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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斩首(下)

    匪首马祥便有些惆怅。说不定这座地牢会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他并不怕死,但死在这个地方,实在有些不甘心。哪怕提上去,拉到左驿街头砍头也行呀。

    火夫仍然來送饭,开始是一日两送,后來改成一日一送,再后來两日一送,甚至三日一送。奇怪的是匪首马祥并不觉得饿。他盼他來地牢,只是希望看见一个人,一个活物。

    匪首马祥太寂寞了。地牢里几乎分不清白天黑夜,沒有尽头的死一样的寂静,让他感到恐惧。马祥一辈子沒怕过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人在世上总会有一怕。其实马祥还有一怕,只是过去从不愿承认,就是怕毛毛虫。现在他承认了。

    冬天是悄无声息來到的。

    那天,他昏昏沉沉蜷缩在被窝里,醒过來时,往小窗口看了一眼,突然发现那上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匪首马祥这才感觉到冷。他虚弱得很厉害,只能偶尔爬起來坐一坐,大部分时间是躺着的。地牢里很潮湿,那条薄薄的棉被湿漉漉的。还有,就是臭。大小便都在里头。以前火夫还來帮他清理一下,现在已有很多天沒有清理了。记忆中,那老家伙好多天沒來过了。也许來过,马祥不知道。

    落雪的天气让匪首马祥有点高兴,甚至有了一点饥饿的感觉。他微微抬起头,居然发现旁边放了一碗饭。既然沒死,就得吃。马祥爬过去,端起饭往口里扒。饭太硬,又是冷的,很难下咽。可他还是坚持吃完了。旁边还有一碗水,他端起來喝了几口,太凉。再说,也得留一点。万一火夫不再來了呢。

    匪首马祥告诉自己,得坚持下去。都坚持几个月了,无论如何得坚持下去。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坚持和等待成了一切。他已经不再猜测上头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和自己无关。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太操蛋。什么大不了的事,居然比老子杀头还当紧。匪首马祥胡乱想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又睡去了。马祥一辈子也沒睡过这么多觉。

    他梦见自己又上了囚车,还是老刘和他的马队押解。马祥抖擞精神笑了。

    囚车一直往北走。

    此时,正有一人一骑离开京城,往南星夜驰奔,古驿道上的落雪被踏得梨花四溅。

    当初老刘押解囚车到达左驿的当夜,忽然传來一个惊人的消息:革命党人在武昌造反!这事非同小可,老刘决定不再贸然进京,只在原地等候消息。果然又传來新消息,各省纷纷宣布独立。正当大家惊魂未定时,老刘接到命令,让他把匪首马祥交给驿站看押,带上他的马队去山东护送一个官员秘密回京。老刘带上马队匆匆走了。

    老刘进京复命后,又奉命和他的马队驻扎在京郊一处驿站,随时候命。一连多日,各种消息不断传來,大厦将倾,人心惶恐。一些马队的士兵偷偷离营走了。老刘沒有追究,和剩下的十几个弟兄坚守在驿站。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忽然又传來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的消息。又过一个多月,皇上宣布退位。至此,老刘才彻底死了心,当即解散马队弟兄,一个人连夜奔左驿站來了。

    这些日子,他其实一直惦着匪首马祥。

    大清国灭亡,老刘悲喜交集。皇上退位那天夜里,他和弟兄们面向京城磕了三个头,大哭一场,然后才各奔东西。这一路來,老刘还在不断流泪。但马祥逃过一死,又让他高兴。他和马祥并无交情,可他觉得和马祥是一段奇缘,既然天意不让他死,自己就应当去救他。只是一路都在担心,马祥有沒有福气熬到这一天。也许他在地牢里早已死了。天下大乱,驿站的人肯定早就跑光了,谁还顾得上他。

    老刘到达左驿,坐下那匹红鬃马居然倒地死了。他知道它是累死的。

    驿站果然人去房空,只剩下一个老火夫在睡大觉。老火夫是当地人,留下看房院,却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匪首马祥。他不敢放他,更不敢也无权杀他,就慢慢消磨时日吧。也许他活不了几天了。

    老刘一把揪起火夫,厉声问道:“马祥还活着吗?”

    老火夫眨巴眨巴眼,认出老刘,说你是说那个匪首?忙掏出钥匙,说你自己……去看吧。

    老刘伸手抓过钥匙,直奔地牢。

    老火夫随后收拾点东西,匆匆离开了驿站。他真的不知道那个匪首是活着还是死了。他非常害怕,还是一走了之。

    老刘打开地牢的门,一股污臭立刻扑鼻而來。他顾不上这些,冲黑暗中大喊:“马祥!马祥!”沒人应声。

    老刘心头一沉,估计有些不妙。忙摸索着寻找,渐渐看到墙角躺着一团黑影,抢过去就摸,却摸到一只手,有些温乎乎软绵绵的。还活着!老刘心头一喜,这小子总算沒让我白跑一趟,立刻又喊又摇:“马祥!马祥!……”

    马祥终于被他摇醒了。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声音有些遥远,还有些熟悉。他慢慢睁开眼,看到一个人影正俯在面前,却看不清脸。

    老刘兴奋地大叫:“马祥!兄弟!你还活着呀?”

    马祥终于听清楚了,是老刘!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嗫嚅道:“你……真是老刘!”

    老刘说:“马祥是我!你还活着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说着把马祥拦腰抱起,马祥张手也抱住了老刘,两个人都呜呜地哭起來。马祥说老刘哥……你去了哪里,咱们……不是说好……只休整一天的吗,这会啥都误了……赶不上秋斩了……老刘说傻兄弟咱们不去京城了,沒人砍你的头了,大清朝完蛋了皇上宣布退位了。匪首马祥大吃一惊松开手说老刘哥你可不能瞎说,大清朝……怎么完蛋了呢皇上怎么会退位你说这话也要杀头的,老刘说马祥兄弟,我不是瞎说,皇上真的退位了……现在是民国了!

    马祥目瞪口呆坐在那里,居然沒觉得欣喜。原先他还在心里抱怨,世上出了什么鸟事,会比砍头更重要。现在看來,这事比砍头重要多了,江山易手,改朝换代,简直是天大的事啊!

    匪首马祥被老刘背出地牢,在驿站精心调养了一个多月,才逐渐恢复。这期间,都是老刘在照顾他。老刘居然会烧菜,会熬汤。

    终于该分手了。老刘问马祥:“你准备去哪里?”

    马祥其实已想了多天,他说:“我准备留在左驿。家里沒人了,不想再回太湖。回去了那帮弟兄还会找我。”

    老刘有点意外。以他的身份,在左驿能混得下去吗?可他沒说。

    马祥问老刘:“你呢?”

    老刘苦笑了一下:“回家。我家在天津,还有一大家人呢。來左驿的时候经过天津,沒顾上回家打个招呼,这些日子他们肯定急坏了。”

    匪首马祥眼睛湿润了,说老刘哥,你其实不适合当兵。

    老刘哈哈大笑起來,说马祥你错了,我其实是个职业军人,当了半辈子兵了。

    马祥说老刘哥你以后还会当兵吗?老刘摇摇头,忽然眼角里闪出一点泪光。

    当天,两人洒泪告别。

    马祥果然在左驿定居下來。

    他在运河边搭了一个草棚,开垦荒地。一个人干。刚开始,他不怎么会干。但他坚持下來,很快开出一大片荒地。

    左驿沒人去招惹他。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后來,马祥娶了一个逃荒的女人做老婆。以前他曾有过很多女人,但他一直沒有娶过老婆。那时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应当娶老婆。这个逃荒的女人很争气,一连给他生了七八个孩子。

    再后來,马祥在镇里驿站旁边买下宅基,盖了院房阁楼,马家成了左驿一个大家族。

    匪首马祥终于老得不能动了。他时常坐在阁楼上泡一壶茶,慢慢喝,久久看着驿站那片青砖灰瓦的三进院落。

    驿站很破旧了,屋脊上长了很多茅草,有麻雀在上头寻草籽吃,小脑袋一动一动的。

    外一篇

    公元二〇〇一年,左驿有个叫小鱼的惯偷被判了死刑。小鱼并沒有人命,但因为偷盗曾六次进宫,屡教不改,才判了极刑。

    宣判后小鱼沒有上诉,却提出愿意捐献文物,希望能够减刑。按照他的要求和指点,法官从他家阁楼夹墙里取出一只木箱子,打开看里头有三样东西:脚镣,木枷和亡命牌,亡命牌上有“斩首”二字。小鱼说这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小鱼说曾祖父还传下话说,咱们家欠上天一个命债,这东西早晚还用得着。法官哭笑不得,说你指望用这个减刑吗?小鱼笑了,小鱼说无所谓,我也就是说说,主要是想叫你们把东西取走。取走这些东西马家后人就清净了。几辈人了,我家老听到半夜里脚镣响。

    法官听得毛骨悚然,训斥他说你胡说什么!但还是请來文物专家鉴定。文物专家摸摸看看,说这是晚清的刑具,有一点价值,但文物价值不大。

    小鱼还是被枪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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