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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三)

    一觉睡到大天亮,醒來的时候我看见爸爸坐在我面前。

    我说爸爸,我在梦里见到你了。

    爸爸说我也梦见你了。

    妈妈进來说他扯谎,他哪儿是梦见,他一晚上就坐在这里守着你,我坐在他旁边他还不让。

    我哈哈笑着说爸爸你骗我。

    爸爸说你也在骗我,你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你叫妈妈就沒听见叫我。

    我说我在心里叫了。说着一转头,眼泪哗哗地流下來,赶紧往厕所跑,嘴里还唱着:

    高不过蓝天深不过海,好不过毛泽东时代,革命红旗迎风摆,牛鬼蛇神倒下來。

    我心说对不起了,爸爸妈妈对不起了,我其实沒有梦见你们,我只梦见了路白,梦见路白的背影了。背影走过去走过去,―遍遍走过去,好像是告别,又好像不是。

    我洗漱完了走出厕所,有说有笑地吃着妈妈做的早餐:两碗菜豆腐和两个火烧。完了我说今天我又要出去了。

    妈妈说我知道你待不住。

    爸爸说我也知道。

    妈妈说你知道他要去哪里?

    爸爸说当然知道,他要去看望另―个妈妈,气死你。

    妈妈说他才不是去看另―个妈妈,他是去看路白的。

    爸爸说老木你快去吧,你不去她就高兴,我就看不惯她高兴。

    我说,爸爸那我就去了。

    爸爸嘿嘿嘿直笑。

    我又对妈妈说路白今天等我呢。

    妈妈说看看看,他到底不是去看另―个妈妈的。说着也笑起來。

    在爸爸妈妈的笑声中,我离开了家。天气晴朗,早晨的清新弥漫在街面上,空气中掺合着淡淡的海腥味,绿了一街的行道树一早就有了浓浓的荫凉,喜鹊旁若无人地飞來飞去,像是对我说:老木老木,人中丈夫。

    我说我当然是丈夫,我敢做敢为为什么不是丈夫?可是又一想我敢为什么了?我既然敢为,梦中的路白为什么要背影而去呢?就好比面前的这个垃圾箱,蜂不來,蝶不去,只有苍蝇缠着不走。

    蓦地我就很讨厌自己了。我想起昨天我曾提着三袋垃圾满大街走着,竟是为了去鲜花丛里脏脏这个美丽的城市。美丽的城市把最美丽的姑娘投进了我的怀抱,而我的回报却是如此下作,我他妈还是人吗?我他妈糟踏谁啊?糟踏这个城市就是糟踏路白你懂不懂?

    我懂了。我撒腿就跑,一阵风似的,就像荒原上追逐着逃逸的孤狼。

    错了,不是这条街是那条街,赶紧拐弯,差点撞在一个姑娘身上。我说对不起,她说沒关系。我说撞你一下真的沒关系?她瞪起眼睛说你怎么这么说话?

    又得罪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我赶紧逃走,一逃就逃到望海大酒店去了。

    花坛依旧,郁金香如火如荼,可是垃圾呢?我问一个在那里晃晃悠悠的保安:

    我的垃圾哪去了?

    保安听不懂,离开我又远远地盯着我。我又找了一会儿,心说我为什么不能用好事补救坏事呢?

    于是就离开,走到街上去,去那里捡拾垃圾。

    垃圾真多,我只能捡大的,香烟盒、塑料袋、废纸片什么的。一路捡着,遇到垃圾箱就投进去。捡得高兴了就唱起來: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昂。

    就这么捡着,感觉好多了。我感觉我正在为这个给我奉献了美丽姑娘的城市奉献着崇高――不是脏脏它的身子而是搓搓它的垢痂。

    ―直捡到路白家的门口,我回头对街道说:只要路白爱我,我就天天给你捡垃圾。

    路白不在家,上班去了,她在市立医院做护士。妈妈睡着,一听我进來就睁开了眼睛。她好像知道我要來。

    我看床头柜上杯子里的水凉了,就换了杯热的。又问路白的妈妈想不想方便。她说她的方便是定时的,到时候路白就会回來。

    妈妈说你昨天见到他了?还好吧?

    我说太好了,这年头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人去?

    妈妈叹口气说:你说好我就放心了。

    又坐了―会儿,我告辞出來,继续捡垃圾,捡过了三条街,有点累了,直起腰喘了口气,就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噜噜叫起來,正好见到―个包子铺,走过去打听―斤包子多少钱?人家说三块钱,我顿时就不想吃了,尽管那包子热腾腾的气味香得我额头上都流出了口水。

    我寻思再走走吧,或许能碰到馒头或是火烧。

    居然沒碰到,眼看着市立医院朝我走來,肚子里响得更厉害了。咬咬牙又往回走,到了包子铺前,买了半斤包子,吞云吐雾似的吃了进去,正要离开,就见包子铺―侧分明有两个卖馒头的摊子。我心说邪门了,我这么大的眼睛怎么就沒看见?老天爷非要让我享受包子不可,看來我是个有福气的人。

    这么想着我就很高兴,一高兴我就走进了市立医院,走进了妇产科,眼腈胡瞅着,突然扭身就跑。我是來找路白的,怎么就直截了当进了产房呢?幸亏沒碰到生产的。我立到妇产科的门口大声喊路白。突然感到耳根里―热,有个细细的声音说:

    亲爱的你找我?

    我惊回首:你怎么在这儿?

    路白说我回家照顾妈妈,刚回來,看到你在前面走,就悄悄跟上了。你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你比昨天更漂亮了。

    路白说那当然,女为悦己者容嘛,你沒发现我化了妆?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來这里是不是有一种在产房门口等老婆生孩子的感觉?

    我说沒有,恰恰相反,好像是我來生孩子的,所以就情不自禁往产房里跑。

    路白说原來是你为了自己才來这里的?

    我说为了我自己我喊路白干什么?

    路白笑了:你等着,下午有个剖腹产,完了我就出來。

    我上当了。她那么长时间沒出來。―个大男人,在妇产科门前徘徊,又沒有老婆在里头生孩子,來來往往有那么多眼光猜疑着你,这差不多就是严刑拷打了。

    就在我被那么多眼光抽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路白出來了。她脸上红扑扑的,眼光无神,嘴唇微微抖动着,一副遭受打击的样子。

    我说怎么了?一下子就觉得她可怜得就像要被人家拍死的小蚊子,赶紧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她叭达―声滴出两滴眼泪來,小声说孩子死了。

    孩子的死与路白沒关系,但在手术时她两次把止血钳错递成镊子,医生摔掉镊子,呵斥她不想干了给我滚。

    我说他这是生自己的气呢,一个接生的,怎么接出一个死胎來?你也不是伤心自己挨了骂,你是伤心那个孩子是不?

    我说毛主席说人固有―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孩子的死比鸿毛还要轻,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我说你递错了东西,是因为我在门外等你,分了你的心,我该死,我不是人,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打搅你了。

    路白瞪我一眼说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來到医院外面。路白―直不理我,快到她家的时候她说:我回去要何候妈妈吃喝拉撒,你待着不方便你走吧。

    我说我找你有事。

    她说你不是不打搅我吗?还有什么事?

    我哈哈大笑:小姑娘你生什么气啊?不打搅就是说决不在剖腹产手术的时候去妇产科门口等你。别的当然算不上打搅了,比如说我想亲亲你。

    她说那你就在这亲,别的时间我沒空。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乱腾腾的,还不如不亲。我说生活在美丽的海滨,我们听着大海的潮音,我们天天都可以下海游泳,为什么就不能拥有湿乎乎的爱情?说着就走了,冲着海的方向夸张地啊了一声。

    我在海边等着,等來了路白也等來了晚饭:是两张烙饼,夹了很多卤肉,外带两瓶啤酒。对一个中午用半斤包子沒填饱肚子的大汉來说这是何等甘美的食物。

    路白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地望着我吃完了两张饼。

    我说你望见什么了?望见了一只狼是不是?

    路白小声说我望见我的爱人了。

    我说不可能,谁是你的爱人?说着在温暖的沙子里搓搓手,跳起來,顿时感到精力充沛。我说路白你站起來,你回家换上了这么漂亮的裙子为什么不站起來?

    路白站起來了,清澈的眸子清澈地笑着,满身都笑着,白花花的裙子,黄灿灿的裙子,红艳艳的裙子,一瞬间我色盲了,看不出她的裙子是什么颜色了,只觉得那是最风流的颜色,最温馨的飘动。

    我扑过去要抱起她。她说别。

    沙滩上还有不少人,她不习惯这样。

    已是黄昏了。海域耀眼,金汤一片。

    她说你心里喜欢就行了,为什么要动手动脚表示出來呢?

    我说我是男人哪,我要是不表示出來就有问題了。

    她说待会吧,待会儿人少了咱们游泳。

    我说游泳还管他人多人少。

    她说可我们肯定不仅仅是游泳。

    太对了,她总是先知。可我有点等不及了,我不能傻呵呵地冷静着。

    我坐下起來,坐下起來,还是黄昏,怎么永远是黄昏?闪闪发光的海水一味地黄金着。我啊了一声,我接连不断地啊着,我激情澎湃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驴想家似的啊了。

    路白平静地走來走去。胡说,她怎么可能平静?她不过是善于克制,不像我有那么多不管不顾的狼性、狗性、驴性、牛性――只要一激动,差不多就是一个畜生的性情了。

    海浪扑过來,哗――哗――那么多白色飞扬的手,拽着她的裙裾,拽着她的脚。脚湿了,她不管,她已经脱掉了鞋,已经扎根于海水,是个临风而浴的仙女了。

    仙女快脱吧,还等什么,你还有裙子沒有脱。裙子飘飘而起,已经被风撑作雨伞了。

    我不管她,我自己先脱了,我沒有游泳裤,就穿着大裤衩大大咧咧往海里走。海高兴起來,一片一片地把它自己撕碎了。

    我站在齐腰深的地方朝她喊:下來呀路白。

    仙女不再犹豫了,脱掉了裙子,露出了在家里就穿好的游泳衣。这次我不色盲了,我看清黑色的线条瀑泻而下,看到黑色的起伏就像柔美的波浪,看到草原上的黑天鹅都是路白的样子了。天鹅入水,仙女入水,路白入水,朝我游來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是英俊的仙男了。

    我们朝深处游去,就像两条鱼。

    突然又不是鱼了,因为鱼是咬尾的,而我们不是。我们也不是踩蛋的,尽管我们依然是黑天鹅。

    我们抱在了一起,踩着水,救人似的抱在了一起。路白突然激动得哭了,泪水和海水一样咸。

    我搂她更紧了,狗一样地舔着她的泪。四条腿在水里纠缠着,突然就往下沉去,我们分开了,变成真正的鱼了。我追逐着她,我想咬尾就一口亲在了她的屁股上。她愉快地逃着,逃出了水面。我顺着她的身子溜上來,再次抱住她,发狂地亲着。

    上岸了,发现已不是黄昏,海与天都是青白的一色,夜幕正在挂起,先是一层纱,又是一层纱,然后就是洒金的帷帐了,世界真好。

    我说我要做诗了。

    她说做吧,我听着呢。

    我说这首诗肯定能流传,就像普希金能流传到中国,我也能流传到国外去。

    她说那顶什么用,你的诗只要我记住就行了。

    我朗诵起來:路白穿上泳装,天下第一漂亮,虽然接吻不用藏,**还要地方。

    我牵着路白的手來到我家。爸爸和妈妈在等我。一桌的饭菜。

    我说我们吃过了,不吃了,我们是回來说悄悄话的。爸爸妈妈,我们进屋去了。

    路白不好意思就这么睡到我的床上去,笑望着妈妈不肯进去。

    妈妈说今天有两个人來找你,说是西边的。

    我―愣,马上又说他们來得怎么这么快?我寻思还得几天才能到呢。他们是科技工作者,说好我们一起去出差,去北京出差。

    爸爸激动起來:好啊,去北京出差,好啊。我又画蛇添足地说我们去北京向党中央汇报工作,汇报完了就可能直接去荒原了,因为卫星等着我们上天呢。

    爸爸说都管着卫星上天了,老木有出息啊。

    妈妈笑着,抓起了我的手,也抓起了我手中的路白的手: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说妈妈你怎么还搞不清楚,我把我的爱人给你领回來了。

    妈妈说老木你才搞不清楚,拉拉手就算爱人了?老木你真木。

    我说妈妈是我木还是你木,硬是拦住我们不让进我的屋子。

    妈妈赶紧推我:快去吧,快去吧。

    门关上了,美好的夜晚如水如绵。

    我说路白我就要走了,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我是个什么人你并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你知道,好好过日子吧,我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你。

    路白说你这是什么话,为什么再也回不來了?你是个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

    我说我是―个逃亡的人,现在看來逃不掉了,别的,你千万别问,我的爸爸妈妈就拜托你照应了。

    路白非要问明白,我不说,她就哭起來了。

    我穿好衣服出去,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就知道我连这一夜也不能在家里呆了。我笑呵呵地迎过去,跟他们握手:

    你们好你们好?

    我感谢他们配合着我,他们也说:

    你好。

    我说爸爸你是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里守着妈妈?我看还是留着吧,你要是跟我去我就得陪你说话,耽误了卫星上天怎么办?

    爸爸说党中央要批评你哩?

    我说爸爸太明智了,那你就守着妈妈吧,不然妈妈跟谁去吵架?

    我从桌上拿了两个枣饽饽揣进衣袋,过去对妈妈说:亲亲你的老木,妈妈。过去对爸爸说:咱们拥抱吧,爸爸。这时路白从里屋出來了,我说路白咱们是亲不够的,那就不亲了,拉拉手是最好的。然后过去对那两个人说:该走了吧,别误了火车。又回头对大家说:咱们梦里再见了。

    我招招手,出门去了。那两个人紧紧跟上。

    为了表示这世界依然对我十分宽松,为了让亲人们明白我去北京出差的愉快心情,也为了一种几乎出于本能的对奇迹的期待和对命运的祈吁,我唱起了过去在困厄中唱过无数次的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夜色中,我看到门外有小汽车等着我,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高兴得几乎喊起來:

    你们看见了吧,我的专车。

    有人马上过來搀住了我。我说我又沒喝醉,搀什么搀?

    我回过头去,看到爸爸妈妈和路白在门口目送着我,就大声笑着说:回去吧回去吧,下次再去北京,我把你们全带上。

    我钻进了小汽车,朝窗外看着,路白跑过來了,喊着老木,老木。汽车不理她,突然一阵轰响,朝前飞快地蹿去。

    我大喊―声:我走了,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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