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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 有一个女孩叫星竹(一)

    一

    列车到达上海站时是早晨八点,这一点她知道得很清楚。

    她躲在广告墙的后面一眼不眨地盯着出站口鱼贯而出的旅客。人群纷乱而混杂。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走出站口就不再走了,背着个旅行包。一双眼睛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肯定是他了,决不会错,他的手里拿着一本杂志,虽然相距甚远,她也能看出来那是一本《读者》。那是他向她约定的识认标记。

    他是在找她。

    可是她不能去见他。

    等了一会儿。她看出他很是焦急,因为他找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不能离开,他们约定是在出站口见面的。他背着个大旅行包来回来去地走动着,望望这里又望望那里。

    这时天空飘起小雨来了。

    他没有雨具,可是他仍不肯离开,只是更快地走来走去,脸上的神色愈显焦灼。

    她低下头。她手里拎着一把伞,可是没有打开。却在心里埋怨他了:你干吗这么傻地等?找不到我你就走好了,何必一定要等?

    她抬起头,十分歉疚地偷望着他。他也正往这边看,她赶忙把自己隐到广告墙的背后。其实她知道自己根本不用躲,因为就是她与他对面相站,他也不会认得她。

    但她还是远远地隐着,怕被他看见。

    一直到十点钟。她看见他终于很快地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好像还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地走了。她一直目送着他走出站前广场,见他招手“打的”,然后坐上车远去了。

    她的眼泪猛地流了出来。

    她也走开了。她看了看身上,虽然雨很小,细得像丝,可她的衣服还是打湿了。那么他的衣服也一定打湿了吧?

    她拎着伞慢慢地走,不打开。

    二

    谎言是从第一次给他写信就开始的。那时她非常喜欢他的作品,每当拿到一本《少年文艺》或是其他少年刊物,她总是首先在目录上找他的名字,一旦找到便十分欣快地直接翻到他的作品的页码来读。但大多时候找不到他的名字,她常会不甘心地再找一遍,最后才失望地合上杂志,扔在一边,一连几天不再翻看,总要等到心里的失望情绪淡化了才来看。

    很不容易的,有一天她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他的通信地址。那个刊物上发表了他的一篇作品,篇末附有他的通信地址,还有邮政编码。天哪,她真是惊喜极了。就是说她可以直接给他写信了。一时间她说不出有多么地感谢这家刊物。

    但她此后却是过了好多日子才给他写了第一封信,因为她一直鼓不足勇气。

    一封信她写了撕撕了写折腾了五遍才写好。

    光是对他怎样称呼便很费了一番脑筋,她从报刊和电视里知道对作家最通常的称呼是“老师”,但她不愿这样称呼他,她觉得一叫他“老师”,在心理上和感觉上与他的距离便一下子拉远了,远得再也不亲切。那么怎样称呼他呢?想来想去她最后决定直呼其名,这是她最愿意的称呼,直呼其名让她感到一种亲切和平等,尽管她内心非常尊重他并且近于崇拜他,但她仍然非常想与他平等地交往。平等交往,这不是为了满足她的自尊和虚荣心,而是对于她这样的少女来讲,平等交往会让她的情感更加真挚,并且她不称他“您”,而是称他“你”。

    她在信里讲了她对他的作品如何如何喜欢,她像列目录一样把自己看到过的他的所有的作品的名字排列成一大串写在信纸上,她还讲了一点自己心中的苦恼,是属于学生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节目。这是一封长达五、六页的信。信的末尾她十分恳切地要求他一定给她回信,一定别让她失望,但她随后又补充一句:但即使你不回信,我也不怪你,我会仍然喜欢你的作品。

    最后署名时,她没有写上自己的真实姓名,而是用了个化名:星竹。

    她觉得自己的真实姓名太平常太俗气了,那是一个经常可以碰到的在取名时由父母随手拈来的名字,她实在是不满意自己的名字。她苦想了两天时间,为自己取了个美丽的化名:星竹。

    应该说,谎言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三

    在这第一封信寄出之后的几天里,她平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企盼”这个词语的含义。

    几乎就在将信投入信筒的同一时刻,她的内心就在盼望着他的回信了。虽然她心里很明白即使只是邮路上的往返也至少需要一星期的时间。

    这几天里,她真是有点寝食不安,每天她都要悄悄地去学校传达室的信件栏前看上好几次,每次她的心都紧紧地提着,呼吸也有些不自然,好像这是一件十分紧张的事。

    每次离老远她的心就提起来,几乎提到喉咙在这第一封信寄出之后的几天里,她平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企盼”这个词语的含义。

    她老远地盯着信件栏走过去,信件栏里参差错落着摆放着从各处寄来的信件,信封有大有小,白色的居多,也有牛皮纸的,也有淡绿色和橙黄色的,淡绿色的信封让人一看就很温馨,橙黄色则显得十分漂亮。

    她暗暗猜想,他的信封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但她到了信件栏前,却不敢正眼去看,只是装作路过的样子,飞快地瞥上一眼,一见没有,便小甘心地偷偷地再瞥一次,如是几次,直到确认真的是没有,她才失望地快步走过去。

    这真是令人难过不安的几天呀。

    当她在等待中几乎是难以忍受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了他的信。像往常一样走过信件栏,她没有马上看见,直到她快从信件栏前走过去了,她才猛地看见被一个大信封压住了一半的那个淡绿色信封,那上面是她的名字!

    她的心忽悠荡了一下,说不出为什么脸腾地热起来。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呼吸足屏住了的,脚步也定在那里。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些,又看看前后有些什么人,向信件栏走过去,她尽量不让自己走得太快。当她的手指触到那淡绿色的信封时,她的心尖直颤。

    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扒上她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是信么?”

    她回头,见是同班的小绵,她慌慌地把信塞进兜里,忙说:“是,是我表姐来的。”

    小绵不置可否担笑着撇开她走到前面去了。

    她整个身心充满了温馨丰福的感受,这是她从来没有经受过的感受。

    四

    他的信写得不长,只半页。他问了她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同时希望她能提供一些校园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给他。

    他在信里特别提到了她的名字,说“星竹”这名字真是清雅好听,他猜想她本人也会是一个聪明灵透清雅秀丽的女孩。

    短短的半页信,她激动地看了好几遍,她将信紧紧揣在兜里,像拥有了一件珍品,她感到一种幸福的富有,这是只属于自己的富有呀。

    这天下午她遇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下课时,她正与几个女同学在一起说着话,马佳苎千千苎中一个叫到一旁,悄悄地讲了些什么,然后放她回夫,却又叫了另一个同学去讲。一共四个同学,马佳将那三个都叫过去了,却惟独没有叫她。临上毒,坐在座位上,她才从别人的悄语中知道苎产兰佳是在邀请同学参加自己的生日派对。很显然,那三个女同学她全邀请了,而惟独撇下了她。

    这真是几近羞辱的轻视,马佳当然有邀请谁和不邀请谁的自由,可是她不该当着她的面做苎些鬼兮兮的动作。她心里难过极了,也气愤极了。

    要是在乎时,她会为此难受很久,可这次她很快就让自己撇下了这件不愉快的事,她今天有更美的事来足以抵消这些轻视和羞辱。她的手伸进兜里,摸到那封信,把它紧紧握着,它对此时此刻的她是多么大的安慰呀。

    她猛地热泪盈眶,心里涌着一股暖流,想着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那么令人喜爱和尊敬的作家与她通信,而且还三分恳切地问她的情况,这些都是别人根本得不到的呢。哼,生日派对有什么呀,她仰起脸,不屑地瞥向马佳和那几个得到邀请的同学,你们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稀罕那些俗里俗气的游戏呢。

    晚上,她铺开信纸给他回信。她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橘黄色的台灯映着她的脸,此时她的那几个同学正在马佳的家里开什么生日派对,真是俗气得令人厌恶。

    她不再想那些,静下心来再一次读他的信,淡绿的信封在书桌静静散发着温馨的气息。

    她开始写信了。

    她写道:“……我学习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尖子,总考前三名,老师很喜欢我。我是班里的宣传委员和板报编辑。

    “我的朋友很多,同学们都喜欢我。连外班的同学也喜欢和我一起玩。我过生日时开派对,朋友和同学都来,多得家里挤不下。

    “你猜对了,我长得虽然算不上非常美丽,但至少算是好看,高挑的个子,白润的脸庞,一对弯眉毛,一双黑眼睛,清雅秀丽么?就算是吧。”

    最后她又绞尽脑汁想了两件校园里曾经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写上,希望他能有用.

    五

    他又是很快回信给她了,可以看出他见了她的信很高兴,这封回信写得长了些,而且末尾说他“很希望保持联系”。

    就这样他们之间开始了较为频繁的通信。

    在每次寄给他的信里她都要讲到自己,她讲自己不单学习好,还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孩;她讲自己是学校美术小组的成员,自己画的风景写生还在画展中获过奖;她讲自己在学校组织的演讲比赛中获得第二名;她讲老师非常喜欢她,她感冒头疼,老师便十分体贴地拿来药让她吃下;她讲她代表学校去参加区里举办的歌咏比赛,她参赛的歌曲是《涛声依旧》……

    她写这些的时候内心快活极了,感到从未有过的蓬勃和幸福,好像是穿着漂亮崭新的衣服在晴朗的天空下走在郊外初春的草地上,四周的景物,田野树木村庄小河以及野花和嫩草,都在一场春雨之后清新如洗,又好像是真的在一次比赛之后走向领奖台,在观众欣赏和羡慕的眼光里走向麦克风。而内心的所有烦恼和阴霾在此时此刻都被这快乐湮没淡化得干干净净。仿佛自己真的已经浑然变成了那么一个多才多艺的聪慧美丽招人喜爱的女孩子了,高挑的个子白润的脸庞......

    记不得是第几封信了,那一次她忍不住讲她想要一张他的照片。他果真寄了一张他的照片给她。她捧着照片像捧一件宝贝,照片上的他有一个很端正的脸庞,虽说算不上很英俊,但那平坦的前额深邃的眼睛庄重而自信的神色更有一番非同一般的魅力。

    她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一种多么满足的滋味,本来连想也不敢想得到的这一切,她居然都得到了。她所得到的这些,要是让同学们知道了,准会羡慕死他们。同班的女生,也有给歌星写信的,可是从来没有过回音。还有一个女生也给一个作家写过信,也没有回音。而自己竟与一个那么令人喜爱的作家交往了这么久,通了这么多的信。而且现在竟又得到了他的照片。她心里满足得简直守不住这个秘密了,她真想把这些对谁讲出来,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和令人羡慕。但她还是忍住了,因为她害怕一旦同学们知道了这个秘密,便会有人来从她的手里来抢走他,班里那些学习比她好的女孩,学习比她好,长得也比她漂亮,她害怕她们会循着他来信的地址也给他写信,那也许就会坏事的。

    她于是多少有些不尽意地强行把这时时在心里波动的小秘密忍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知道。但她所拥有的这些让她在同学们面前有了一种优越感,她再也不自卑了。

    六

    下封信,有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因为她在信中表示也想要一张她的照片,想看一看她这个处处都很优秀的美丽的女孩是不是与他想像中的一样。

    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因为她自始至终一直在编造着谎言。事实上,她长得一点也不漂亮,个子也不高,也没有让人喜欢的好线条,皮肤是很普通的微黄色,带着黄色人种最不令人满意的特征,整个一个走在街上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女孩。

    她的学习成绩也并不优秀,虽说不是很糟,但一直在班里只占中等,从未晋升过上等生之列,对此她连努力的信心都没有。老师也不喜欢她,也不特别讨厌她,而是从来不怎么注意她。在这一点上她还不如那些成绩最糟或是最捣蛋的同学更能让老师重视。

    她也没有朋友,她在同学当中从未交上过知心的灯朋友,同字们况小上暑欢她也说小上讨厌她,而是不重视。她在同学们眼里也像在老师眼里那样,可有可无。于是就有那次那个过生日的女孩请人参加她的生日派对时当着面独独漏掉了她。那女孩倒不一定是多么讨厌她,只是由于不重视而忽略了她。类似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在她的身上。在这一点上她仍然不如那些”坏学生”,那些某一方面或几个方面很糟的学生倒往往不会在同学们中不受重视,而且拥有为数决不少的朋友。

    她也不多才多艺。所谓办板报画风景写生参加歌咏比赛等等都是假的,她也不是班干部。那些事情有的是分别发生在其他几个优秀的女孩的身上的,有的则根本不存在。她是在那么多次的信中虚构了这么一个多才多艺人见人爱的女孩,那是她的想像,她是在自己的心底里向往着自己有这样一副形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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