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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苏中对(一)

    幽深的天海,撒满了寒星。一点点、一片片星光,晶莹透亮,交相辉映,在苍穹下结织成无际的朦胧。愈往下来,夜色愈浓。及至到了地面,已是模糊的一片。四周的村庄则团团簇簇,重如泼墨。在一派天光笼罩下,天地之间分成若干层次,仿佛有许多沉淀物从高天落下,纷纷洒洒,最后在大地上凝结成丘。

    夜色如此之美,陈毅司令员觉得整个身心都被溶化了。他抬脚跨上一道田埂,前面黑暗中的秋虫迭次停止了叫声。一只萤火虫划了一道弧光,忙乱地跌落到草丛里,再也不敢动弹。陈毅先是睁大了眼,好奇地俯下身去,寻找那些失落的微音和光亮,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使人疑心在一瞬间,它们都从这里消失了。或者,说不定也像陈毅一样瞪着眼睛,在草丛深处和他对望着,一边互相传递着狐疑的眼色。双方僵持了好一阵,秋虫们好像有足够的耐心,陈毅却耐不住了。他慢慢直起腰,为小精灵们的警惕哑然笑了。这是它们的世界和乐园,不管战火多么残酷,哪怕只留下一小片草地,它们也要生存,也要歌唱,也要飞舞。大概,这就是生命的力量。

    陈毅似乎有点歉疚了,不该来这里搅扰它们的舞会。于是不再前行。

    警卫员小周也在后面七八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这是个山东籍的小伙子,长得剽悍凶猛,几乎高出陈毅半个头。他年龄只有十九岁,却已经打过大小七十多仗。战火炼就了他一身虎胆。此刻,小周正手提驳壳枪,向四野窥望。经常性的夜间活动,使他即使在这样漆黑的晚上,也能辨出百米以外的景物。别看他不动声色,方圆十几里内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脱他的耳朵。司令员的安全就是他的生命,在这深宵旷野里,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麻痹。

    小周还在生司令员的气。可自知又拗不过他。今天晚上,他和粟裕司令员最后敲定了黄桥决战的每一个环节,随着一群参谋匆匆的脚步声,命令立刻就传到四面八方去了。这时,陈毅跳起来,笑着一把抓住粟裕司令员,要和他下一盘棋。蘑菇了半天,粟司令好歹不干。陈毅大为扫兴,只好松开手骂了一声:“臭棋!”粟裕不睬他,走到门外嘱咐小周:“让他睡觉。明天也要管住他,别让他乱跑!”因为陈毅在每次重大决策之后,军事行动之前,总要像个大孩子一样撒一阵欢。有时混在战士里头摔纸牌顶鞋底,嘻嘻哈哈;有时钻到老乡家里,吸着烟袋聊聊天;有时跑到野外放马疾驰一阵,而后啸天长吟。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抑制厮杀前的冲动。这是个感情世界特别丰富的人,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一种昂扬的激情。当年梅岭遇险匍匐于草丛中,尚且不忘“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眼前的情景已今非昔比,这次作战计划又是他的得意之作,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昂奋!实在说来,他像一匹奔放的野马,情绪来了,铁缰也能挣断,小周拿他毫无办法。

    粟裕司令前脚刚走,陈毅就提出到野外蹓蹓腿。小周摸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十一点五分,断然回绝说:“不行!你该睡了。”

    “睡不着呢。”陈毅笑哈哈的商量。

    “睡不着也得睡!”小周提高了嗓门。大概是声音太大了,东厢房传来房东石大娘的咳嗽声。

    陈毅伸头看了看,转脸用一根指头竖在唇上一声“嘘——”,示意他小点声。然后“嘿嘿”地笑着,向小周使了个糊糊弄弄的眼色,低头向门外抬步,企图蒙混过关。小周一个箭步跨过去,像门扇一样堵住了。这是他的职责。

    陈毅翻翻眼,料想冲不破这道封锁线了。他只好回转身,倒背手在屋里绕了一圈,心里却憋闷得难受。忽然,他眉头一皱,冲小周挥挥手:“那好,你去铺床,我撒泡尿。睡!”

    小周信以为真,憨笑着挪开身子,放心地进了里间。陈毅大踏步迈出门坎,一耸肩捂住了嘴巴,差一点笑出声来。

    他们住的这家农户姓石,人口不多。户主人是前清秀才,现在外村一所私学教书。唯一的一个儿子参加了新四军,家里只有石老太和过门才一年的媳妇。这位石老太性格开朗,说说笑笑,你简直看不出她是六十多岁的人。也许是因为家中没有更小的孩子,常和儿媳妇逗着玩儿。儿媳妇叫凤莲,长得挺俊。爱笑。老是在婆婆跟前撒娇儿。婆媳俩打打闹闹,为小院增添了许多生气。陈毅司令员来了以后,石老太一定让他住上房,自己搬到东厢房和凤莲做伴去了。

    小周铺好床,又在枕边放上一本手抄的《贺知章诗集》。他知道,司令员每晚睡前,总爱看一会书的。他正要坐下来等待,忽然觉出不对来了。司令员怎么好一阵了还不进屋?小周像从床沿上弹起来一样,连忙奔出屋去,满院子没个人影!他情知不好,随即追出门外。门外的岗哨往前一指:“呶,往南去了!”小周急出一身冷汗,凶狠地训斥道:“谁让你放他出去的!”岗哨吓坏了,慑懦着要申辩什么,小周顾不得听,大步流星追上去了。跑了几十步,果然看见司令员像梦游一样,正摇摇摆摆往村口走去。他知道,再劝也没有用了,只好一路尾随着,越过村头的岗哨,到了野外。

    白天刚下过一场小雨,野外的空气十分清凉。枯草烂叶和湿润的泥土气息,像醇酒一样沁人心肺,他有点醉了。陈毅叉开双脚站在田埂上,握住双拳向空中伸了几伸,又转了几下腰,周身的筋骨都松散开来。他推推手指,连连发出“嘎嘣”脆响,在这寂静的夜显得分外清晰。四野安谧恬静,朦胧中蕴着几分神秘。如果不是远处偶尔一声轻雷般的炮响,使人真不愿承认这是处在战争的日子。陈毅的心又一下子收紧了。善良的人们,可爱的村庄,还有草丛中那些不知忧愁的小生命们,在这场兵燹过后,说不定会变成一片废墟残骸!陈毅的心顿时有说不出的沉重。刚才还是如此美丽的夜色,一下子蒙上一层肃穆荒凉的色彩。天幕低垂,仿佛巨大的黑纱,在为抗日殉国的军民默默致哀……

    蓦然,一只苍鹰不知受到什么惊吓,从前边坟地里一棵枯树上腾起来,带着一股冷风从头顶上飞过去了。小周警惕地握紧了驳壳枪,快步走到陈毅跟前,低声催促:“司令员,回去睡吧。估计有半夜多了。”陈毅没说什么,转身往回走去。

    越过村口的岗哨,走进住处的院子,陈毅把脚步放缓了,唯恐惊扰了石大娘婆媳的梦。可是奇怪,她们好像还没有睡,正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凤莲还“哧哧”地笑了一阵。屋里灭着灯,这么晚了,在干什么呀?陈毅被好奇心驱使,迈着猫儿一样的步子走到窗前的石榴树旁。可不,她们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欢。忽然,他意识到在这儿深更半夜偷听两个女人说话不妥,正要悄悄离开,屋子里传出的声音一下子把他惊呆了!

    “……兵七进一,炮三平五;兵七平六,士四进五;兵五平四,炮五进一;……”

    嗬呀——?她们在下棋!而且是盲棋!!——这一惊算得上石破天惊了!陈毅再也想不到,在这荒野之地,两个村妇居然有如此棋艺!显然,这盘棋已进入残局。儿媳妇凤莲兵临城下,咄咄逼人;石老太不慌不忙,从容应付。鹿死谁手,正难说呢!陈毅原本是个棋迷,这一刻,他周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了,回身招招手,小周也慢慢凑了上去。

    “嘻嘻,娘,你还走呢?认输了吧?”凤莲得意地劝降了。

    “哪有输?我没看出来。”石老太拒不投降,“走啊——我看是和局。”慢吞吞的声音,却带着故意的藐视。

    凤莲被激火了:“兵六进一——将军!”

    “走好了,别动!”石老太忽然来了精神,“士五退六!”

    坏事!——凤莲挺兵冒进,上了石老太的当!凤莲不干了,叫着要回棋重走,石老太不依。一时间,婆媳俩闹了起来,凤莲又娇又恼,大概是蹬翻了被窝。老太太笑骂起来:“死丫头,哎哟哟——,再蹬我打死你!”

    “不不!娘,我就要回棋嘛!”

    “不行不行,落子无悔,这是规矩!——哎!死丫头,你咋跑我这头来睡了?去去去!……”

    “咯咯咯咯!……”一串清脆的笑,大概是凤莲钻到婆婆被窝里去了,又要闹着悔棋。石老太忽然说:“嘘——,算啦算啦。陈司令睡了呢,别吵醒了他们。说两句正经话吧。——我问你,有了没有?”

    凤莲装糊涂,娇羞的声音:“啥呀——?”

    “喜呗!……”

    陈毅脸一热,赶忙逃开了。人家娘儿俩的“正经话”实在听不得。回到屋里,小周使劲捂住嘴,“呼噜呼噜”地笑个不住。

    “笑啥哩?”

    “我笑……笑她们也会下棋,还闹……闹着玩儿。那小媳妇真有……意思。”

    陈毅故意板起脸:“鬼东西!想媳妇了不是?打完这一仗放你一个月假,回去娶一个,可别想人家媳妇啊!”

    小周红了脸,吞吞吐吐起来:“哪呀?谁、谁想媳妇啦?”说着,不好意思地转回脸去。

    陈毅偷偷笑了,一点他的背:“这家伙!”忽然一挥手:“睡!”

    他自己也熄灯躺倒了,可好一阵没有睡着。刚才的一幕,使他感慨万端。既感慨中国民族文化的浑厚,又感慨人民对战争的达观。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每天都在流血,每天都有牺牲。可她们却显得如此从容、如此宁静、如此安详。仿佛在她们看来,日寇和反动派的张牙舞爪,只不过跌落陷阱中的野兽在铁刺丛中的可笑的挣扎,滑稽的疯狂。这是何等的气魄和精神优势!这样的民族难道是可以战胜的吗?!陈毅将军素以气魄宏大称著于世。但此刻,他却从这个小小的镜头中,看到了中华民族更加恢宏的磅礴之气和泰山般的凝重。将军的心被强烈地感染了。是啊,从容一点,再从容一点……

    第二天一早,陈毅起床,洗涮过后,在院子里活动了一阵。他看石老太婆媳正忙着做饭,想起昨晚的事,不由心里发起痒来。忍了几忍,到底忍不住。看凤莲去东厢房拿面了,便钻进厨屋,帮着烧起锅来。石老太忙笑着拦阻:“老天爷,可了不得!你赶快住手,哪敢劳陈司令的手哟!”

    陈毅朗声笑起来:“大娘,我怕你给我生饭吃呢!”石老太也笑了,只好由他。陈毅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火光映在脸上,红扑扑的。这时,他装做不经意的样子,抬头问道:“大娘,昨晚你们娘儿俩那么晚还不睡,干啥子吗?”

    小周在厨屋外偷听,“噗哧”笑了。老太太转身看看小周,又扭回头审视了陈毅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好意思起来:“嗨,准是让你们偷听去了!可别笑话,俺娘儿俩睡不着,下棋呢。”陈毅又问:“怎么,下棋也不点灯?”石老太笑了:“俺下棋向来不用棋的,只凭嘴说。”

    这时,恰好凤莲端面瓢进了屋,腰肢儿一闪站住了。石老太用头往她额上一捺:“死丫头,这不!都是你缠着下棋。司令员正笑话咱呢!”说着笑了。老太太还有一嘴洁白的牙齿。

    陈毅连连摇头:“不敢不敢!你们婆媳不简单,棋下得好!我喜欢下棋,什么时候领教领教?”

    儿媳妇抿嘴笑了:“婆婆下得好,你和她走一盘。”

    石老太谦逊起来,又不无炫耀地说:“我算个啥?俺老头子比我强得多啦。这几十年,我就没赢过他一次。”

    陈毅闻言惊起,乡间有此异人!连忙追问:“老先生现在哪里?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凤莲嘴快:“俺爹在七里外的桃溪教书,平日难得回来一趟,你怕是见不到他了。”

    “我去!”陈毅兴致勃发。

    婆媳俩面面相觑。石老太责怪儿媳妇:“都是你惹出来的吧!”

    凤莲不服气,一撅嘴:“别说啦!还不是你夸俺爹,夸出来的?”话音落地,连同门外的小周,四个人一齐大笑起来。石老太边笑,边追打儿媳妇:“死丫头,耍贫嘴!”好闹了一阵子。

    饭后,陈毅算了算,离夜间发动攻击的时间还有十几个小时。大战前的沉寂是最让人难忍的。陈毅实在耐不住寂寞,又被那位神秘的石老先生所吸引,决定亲去拜访。他向石老太问了路途,便吩咐小周备马。小周平日常看司令员下棋,也学个半拉醋,正在迷热状态,这次也想一饱眼福。再说,二十里内都是自己部队的防区,料想不会有事,便把粟裕司令的嘱咐丢在脑后了。

    他把两匹战马拉到门外。陈毅翻身上马,小周紧紧相随,缓缓走出村口。陈毅突然双腿一夹,扬鞭而去。不一会八蹄翻腕,两匹大马便泼风般飞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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