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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落水在海南(一)

    一九八六年的海南岛,依然如处子样单纯、宁静。

    从飞机上鸟瞰,宝岛就像飘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枚卵子,无心无欲,只顾在海水中游荡。仿佛一个浪头就能将它打翻,眨眼间又“咕嘟”冒出水面。

    随着飞机的下落,海南岛在急速膨胀、扩展,居然也是一望无际。岛上的山川森林渐渐清晰,竟是一方浩瀚柔媚的绿洲。同去的十多位作家挤在窗口前,刹时间兴奋起来,把刚才的一场惊吓忘得一干二净。

    飞机从广州起飞,本应直飞海南岛在海口市降落的,总共才有几十分钟的航程。谁知半道上,空中小姐突然用骇人的温柔广播说:“各位旅客请注意,因为飞机出了一点小小的故障,需要临时降落。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惊慌……”开什么玩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万一摔下去,写遗嘱都来不及,能不惊慌吗?

    到底是一群男子汉,愣是没怎么惊慌。刘兆林慢声慢语地说了一句:“同志们,准备喊口号吧!”海碰子邓刚不以为然地拧拧眉头:“操!”引得大家都笑起来。只是笑得有些皮紧。朱苏进没有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正以军人特有的沉着坐在一旁,用和军人完全不相干的“兰花指”夹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优雅而漠然地看着窗外,等待飞机降落。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大海了。

    飞机在雷州半岛上空,距海南岛仅隔一条二十公里的琼州海峡,本来坚持一下,抖抖翅膀就飞过去了。但飞机还是盘旋着降落到一个荒凉的机场上。虽说平安降落,大家还是捏了一把汗,庆幸说又活了一次。

    谁也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反正没怎么太停又起飞了。看起来故障确实不大,但又非排除不可。否则,二十公里的海峡,怎么也坚持着飞过去了。

    飞机再次升空后,很快就飞临海南岛上空,海口市已是一目了然。海口市面积不算大,也没多少高层建筑,就像内地的一座县城,显得松散而冷落。但下了飞机后,我们都受到热情的招待。看得出来,主人安排得非常周密。

    这是一次笔会,由广州《花城》杂志社主办的。被邀请的十多位作家,多是我们刚从鲁迅文学院毕业的一帮同学。除了前面说到的朱苏进、邓刚、刘兆林,还有张石山、乔良、黄尧、吕雷、唐栋、孙桂贞等人。吕雷是广东作家,这次笔会就是由他穿针引线办起来的,也算半个主人,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顾大家。诗人孙桂贞是我们中唯一的女性。她的诗作奔放,浓烈,人却十分文静,老是微笑着坐在一旁,听大家胡侃。

    从鲁迅文学院毕业已经半年,其中多数又考入北京大学作家班。也有几位同学因种种原因没有再考北大,其中就有鲁院时的班长邓刚、副班长刘兆林。考北大之前,同学们云集北京,曾数次联名给他们去信,希望他们能回来参加入学考试,再同窗几年。当时他们都回了信,说是同学们的友谊和盛情使他们感动得流了泪,但不会再回北京上学了。大家接到回信,气得大骂起来:这几个王八蛋!说什么流了泪,全是假惺惺的!有朝一日再遇上,非给他们放血不可!这当然是气话。鲁迅文学院的四十多位作家,三年相处,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大家是舍不得他们走。这次笔会上重逢,自是有一番亲热,除了谈些别后的情况,话题老也离不开三年鲁院生活。

    那的确是值得回忆的三年。鲁迅文学院的前身是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文革前叫中央文学研究所。是解放初期由丁玲创办的。据说建国初期,毛主席问丁玲,你想干点什么事?丁玲说,我想办个文学讲习所,培养作家。主席同意了,于是就有了中央文学研究所。文革前办了四期,文革后又接着办。像唐达成、马烽、陈登科、蒋子龙、王安忆、陈世旭、古华等许多著名作家,都先后毕业于这里。到我们是第八期。也是从这一期开始,讲习所改名为鲁迅文学院,是中国唯一专门培养作家的大学。大家为能在这里学习深造感到自豪。很多著名的作家、学者都来讲过课。八四年,丁玲不顾年高体弱,亲自来看望大家。同学们原以为这位老前辈思想僵化,可听了她的课才知道,她依然那么思想活跃、思路清晰、话锋机敏而幽默。她决不是个守旧的人,她依然那么年轻。在她面前,我们这些自视甚高的年轻人感到羞愧了。我们今天探索和追求的,她和她的同辈人早在“五四”以后就开始追求并实践了。这是后辈人的悲哀,也是社会的悲哀。鲁院三年,给我们的知识和思考是难以尽言的。鲁院三年的深造,将使我们终生受益。

    我想有一天,我会用笔重新去翻捡那一段日子。一群朝气蓬勃的青年作家,怎样生活、学习、思考,怎样寂寞、孤独和痛苦。自然,还有怎么骄傲、怎么欢乐、怎么潇洒。那是一个灿烂的文学时代中引人注目的一隅。

    让我们还回到海南岛来。

    海南之行是这次笔会最精彩的部分。在这之前,我们被安排游览了广州市的一些风景区、大型商场、星级宾馆,看了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品尝了广州的夜宵和早点。但大家总有些心不在焉,尽管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到广州来。海南岛才是最诱人的去处。我也同样盼望着早点动身。

    在我的心目中,海南岛是个神秘而遥远的地方。她的秀美风光,她的绰约风姿,从少年时就印在心中了。可那是在画报上,在文章里。

    现在,海南岛终于就在脚下,就在面前了。

    我当然还不知道,正有一场灾难在前头等着,使我几乎丧身海南。

    七八天的南海旅行紧张而充实。说真的,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阅尽海南秀色,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只能抓紧时间。十多位作家加上《花城》陪同人员,还有海南岛新闻、文学界的几个朋友,可谓浩浩荡荡了。大家分乘两辆面包车,由海口市出发,沿东路逶迤南行。

    一九八六年,去海南岛旅行的人还不算太多,全面开发也没有开始,路上车辆很少,原本并不宽阔的公路显得十分敞亮。海南岛东部多是平原和低丘陵,公路大坡度地回旋着甩来甩去,让人如荡秋千一样飘然欲仙。时值农历腊月,北方正是冰天雪地,万木雕零的季节,而海南岛却是春色宜人,满目葱茏。大片大片的椰林,橡胶林、油棕、芭蕉、花梨木等热带林木错落公路两侧,极具异国情调。

    一路上,我们停车参观了许多地方。海南岛很美,又很贫穷。当他人向我们介绍情况时,几乎都谈到刚刚平息不久的“汽车狂潮”,他们希望尽快富起来,但碰了钉子。他们谈到海南岛的奉献,谈到几乎是掠夺性的森林采伐,谈到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资源,谈到改革浪潮中自己的焦灼。我们默默地听着,从心里说,海南岛不富,天理不公!当我们驱车去了黎家寨子后,更是深切感到,封闭孤零的海南岛,实在该结束封闭了。

    黎族原是古越人的一支,世居海南,繁衍生息,多在深山老林偏僻闭塞之地。我们去的黎家寨子,就在一座山旮旯里,傍山而居。人们仍然住着低矮的茅草庵棚,里头阴暗潮湿。饶有风味的是,在主房旁边,几乎都有一座小伴房。细问之下,才知是为姑娘准备的。黎家风俗,姑娘长到十五六岁,就可以自由结交异性伙伴。为了方便,就需要单独造一闺房。

    我们在当地人陪同下,参观了一处闺房。闺房很小巧。门旁有一方洞式的小窗,连脑袋也伸不进。据说是男女双方隔窗唱歌说话用的,谈得高兴了,姑娘才打开门,放小伙子进去。室内不过六七平方米,仅放一张床,别无他物,收拾得很干净。当时正有三个姑娘坐在床沿上唱歌,听不懂歌词,大约是黎家民歌。互相搂着肩,边唱边摇,给人一种宁静、凄凉、忧伤的感觉。不知黎女心里装着几多寂寞、几多愁。最大的姑娘不过十七八岁,小的也就十五六岁,都显得风情万端。黎女很俏,穿戴多是手织的黎锦,色泽瑰丽,花纹古雅。这几位少女也像一般黎女一样,皮肤微黑,身材清秀,两只眼特别有神。看到我们进来,先是惊奇,然后都害羞地扭转头笑起来。之后,又大胆地转回身,眼睛忽闪忽闪地直看着我们,并不言语,依然笑盈盈的,倒把我们看得不好意思了。墙上贴着几张画,都是内地常见的美人图。从她们的眼神和几张画上可以揣测,她们已约略知道人间消息,知道外头有个正在变化的更大的世界。如果我们中有人说:“姑娘,跟我们走吧!”说不定她们真会跟着走。我的家乡苏北,不是有上十万来自云南、四川的姑娘吗?有人把这种大规模的姑娘远嫁,称为八十年代最怵目惊心的罪恶,罪魁祸首当然是人贩子。其实这只是很皮相的看法。或者说,形形**的人贩子只是一种外因。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偏僻地方姑娘远嫁外乡的根本动因。她们已不再满足于父母为自己安排的命运,不再心甘情愿呆在山旮旯一辈子。于是发生了种种悲剧,产生了种种罪恶。但这仍然只是一部分,而大多数姑娘却生活得还算满意,尽管苏北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好。最重要的是,她们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跳出了原来生活的小天地。事实上,好多四川、云南姑娘是自己跑出来在苏北落户,又返回家乡把姐妹们带来的。她们哭着、笑着、担心着、向往着、吵吵嚷嚷、轰轰烈烈、十分悲壮地从原始扑向文明。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当原始山乡的人们不惜代价走向文明的时候,而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们却又怀恋着原始生活的那份宁静、质朴和粗糙。得不到的永远是美好的,失落的永远是珍贵的。人老要往前走,又老是回头看。人类就是这么走投无路!

    一行十几人驱车三百多公里,终于到了海南岛的最南端三亚市。

    我无法形容在三亚三天的感受。

    那真是一个清静的世界,一个超凡脱俗的世界。徜徉于山村、海滨,每每令人沉入虚幻,这里是人间,还是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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