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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祖先的坟(二)

    我曾经作为福淳爷的副手,在村里做过几年大队干部,后来因为好写点东西,被调到县通讯组去了。但我的父母仍在村里,我也就时常回家,而每次回到村里,又一定去看望福淳爷。我们成了忘年交,爷儿俩经常守着一壶酒,一盘青豆,一谈就是半夜。我深知他的欢乐和烦恼,甚至对他的死也有预感。我太了解他了。

    福淳爷属于解放后农村的第一批基层干部。而他当干部,说起来几乎不可信。

    我们村是一个两千多口人的同姓村,村里中农居多,最大的地主不到二百亩地,因此,土改就不像外村那么轰轰烈烈。

    福淳爷家属于下中农,显见得分不到多少土改果实。但他生**管些闲事,当地称为“场里人”。就是说,婚丧嫁娶、危难纠纷,什么场合都少不了他。解放前夕,为帮几家穷户租地借粮的事,曾多次和几家小地主闹翻脸。他希望老少爷们都能吃上饭,可是空有抱负,无法实现。

    土改开始后,他对共产党打富济贫的主张拍手叫好,跑里跑外,做了许多工作。土改结束,自己什么也没要。工作队长看他大公无私,又很有组织能力,就问他:“你热爱不热爱共产党?”

    “热爱!”福淳爷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入党呢?”

    “——入就入!”

    于是,福淳爷入党了,并当上了村支书。那时,他才三十岁多一点,中等身量,显得魁梧结实,紫微微的四方脸膛,腮边卷着几根软须,一眼看去,豁达晓畅而又有心数,正值年富力强、雄心勃勃的时候。他认准了共产党是为庄稼人谋福利的,决计拼一腔热血,创一番事业,让子孙后代永远过上好日子。

    说实在话,如果按照党章要求,福淳爷不能说是一个合格的党员。然而,他确确实实当了二十几年党支部书记。

    福淳爷不懂共产主义理论,甚至连几句像样的官话也不会说。有一年批林批孔搞得热火,他去县里参加了半个月的学习,回到村里神色黯然,只在队长会上传达了一句:“孔先生被打倒了。”那副神态,像刚刚参加完一个追悼会。以前,他听人说过,孔夫子是个讲学的。因此,他老把孔夫子叫成孔先生。福淳爷对读书人向来是尊敬的。

    但运动来了,他又无法逃脱。特别工作队一进村,作为大队支书,他要在社员会上作报告。而作报告是要讲许多大道理的,福淳爷肚里没词儿,就有些做难了。因此在他的报告里,便时常夹杂一些“嗯嗨呵呢”、“因也此所”之类的废话。而且肚子一挺一挺的,很使劲。有一次正讲得带劲,突然停住了。先前大家倒并不怎么认真听,因为总是不得要领,这时反注意起来。工作队和一千多个社员盯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当时,我还在农村,正坐在他左边主持会议。福淳爷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扯扯我,小声说:“你接着讲。”说完匆匆走了。第二天,我问他哪儿不舒服,他尴尬地笑笑说:“奶奶的,裤腰带断了!”

    福淳爷没文化,处理事情常常有违思想政治工作条例。一不顺心就发火、骂人,而且有时用烟袋锅敲着脑袋骂。自然,那骂法是有讲究的,子侄辈的骂娘,孙子辈的骂奶奶,从来不会错(此地风俗,这是仅限于本族内一种亲切的骂法,不同于一般的骂人)。有时候,他还打人。

    那年,我刚提拔成大队干部,正好碰上两个小伙子在当街打架,好凶!我急忙跑上去,一边拼命拉架,一边让他们各自说理。他们谁也不听。一群小青年在一旁呐喊助威,并不拉架,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真有些束手无策了。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小声说:“来了,来了!”我回头看,只见福淳爷大踏步赶来了,两眼冒着凶光。

    我正要上前说说情况,福淳爷却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只见他弯腰脱下一只鞋拎在手里,赤着脚悄悄偎上去,猛地扬起来:“劈啪!劈啪!……”每人照腚三鞋底,一边嘴里给自己使劲:“吭!吭!吭……”

    两人骤然遭到袭击,抬起头,一看是福淳爷,慌忙松开手,撒腿跑了。还不时回头看,生怕他追上来。等跑出一段路回身看时,福淳爷正坐在地上穿鞋,一边冲他们点头晃脑:“甭跑哇?”他们不跑了,可也不敢靠近了。

    这样的官未免是非不分。事后,福淳爷却说:“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理不理?一句错话就闹起来,越分辨越麻烦。干脆,揍跑他们,等双方消了气,屁事没有。谁有工夫和他们磨牙!”

    当然,福淳爷解决矛盾,并不一律用鞋底,有时候还很有耐性,这要看什么对象。

    八队五保户七奶奶,喂了三只老母鸡,常放出去啄大田的麦子。有一年冬天,队长雷子带着社员在西河洼挖沟,中途回村拿东西,刚到村头,发现三只母鸡在麦田里一字儿排开,正啄得欢。雷子一看就火了,弯腰拾起几块碎砖头,拔步就追,几只母鸡惊得“咯咯”乱飞,一只大黑狗也跟着跳来跳去,围追堵截。雷子撩开长腿,追到七奶奶门口时,把三只鸡全砸死了。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七奶奶奔出屋来,又哭又骂,要雷子赔鸡。雷子一拧脖子筋:“砸死活该!”七奶奶一头撞进雷子怀里,耍起赖来:“龟孙羔子,你把我也砸死吧!”许多老年人围着看,谁也不敢劝说。福淳爷可巧路过,他问明情况,弯腰拾起三只母鸡,一下子摔到雷子脚底下:“去!社员不正在西河洼干活吗?拿去褪褪毛,烧一锅鸡汤送去。队里拿几个钱,买几只鸡赔她。屁大的事,嚷嚷什么!”雷子正被缠得一筹莫展,一听这话顿开茅塞,朝七奶奶打个响鼻,提起鸡乐颠颠地走了。不过几句话,烟消云散,七奶奶没话说了。

    第二天,雷子买了三只母鸡,给七奶奶送去。他前脚出门,福淳爷后脚进了屋。他和七奶奶同辈,叔嫂偶尔也开点玩笑,这次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往七奶奶床沿上一坐,先装上一袋烟递上去,然后凑凑身子:“我说七嫂,你也老糊涂了,大田的麦子让鸡糟踏,你不心疼?”

    “谁不心疼?我咋知道鸡去啄麦呢!”七奶奶“吱吱”地吸着烟,装起糊涂来。

    “是这话。我看你也不是故意。”福淳爷顾全她那点老面子,并不揭穿,“往下呢,可要把鸡看好。都把鸡放出去吃麦,来年喝西北风吗?你五保指靠什么?——这些年雷子待你好不好?”

    “好!我没说不好。”七奶奶嘴有点软了。

    “是喽!集体就是家,大伙都要爱护才对。你说呢?”

    七奶奶脸红了,讪讪地说:“老三,你甭划圈子啦!我的鸡再吃大田的麦子,砸死活该。”

    福淳爷眨眨眼,诡谲地笑了:“你要再放鸡吃麦,等你死了,我让雷子送你火葬场去!”

    七奶奶最怕火化,伸出烟袋锅敲着福淳爷的头:“老三,看我不砸烂你的狗头!”

    福淳爷缩着脖子夺回烟袋,欠欠屁股出了门,又回头说:“甭说狗头驴头,到时候反正我当家。”说完,把长烟袋杆往脖子里一插,摇摇晃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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