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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我后悔了。在车厢的一角,我如同窗户上那只苍蝇似的沉默着。我想要是不走他们会怎么样呢?我想我要是今天躲出去,等火车―走再回到家里张主任他们会怎么样呢?我想我真是太老实了,我为什么不能让火车停―下,我下去呢?

    火车走得更快更威猛了,呜的一声长鸣就是给我的回答:不可能了,你已经是军垦战士就不可能随便脱队了。

    眼泪,一想到爸爸居然也哭了,想到妈妈和姐姐,想到冬妮娅和路白远逝的身影,我泪如泉涌。

    李木你哭了?你居然哭了。

    赵梦真喊起来。她是我的同学,又在一个办事处,到区里领军装那天,我跟她坐在―起。她说:

    李木你也去?我还以为我没有同学呢。你也是自愿的?

    我说谁自愿啦?

    她说那你爸肯定是资本家?是地主?你不得不去?

    我说不知道,我养了一只狗,他们要霸占,我不给,他们就让我走。我本来要考大学,我肯定能考上。

    她说太好了,要不然我多孤单。

    那时候我仇恨地瞪了她一眼,就像现在这样。现在我想,她凭什么要让周围的人都知道我哭了。

    赵梦真又喊起来:李木你哭什么,小资产阶级情调。

    我说请你叫我老木,这是我爸给我起的。

    她说好,老木,别伤心了,跟着大家唱歌。

    我这才意识到满车厢都是歌声了。

    迎着晨风,迎着阳光,跨山过水到边疆,伟大的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我朝向窗外,看到田野正在旋转,村庄和绿树迅速后退着,把一切熟悉的都退远了。

    赵梦真又喊起来:安静,安静,别唱了,我现在给大家独唱一首。

    立刻就有了掌声。

    她唱起来,嗓子尖亮得能把人心穿透:

    我走向急流的河畔,坐在峻峭的河岸上,?望我那亲爱的家乡,和那绿色可爱的牧场。

    有人跟上了,她瞪着眼睛停下:讨厌,谁让你们伴唱了?

    她希望这首她喜欢的歌完完全全由她一个人唱下来。但她止不住大家,唱到第二段,会唱的都跟上了,不会唱的也哼哼起来。

    她说好啊,你们想超过我。于是就唱得更加尖亮。

    我扭头扫了赵梦真―眼,看到她颀长的身影摇晃成风中的树了,看到她面色光亮,眼睛光亮,头发光亮,连纽扣都比别人光亮许多,看到她忘情于歌声里,突然又举起手打起拍子来,立刻就忘了她刚才是多么霸道地不让别人跟她唱。

    我皱起眉头:烦,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出风头?她既然看见了别人的眼泪为什么还要如此高兴?

    又换了―首歌。又换了一首歌。

    赵梦真俨然又成报幕员了:下面是舞蹈《红梅赞》,表演者林香雨……

    顿时林香雨喊起来:不行不行。

    赵梦真蛮横地说,怎么不行?上前拉起林香雨就动作起来。

    大家唱着: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我看到四条辫子飞舞,四条胳膊飞舞,四只澄澈的眼睛满车厢飞舞,心说什么呀,―点也不好看,就像一阵狂风把好看规整的东西吹乱了。

    火车听到了我的话,猛然就减慢了速度,只听咣当一声,赵梦真和林香雨扑倒在座位上,几乎摞到―起。

    掌声.笑声,火车的行驶马上又正常了,两个舞蹈家站起来,喘着,生动地呲牙咧嘴,满脸都是开心。

    赵梦真继续报幕:下―个节目……

    林香雨推她―把:可不能再是我了。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赵梦真扫视着车厢。

    我反感地又去观望窗外:一条河流从远方走来,像飘带掠过头顶,忽地就不见了。我听到赵梦真居然点了我的名字,而且还说是男女声二重唱,跟她?

    我心说不。当然她知道我是会唱的,她似乎觉得只有我迷人的男中音才配跟她同唱一首歌,但是我不。

    老木,老木,过来呀。赵梦真在喊。

    我不动。许多人都站起来看我,看了一会儿又鼓掌,经久不息。还没唱,掌声就已经经久不息了。我不好意思了,只能站起来了。

    但我还是说着不,不跟她同唱一首歌,我要唱悲伤的,她不会唱的。

    我没有过去跟赵梦真站到―起,就立在窗边抹了一把脸,一抹就把赵梦真抹出歌声之外了。我唱起来:

    田野静悄悄,四周没有声响,只有忧郁的歌声在远处荡漾。牧人在歌唱,声音多悠扬,歌儿里回忆起心爱的姑娘。我是多么不幸,痛苦又悲伤,黑眼睛的姑娘她把我遗忘。

    止不住的又是我的眼泪。

    车厢里突然静了,连歌声已经停止都反应不过来了。赵梦真等待着,好像歌声还会来,忧伤还会来。

    果然就来了。我刚坐下,有个粗闷的声音就从车厢另一头响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很多人唱起来:

    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我也唱起来:

    车夫挣扎起,拜托同路人,请你埋葬我,不必再记恨。

    赵梦真也唱起来,她突然也需要忧伤,也不在乎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请把马带去,交给我爸爸,再向我妈妈,安慰几句话。

    车厢里,眼泪闪闪的就像一片灯,就像一条溪,就像一河水。有了伴奏的哽咽:

    转告我爱人,再不能相见。

    好些人都是挥袖揩泪泪更流了:

    这个定婚戒指,请你交还她。

    赵梦真坐下了,手掌捂在眼睛上:

    爱情我带走,请她莫伤怀,重找知心人,结婚永相爱。

    有人泣不成声,非常响亮地泣不成声了。

    我抬起头,吃惊地发现那竟是赵梦真。赵梦真竟是车厢里哭得最伤心最响亮的一个。

    哎,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我对她的反感突然就没有了,好像忧伤就是同道,眼泪就是理解。

    1965年10月8日,从青岛奔赴青海的第一批军垦战士就这样在滚滚向前的车轮之上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共同的情绪。

    我已经不流泪了。我用木然的神情掩盖了一切,靠在座位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心里还是刚才的律动: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先到了北京,再转车到西宁。颠簸了六天六夜之后,我们住进了离火车站很近的西宁饭店。连长说这是西宁最好的饭店,你们住进了最好的饭店,看把你们当人的,要听话,要好好干哩。

    西宁在十月份已经很冷了,我们都换上了棉衣,脸也冻紫了。我心说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冷?是不是该穿棉裤衩啦?

    连长说赵梦真你怎么还不换上棉衣?冻病了怎么办?说着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说,太太太薄了,赶快换上,不换上就别来参加学习。

    赵梦真老大不情愿地跑回房间去换棉衣,她嫌棉衣臃肿,一穿就不漂亮了。

    她回来时连长恰好站在通往停车场的甬道里。连长让她停下,又把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使劲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说,这下厚实多了,好了现在学习吧。

    我们坐在停车场的阳光下,听连长朗读报纸。连长是湖南人,他首先声明他读报纸的声音跟毛主席的声音一样,于是大家肃然起敬,使劲听起来,听着就开始琢磨那抑扬顿挫的调子,倒忽视了他在读什么。读到最后大家都学起来,一个比一个学得像。连长很快制止了这种行为,厉声说,要是大家都用毛主席的声音说话那还得了。

    我心说那你也不能用毛主席的声音说话,你也得改口音了。

    连长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人人都会想到的问题,又说我是湖南人,我生来就会毛主席的声音,不是故意学来的。

    学习完了,连长宣布: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去柴达木,解散。

    赵梦真绕着人影儿走过来说:老木咱们上街去。没等我回答,又朝别处喊道,林香雨咱们上街去。

    连长的耳朵格外尖,凑过来说:赵梦真你要上街?我带你去,这个地方我很熟。

    赵梦真说那好,一起去,咱们四个一起去。

    我们来到饭店外面,刚走到大街上就刮起了风,第一股风很轻,第二股就重了,等刮到第三股第四股时,黄尘呼啦啦飞扬起来,天色看不清了,街景没有了,―行四人中另外三个人不见了。我想喊赵梦真,一张嘴沙土就像找窝―样往里钻,赶紧转向,摸索着往前走,突然一声响,额头寒寒地疼起来,仔细一瞅,才知道撞在了饭店的玻璃门上。

    我开门进去,再回头看时,仅隔着一道玻璃,里里外外就是两个世界了。外面的世界越来越混沌,黄尘忽忽地往上翻,又忽忽地往下沉。我想赵梦真他们该不会被风吹上了天吧?这比海上的台风还要可怕的风吹走几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想着我就不平静了,想去找找他们,当然主要是找找赵梦真。我又来到黄风里,缩紧了脖子,沿着大街往前走。走了大约有一百米,我尖叫一声倒在地上。―辆架子车被人推过来,掀翻了我又用瘪了轮胎的铁轱辘压过了我的腿后,若无其事地走了。黄风立即淹没了它。

    我坐起来,揉着腿,一吸一口冷沙土。怎么这么疼啊,腿肯定断了。抹起裤筒―看,腿肚子翻到了前面,使劲一蹬,腿肚子又回去了,皮肤开裂的地方顿时渗出血来。

    我看到血是红的,转眼就变成黄的了。我赶紧放下裤筒,站起来试着走了走,还好,还能走。

    我回到饭店房间,抹起裤筒再看,血流得更多,把整条小腿都染红了。我找出妈妈给我的两条新手绢,把伤口扎起来,然后就躺着,不时地咬咬牙,怎么这么疼啊。

    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我没喊进来,门就开了。进来的是赵梦真。她一瞪眼睛一喘气,然后软软地靠在了门上。

    她说你回来了呀?我们都担心你失踪了。

    她说―起风就不见人了,连长把我这么一抱,把林香雨这么一抱,我们才没有倒下去。

    她用手比划着左抱―个右抱―个的样子,感觉连长真是临危不惧,气派非凡。

    她说这时我们发现你不在了。我要去找,连长说别动,你去了连你也会失踪。连长就这样把我们抱着在风里站了好长时间。

    她把两只胳膊撑起来,再把两只手往怀里拐着,坚持着这个姿势,好像连长抱了她们多久她就要坚持多久。

    她说风真大,真害怕,咱青岛可没有这种风,青岛的风没有颜色,这里的风是黄色,金色,橘子色,军装色,还粗不拉几的,就像水里搅了苞米渣,那么大的颗粒也能吹起来,哗啦啦啦往脖子里灌,要不是连长用脸挡住我的领口,还不知道要灌进去多少。

    说着她疲倦地把两只展翅高飞模样的胳膊放下来,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就喊起来:

    你怎么了你?你的腿怎么了?

    她并没有得到我的回答,迅速做了一个俯身下看,仰身就跑的动作,消逝在门外。

    满走廊响起她大惊小怪的声音:连长,连长,老木出事了。

    好在我出的还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还能躺在床上想想事,写写信。我靠在被子上,把信写在姐姐送给我的日记本上。

    我说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冬妮娅:你们好。

    我说我们已经到达西宁了。到了西宁我才知道我们过去都错了。我们过去总以为只有家乡青岛这个海滨城市好,现在看来没海的西宁比它还要好。西宁有伊斯兰风格的建筑,有藏族风格的建筑,也有汉族风格的建筑,它们比起青岛德国风格的建筑来一点也不逊色。西宁的气候也不错,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到处都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都十月了,比青岛还暖和,棉衣根本用不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和郁郁葱葱的树木。这么美好的城市,你们是享受不上了。你们享受不上就肯定会嫉妒我,所以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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