能做大事。如果进厕所就往里去,在第三个小便池撒尿,甚至去大便间撒尿,此人就有些阴,心理不太健全,喜欢算计人。不信你们去看看。当时说过,大家哈哈一笑,好像沒当回事。但过后几天,几个人又碰在一起,说老周你眼太毒。老周说怎么啦?几个人说苏主任撒尿真的都在第三个小便池。说这些话时,马万礼都在场,但他沒插嘴。老马从不参加议论人的。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个收发员,不好随便说人。而且老马从來都是把人往好处想。自从不让送发邮件后,老马就显得郁郁寡欢。以往去各办公室送信件,大家都和老马打招呼,有时还拉他坐一会儿,显得很亲切,心里就很踏实。现在不行了,各办公室仿佛成了他的禁地,老马一下子感到自己成了外人。有一天老马分好邮件,又习惯性地往办公室送,刚到楼梯口就碰上苏主任,苏主任瞪了他一眼,说老马你怎么不记事?不让你送你怎么又送了,让他们自己拿。老马一愣,脸涨得赤红,忙说我忘……忘了,转头又回來,心里就有些难过。苏主任随后跟到收发室,拿了自己的信件,又翻看一阵其他人的信件,然后挑了几封信拿上,走时说几个局长的信我带上去了。老马呆呆地坐了很久,真是有些蒙了。以后苏盛每天下來拿信,都要顺便把几个局长的信带上,也每次都翻看一遍所有的信件,就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后來渐渐就有人对马万礼说,老马我的信你单独放好,不要叫别人看到。平日信件都是摊在一张桌子上,任由人翻检的。老马听了这话有些不懂,但还是按要求把那人的信件放进抽屉。接着又有不少人都提出这样的要求,老马也都一一照办。至于汇款单,几乎人人都要求保密,不要被别人看到。老马就渐渐明白了一点什么。二十年前,大家可沒这些讲究,好像也沒啥要保密的。现在不同了,似乎人人都把自己裹了一层,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不想让外人知道,更不想让外人掺和。其实老马早就感到了这种变化。只是以前不明显。以前所有的信件汇款单都是只经过老马的手,而且都由老马直接送到办公室,送到每一个人手上,保密度相对大得多。现在不让送了,信件邮件汇款单都摊在那里,像办展览,谁來了都要翻一遍。于是就有许多人要求保密。老马不怕麻烦,而且很乐意接受这种委托,因为这说明大家还是信任他的。一个人被人信任并且是受这么多人信任,是个不容易的事。

    文化局加上歌舞团,上上下下二三百人,就是一个小社会,而且是个非常活跃非常有能量的小社会。这个小社会又和大社会联系着,由此演绎的故事抵得上一个三千人的工厂。其间马万礼的收发室就是他们沟通大社会的一个主要渠道。从來來往往的信件中,老马能够猜出每个人的社会关系、人际交往以及他们的亲密程度,还能知道每个人的收入状况。比如文艺处的老梁是个电影评论家,就老有电影厂、电视剧部给他來信,还经常收到报纸、杂志的一些汇款单,当然数量都不大。比如人事处的老周是个孝子,和老家山东就常有书信往來,除此就几乎沒有别的交往。会计室的老倪发信多往纪检部门。苏盛的信件往來都在省委机关之间。汪局长是个画家,书画界交往就很频繁,和日本、香港也有通信。崔局长管基建后勤,常有工程队什么的來信。文局长是一把手,人也文质彬彬,待人也和气,和外界联络极少,几乎沒什么信。文局长老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据说夫妻关系长期不好。这大半年常有一个女孩子來信。老马能分辨出男人和女人笔迹的不同,甚至能分辨出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子笔迹的不同。女孩子给文局长的信每星期都有,有时两天一封,落款地址不断变化,一时南京,一时上海,一时北京,一时西安。但老马一眼就认出是同一个人写的,而且都是从西安发出的,因为有邮戳为证。另外,还有一些神神秘秘的信件,沒有落款,只有“内详”字样,还有的写上“亲拆”。歌舞团的书信最多,情况也复杂得多。别看歌舞团本身演出不多,演员个人大都沒有闲着,有的外出走穴,有的参加电视剧拍摄,有的去大酒店或娱乐场所临时表演,个个忙得气喘吁吁。演员信件多,汇款单也多,几如雪片般飞來,有的几百块,有的几千块,一次寄來几万块的也有。这么多年,老马经手的汇款单无数,从未出过差错。至于信件,神秘也罢,不神秘也罢,老马从不向人说起,守口如瓶,甚至也不向本人卖人情,仿佛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其实老马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但有时老马又想,那些需要保密的信件寄到家不是更保险吗?但老马渐渐又明白了,那些需要对同事保密的信件,对老婆或丈夫更要保密。汇款单也是同样的道理。现在不比从前了,夫妻之间特别是年轻夫妻之间,互相都藏着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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