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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杂木林的呼唤(十二)

    我和鹿荣离开积水潭,走进一片柳树林。这片林子也很大,树身大都有四五把粗,上面几乎都有疙瘩。看得出,这些柳树都栽植好多年了,说不定还是五七年第一批栽植的。如果真是这样,生长并不快。也许因为沙滩太贫瘠了吧!

    我们并肩走着。看得出,鹿荣很激动。我不愿再催促她了,让她自己慢慢说吧。她弯腰掐了一根草梗含在嘴里,咬一截吐一截,两眼噙着泪,如此走了几十步远,她仍沒有说。是不愿说了吗?我又存不住气了,偏转头问她:

    “那天晚上,你们就……”

    鹿荣摇摇头:“沒有。……睡到大半夜时,我醒了,他仍沒有來。我喊了几声,不见应答,屏气细听,外间一点动静也沒有。我急忙又穿上衣服走出來,外间果然沒有人。他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被我逼得太急,跑了呢?这黑更半夜的,让我到哪里去找。可我不能不找,他拉着一条腿,到处沟沟洼洼,可别摔倒了。

    “我拉开屋门,院子里沒有他。雨已经停了,地上积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我打开小院的木栅门,借助天光,尽力在林子里搜索。我很快就看到了。他就在前边十几步远的林子里,正拄着拐棍來回踱步,拐杖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他走得很急促,在两棵树之间不停地走來走去,时而背靠树身,仰面喘息一阵。看样子,他痛苦极了,似乎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沒想到,作出这个选择,他会这么作难。他痛哭了那么久,肯定被我说动了心,但为什么又这样缺乏决断呢?是不是还有另外的难言之隐?

    “我急步走过去,一把扶住他说:‘到屋里去吧,别受了凉。’他知道是我,把头慢慢转过來,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我虽然看不清,仍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这样对峙了好久,他到底说话了,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荣子,过去,是我……委屈了你!’

    “‘你同意啦?’我惊喜地摇了摇他。

    “‘不!我感谢你,你是个好姑娘。可我不能让你……幸福!’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因为,我是个……残废人!’

    “‘这我知道!你少了一条腿,脸上有七块伤疤,心脏旁边还埋着一颗子弹,我都知道。正因为这,我才要來照顾你的!’

    “‘不不!还有……你不知道,我已经……我不能告诉你,你不知道……我不能……真的!荣子,你原谅我吧,你的心意我领了,日后你会……明白的!’

    “他在黑暗中急促地、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心中一沉,他果然有难言之隐!而且,我模模糊糊有点明白了,他所说的残废是指什么!刹那间,我心里一阵酸楚,只觉得天旋地转,天哪,你可真会捉弄人呀!

    “第二天,他看我暂时沒地方落脚,就让我在他这个小木屋里住下了,自己执意搬到三里路外的一片林子里,和一个看林的老人作伴去了。临走前,他把门窗重新修理了一遍,弄得结结实实的。他还嘱咐我:‘荣子,你还是个姑娘家,千万自重。’我央求他:‘你也住这里不行吗?’他摇摇头,坚决地走了。我知道,他不想玷污了我的名声。后來,我就在这里住下了。林场领导根据我的意愿,批准我参加了耿国臣大叔领导的护林队。我们虽然不住在一起,但还可以时常见面,并不觉得孤独。

    “但时间不长,他病倒了。还是那颗子弹在捣鬼!这一次很厉害,送往县医院时,我跟去了。根据以往经验,先采用了保守疗法,打针、吃药。可是几天过去,一点不见效,反而一天比一天重。最后昏迷了。医院拍片检查,发现子弹周围化了脓,已经直接威胁心脏。看來,是非动手术不可了。为了慎重起见,县医院还从省里请來了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准备把子弹取出來,彻底解决问題。可是那位外科医生看了片子后,轻轻摇摇头。原來,那颗子弹本來在心脏上方的。由于大量化脓,已经下沉和心脏紧贴着了。手术固然非做不可,但成功的希望极小。这位外科医生推说设备太差,做不了这个手术,走了。他怕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坏了自己的名声。可耿大叔的病已经刻不容缓,不能再等了。于是县医院的医生只好自己动手。开刀前,要亲属签字。我毫不犹豫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医生问我是他什么人,我回答说:‘是他妻子!’医生们都吃了一惊。老耿是常病号,医生都认识他,却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年轻的妻子。等把他推进手术室,陪同他來看病的林场民政助理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劝说:‘你咋这样傻!老耿怕是进得去,出不來了,你枉担这个虚名干啥?以后再找对象会受影响的!’我咬咬嘴唇,忍住泪水说:‘我情愿!’真的,我心甘情愿。那一刻,我难过极了。他孤独了一辈子,我不忍心让他带着生活的巨大缺憾死去。

    “耿大叔果然死在手术台上了。他的伤病太厉害。子弹周围多次化脓、结痂,一大片都已坏死。当医生打开他的胸腔时,大吃一惊!按照一般情况,他的生命早在十年前就该结束了,可他却硬是顽强地多活了十年!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

    “在为他盛殓穿衣服时,我终于发现了他的隐秘,当年一颗炮弹炸飞了他的右腿,同时也使他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正是三十年來他一直拒绝成家的原因。他不愿意以功臣自居,心安理得地耽误任何一位姑娘。耿大叔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我为能在他临死前宣布是他的妻子感到光荣。我就是要让人们传说:那个英雄、那个功臣、那个好人,最终是有了妻子的!这对他也许沒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对我來说,却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对于善良的人们,也是一点心灵的安慰。如果说这是一种牺牲,那是我宁愿作出的。

    “耿大叔死后,被埋葬在我父亲的坟茔旁边。这是他早就留下的遗愿。他要和他的老朋友作伴,和林子作伴。后來,我接替他的职务,做了护林队长。方圆五六十里以内的林子都归我管,手下有十几个护林老人。在开始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常为他的死悲伤,于是就拼命做事,以转移自己的神思。日子久了,就渐渐好了一些。人死不能复生,重要的是继承父亲和耿大叔的遗志,把林子看护好。

    “林子实在是太可爱了,特别当我真正把自己的事业和林子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更感到它的可爱。最早栽植的一批树木,经过二十多年的生长,已经成材。到处郁郁苍苍,遮天蔽日,各种各样的鸟儿和小动物在里头栖息、繁衍,有几百种之多。凡是这一带地区应有的鸟类和动物,这里几乎都有。这里成了它们的保护区。同时,由于故道两岸树木繁茂,还有效地保护了水土,调节了气候,对于实现生态平衡起了重大促进作用。林业所带來的巨大好处随时可见。我虽然只是护林队长,但我并不甘愿仅仅守护上辈人留下的林子,我要为林业的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我买了许多有关林业方面的书籍,整理父亲过去留下的工作笔记。在有关理论指导下,我每天到处跑,调查水土资源,统计成材树木,计算各种树木的生长速度,积累气象资料,观察鸟类和小动物的繁衍情况……总之,我希望有一天能拿出一份有价值的资料,为林子的更新、发展作出必要的准备。当年林场初创,缺少苗木,大多是就地取材,因此树种杂乱,生长既不快,也不整齐。我想,最近几年林子更新,根据水土,气候情况,可以大批栽植泡桐。这种树质料好,生长迅速,七八年就能成材。我简直是雄心勃勃!什么力量也不能让我离开林子了。我越干越有味,越体会到林业的重要。中学时代,我曾抱怨父亲为什么那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那么大声疾呼地向领导提出:在荒山秃岭、在废旧河滩、甚至在良田的间隔间,大量栽植树木!不要急功近利、仅仅看到粮食!是的,现在我理解了,父亲是位有远见的林业家!保持生态平衡是人类永远的幸福,失去生态平衡是人类的灾难!如今,世界上有远见的人们都在呼吁和致力于这项伟大事业,而我们有些人却仍然麻木不仁!历史上,黄河数次决口改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中上游植被被破坏才造成的。这里的人民吃尽了苦头,历史的灾难不能再重复了!……前几年,还有人居然叫喊‘以粮为纲、毁林开荒’!实在太无知了!这一带只能以林为纲,否则,树木一旦砍伐掉,风沙马上又会起來,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鹿荣激动得两颊绯红,仿佛在和谁争辩问題。我暗暗佩服,想不到她幽居深林,却有这么现代,这么宏观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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