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小园行遍
江南访胜，岂能不履姑苏的园林。清明初过，我的足履第一次踏上千年吴城的青青石板。
余秋雨先生心目中的苏州园林是“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中国人文情怀的展示。遍游京城诸多堂皇富丽的皇家园林，气势之恢弘，景观之精致，熔天下山水于一炉的豪阔，令人叹服。心理上则是瞻仰，景慕，惊赞皇家的奢华气象，虽有历史的感悟，却乏人文情怀的熨帖、投契。庙堂之高，殿阁之森，即使花团簇簇，也是牡丹式的贵气萦绕，若以为中国文化蕴涵在这深院高墙的禁苑之内，那可是大错特错。
苏州园林皆为小巧精雅的私家园林，自宋元明清历代修葺遗存，因是私人宅邸，即使达官显贵，财力上亦不能与天子竞奢，更何况规制甚多，一旦逾制，则有身家性命之忧。因此苏州园林多于细致之处着手，一亭、一榭、一窗、一户、一木、一石，与细微处见匠心，又宛如天成，无意间更得风致妙谛：曲廊之上，窗格镂空，逸出修竹一缕，竹影摇摇，似欲探身春水，可闻萧萧之声；垂花月门，内衔芭蕉数叶，倏然风过，声如骤雨，小园之中，陡起寒意。苏州园林的妙处，正在此处，皇家御园如典章诏书，虽典丽却隔膜，苏州园林则是小令，清幽柔婉，于烟云之中浅斟低吟，最适心怀。文化必竟不能仅靠皇家的敕令传承，倒是小园中经年苍苔，扶疏花木，一泓碧波，半角飞檐，飘荡着文化的清芬。
苏州园林初进门时往往平平无奇，或高屋一间，或小小庭院，不见丘壑。若读过《红楼梦》“大观园试材提对额”一回，便知这正是“曲径通幽”的妙处。一旦入门，则曲尽萦回，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惊喜。印象最深是在狮子林的太湖石间穿梭，明明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忽而钻入幽深洞穴，忽而攀上嶙峋石顶，高低环绕，明明人在面前，触手可及，却登高走低，环绕数圈才到，宛如迷宫。更称奇的是不曾重复走过任何一条道路，一绕一弯，步步不同景，奇石峥嵘，姿态各异，名为“狮子林”，的确如万千狮吼。走了许久回身，发现不过直线几十步的距离，实在要佩服构造者的机巧。
在苏州园林中踱步，常有此移步换境的妙趣：一时侧身庭院，粉墙四绕，阳光如泻，墙边数支幽芳吐艳；一时廊桥飞虹，池水微谰，弱柳繁花临水照影，古木苍松虬蟠水湄；一时曲桥盘桓，紫藤垂垂，水榭飞檐，俯首望去，游鱼斑斓穿梭于绿水之间，我虽非鱼，亦知其乐；一时登丘俯瞰，远树近水，乌瓦白墙，不过一掌之地的小园，竟有万壑千峰之意，回环错落，好似涵无限风景。若再加上春花秋月，四时更迭，雨雪风霜，天公变化，更不知小园还有多少风光变幻。
苏州园林多太湖奇石，当年宋徽宗赵佶酷爱太湖石，责令民夫经大运河千里运往汴梁，称为“花石纲”。石沉体巨，路途中常浪急船翻，无辜生灵殒命。因君王一己之嗜，而涂炭民命，却是不该。好在苏州毗邻太湖，取材相对容易，故园内多峥嵘怪石。太湖石的上品讲求“皴，皱，瘦，露”，在苏州可以一睹精华。窃以为狮子林最盛，留园内的冠云峰，奇峻嵯峨，有超拔凌云的气势，也是神品。有堆土成丘山石夹杂其上者，筑亭于顶，可拾级而上，闲坐亭中，风声四面，身畔桃花幽香阵阵；或有置孤石于庭中，墙边，池内，屋侧，往往独具形格，仿佛堆云，虽凝然不动，却有飘荡潇洒之姿，望之心闲；有气势宏大的，如留园，山石倚墙，堆砌连绵，似群山迤逦，让人有千山屏于目的幻觉，几乎要怀疑有云出于中，月升于上。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园内不但要有万千块磊，还需曲水照影才好。“上善若水”，园虽不阔，溪流潭映，恰如美人之睛，点染风情，更现灵动。似拙政园，最佳的景致都围绕于水边，网师园的水面更占据了园内近一半的面积，沧浪亭则借水为景以水为胜。流水婉约柔媚，正与清景同韵和弦。小坐水榭之上，凉飙徐徐，绿波微荡，落花数片波心轻摇，对面一株杜鹃粉面红蕊，正娇艳动人。柳丝如烟，小桥亭阁，浮映春波之上，江南十分风韵，流水倒占了七分。
四月江南多雨，行至留园恰好雨起，细腻若丝，如拂如飘。小园清寂，徘徊游廊，屏息侧耳分辨林梢枝头的窸窣之声。青青石板已漉漉，青苔碧色愈深。绕阶而行，池塘之上一片空蒙，雨脚万点，荡起细细涟漪，四面粉墙环绕，如在梦中。当年居住此地的，大半是巨富官僚，犹以退隐息影的显宦为多,不知道这幽景雅意，是否涤去心中的尘俗忧虑呢？赏景如鸣琴鼓瑟，要旨在于会心，如胸中蒙尘纳垢，良辰美景不过是对牛弹琴。
若月色如霜，长空一洗，桂树飘香，三五知己可席地坐于凉亭，举杯邀姮娥；若清风飒飒，碧水生寒，花影摇窗，骚人墨客当推砚展纸于厅轩；若斜阳入窗，晚霞如醉，群鸟归巢，可登高眺远，一纾胸臆；若云情雨意，枝叶萧萧，芭蕉低吟，亦不妨效此时之我，携素手，逡巡廊下；小园行遍，可听泉，可啜茗，可抚琴，可入画，可静观，可闲行，妙在雅趣天成。于朝堂相比，这里是江湖；于整饬相比，这里是闲散；于谨严相比，这里是放达；江南园林之胜，非笔墨所能尽宣，唯有心灵的贴近，领会无法言传之境。
余秋雨先生心目中的苏州园林是“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中国人文情怀的展示。遍游京城诸多堂皇富丽的皇家园林，气势之恢弘，景观之精致，熔天下山水于一炉的豪阔，令人叹服。心理上则是瞻仰，景慕，惊赞皇家的奢华气象，虽有历史的感悟，却乏人文情怀的熨帖、投契。庙堂之高，殿阁之森，即使花团簇簇，也是牡丹式的贵气萦绕，若以为中国文化蕴涵在这深院高墙的禁苑之内，那可是大错特错。
苏州园林皆为小巧精雅的私家园林，自宋元明清历代修葺遗存，因是私人宅邸，即使达官显贵，财力上亦不能与天子竞奢，更何况规制甚多，一旦逾制，则有身家性命之忧。因此苏州园林多于细致之处着手，一亭、一榭、一窗、一户、一木、一石，与细微处见匠心，又宛如天成，无意间更得风致妙谛：曲廊之上，窗格镂空，逸出修竹一缕，竹影摇摇，似欲探身春水，可闻萧萧之声；垂花月门，内衔芭蕉数叶，倏然风过，声如骤雨，小园之中，陡起寒意。苏州园林的妙处，正在此处，皇家御园如典章诏书，虽典丽却隔膜，苏州园林则是小令，清幽柔婉，于烟云之中浅斟低吟，最适心怀。文化必竟不能仅靠皇家的敕令传承，倒是小园中经年苍苔，扶疏花木，一泓碧波，半角飞檐，飘荡着文化的清芬。
苏州园林初进门时往往平平无奇，或高屋一间，或小小庭院，不见丘壑。若读过《红楼梦》“大观园试材提对额”一回，便知这正是“曲径通幽”的妙处。一旦入门，则曲尽萦回，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惊喜。印象最深是在狮子林的太湖石间穿梭，明明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忽而钻入幽深洞穴，忽而攀上嶙峋石顶，高低环绕，明明人在面前，触手可及，却登高走低，环绕数圈才到，宛如迷宫。更称奇的是不曾重复走过任何一条道路，一绕一弯，步步不同景，奇石峥嵘，姿态各异，名为“狮子林”，的确如万千狮吼。走了许久回身，发现不过直线几十步的距离，实在要佩服构造者的机巧。
在苏州园林中踱步，常有此移步换境的妙趣：一时侧身庭院，粉墙四绕，阳光如泻，墙边数支幽芳吐艳；一时廊桥飞虹，池水微谰，弱柳繁花临水照影，古木苍松虬蟠水湄；一时曲桥盘桓，紫藤垂垂，水榭飞檐，俯首望去，游鱼斑斓穿梭于绿水之间，我虽非鱼，亦知其乐；一时登丘俯瞰，远树近水，乌瓦白墙，不过一掌之地的小园，竟有万壑千峰之意，回环错落，好似涵无限风景。若再加上春花秋月，四时更迭，雨雪风霜，天公变化，更不知小园还有多少风光变幻。
苏州园林多太湖奇石，当年宋徽宗赵佶酷爱太湖石，责令民夫经大运河千里运往汴梁，称为“花石纲”。石沉体巨，路途中常浪急船翻，无辜生灵殒命。因君王一己之嗜，而涂炭民命，却是不该。好在苏州毗邻太湖，取材相对容易，故园内多峥嵘怪石。太湖石的上品讲求“皴，皱，瘦，露”，在苏州可以一睹精华。窃以为狮子林最盛，留园内的冠云峰，奇峻嵯峨，有超拔凌云的气势，也是神品。有堆土成丘山石夹杂其上者，筑亭于顶，可拾级而上，闲坐亭中，风声四面，身畔桃花幽香阵阵；或有置孤石于庭中，墙边，池内，屋侧，往往独具形格，仿佛堆云，虽凝然不动，却有飘荡潇洒之姿，望之心闲；有气势宏大的，如留园，山石倚墙，堆砌连绵，似群山迤逦，让人有千山屏于目的幻觉，几乎要怀疑有云出于中，月升于上。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园内不但要有万千块磊，还需曲水照影才好。“上善若水”，园虽不阔，溪流潭映，恰如美人之睛，点染风情，更现灵动。似拙政园，最佳的景致都围绕于水边，网师园的水面更占据了园内近一半的面积，沧浪亭则借水为景以水为胜。流水婉约柔媚，正与清景同韵和弦。小坐水榭之上，凉飙徐徐，绿波微荡，落花数片波心轻摇，对面一株杜鹃粉面红蕊，正娇艳动人。柳丝如烟，小桥亭阁，浮映春波之上，江南十分风韵，流水倒占了七分。
四月江南多雨，行至留园恰好雨起，细腻若丝，如拂如飘。小园清寂，徘徊游廊，屏息侧耳分辨林梢枝头的窸窣之声。青青石板已漉漉，青苔碧色愈深。绕阶而行，池塘之上一片空蒙，雨脚万点，荡起细细涟漪，四面粉墙环绕，如在梦中。当年居住此地的，大半是巨富官僚，犹以退隐息影的显宦为多,不知道这幽景雅意，是否涤去心中的尘俗忧虑呢？赏景如鸣琴鼓瑟，要旨在于会心，如胸中蒙尘纳垢，良辰美景不过是对牛弹琴。
若月色如霜，长空一洗，桂树飘香，三五知己可席地坐于凉亭，举杯邀姮娥；若清风飒飒，碧水生寒，花影摇窗，骚人墨客当推砚展纸于厅轩；若斜阳入窗，晚霞如醉，群鸟归巢，可登高眺远，一纾胸臆；若云情雨意，枝叶萧萧，芭蕉低吟，亦不妨效此时之我，携素手，逡巡廊下；小园行遍，可听泉，可啜茗，可抚琴，可入画，可静观，可闲行，妙在雅趣天成。于朝堂相比，这里是江湖；于整饬相比，这里是闲散；于谨严相比，这里是放达；江南园林之胜，非笔墨所能尽宣，唯有心灵的贴近，领会无法言传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