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途中与你相见（一）
----西藏印象
玛吉阿米的留言簿
楼梯壁立，昏暗中听木质台阶在脚下吱吱嘎嘎，像尘封的话语在脚踵的触摸下窃窃诉说，于静谧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让人想起布达拉宫里那些同样陡峭的楼梯，幽暗而神秘的角落。登上布达拉宫内部的楼梯要扶着栏杆，身体前倾，头顶着前面人的脊背，与其说是登楼，不如说是爬楼。确实像爬，像匍匐，像膜拜，即便你不相信任何神佛也不得不带着悚惧的心和敬畏的姿态，诚惶诚恐的爬上大殿。佛就在上面等你，安然穆然，等待宿命中的觐见。
但玛吉阿米的楼梯少了那样的派势，当你登上去，转过拐角，沒有威严的佛眼盯视，只是几张棕黑的长桌，高背的木椅，寥寥落落的坐着几个人，在他们背后，是拉萨逼人的阳光，耀眼的宁静，错落的藏式屋顶接着远山。
楼只有三层，第三层是一个露台，顶部遮上藏式的布帐，免受强烈紫外线的曝晒。风无碍的四面吹來，抬眼是楼下八廓街熙攘的人流。这幢浅黄色的藏式建筑，在沿街清一色白色建筑中，并未显得突兀另类，静悄悄躲在八廓街的东南一隅，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可能会在琳琅的货物、川流的人群中轻易错过楼下小小的入口。这就是在背包客中颇有名气的酒吧----“玛吉阿米”。
这是此次西藏行的最后一天，下午要赶去贡嘎机场，坐四个小时的飞机返回北京，我把上午的时间交给宇拓路的步行街、八廓街和“玛吉阿米”了。
桌椅排列紧凑，可以想见热闹时坐客盈门的样子，大概因为我到的时候刚刚上午十一点，客人并不多。一个藏族小伙子抱着吉他默默坐在吧台后面，角落里三个游客围坐闲闲地聊天，另一边两个年轻女孩，一个在发短信，一个身前摊开几本布面的笔记本，悠然翻阅。我也从旁边架子上取下几本，这是留言簿，很多旅行者在“玛吉阿米”留下自己的感言。随着文字的积累，“玛吉阿米”的留言簿也声誉广播。
不同的笔触，各异的文字（并非夸张，我至少看到了中文、英文、日文和韩文），个性不同的语调，陌生的声音、面孔、表情，随着手指的翻动，一个个浮映在面前，在玛吉阿米小小露台上，纸页间的窃窃私语，像树叶在秋风里萧萧。
这里有震撼和感慨，被城市烟尘和脚步污染踩踏的脆弱敏感的心灵，突然驶离红尘，奔出纷扰，訇然棒喝一声，那惊愕是够让人瞠目咋舌的。赞美的词句來，惊叹的笔调，都不足为奇。
有的写给远方的人。当亲人在身边我们熟视无睹，当亲人在天边，我们思萦魂绕。尤其在西藏，万里之遥，天近人远，是高度也是距离，蓦然回忆起渺远的温暖。
有的寄语远方的爱人，或者根本是单相思的对象，尽管她也许永远看不到你的心声，然而写在拉萨就已足够。爱有时候无法说出口，有时候说出口却无需你听到；有的写给身边爱人，绸缪缠绵，明净而纯洁，不容玷污和怀疑；更独特的是在西藏相识相爱的那些人，在留言簿上互诉衷肠，似乎邂逅有着冥冥中的牵引，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置信，故事为何发生在这片土地，是什么让他们在途中相见。
许多词句谈不上文采飞扬，诸多人也摆脱不了无病呻吟的小资情调，你也可以质疑留言者或许出于无聊，或许纯粹跟风，但我相信这些留言里面极少虚词伪意。玛吉阿米让你有了表达和倾诉的欲望，不为了写给谁看，可能看到的只是永不会相识的陌生旅客；不冀望博取谁的赞赏，除了身边的朋友。剩下的，只有拉萨的阳光，阳关下灿然辉煌的大昭寺金顶，寺前弥漫缭绕的香雾，摇动着转经筒一路磕长头朝觐的虔诚信徒，巍峨庄严的布达拉宫，耸立在远处山顶。这一刻，拉萨、八廓街、玛吉阿米，更遥远的远方，在视线之外，雪峰交肩，天湖澄碧无语，云朵变幻难定，河流奔腾不息，为什么就是这一刻，在玛吉阿米，习惯了沉默和违心的话语，怎样的一只手，让灵魂摆脱理智的束缚，独自倾诉。
玛吉阿米，有人说意思是“待嫁的新娘”，传说这个名字和一段美丽而忧伤的爱情有关，和一位至尊却悲剧性的人物相连。何必急着探究质疑故事的真伪呢，也许要从一切的源头慢慢梳理，寻找心情的脉络。
山，在神话里
昆仑，神话里的名字，即使矗立在面前，依旧是一个神话。在最清醒的眼里，虚虚幻幻，澄透而空茫。雪山绵蜿交叠，亘古的苍凉，白是一切的主題，圣洁的灿烂，冷冷的寂寞，在神话里。
沒有一丝树木的绿色，高原草甸和低低的灌木偶尔出现在山脚。那山，有时一派磅礴，蔽天塞地，魁梧的体魄如压如倾，横在半空，眩目的白雪和山岩青黑色的肌理交错，黑白的世界肃穆而高贵，浑厚坚实的威势，雄视天地的傲气，让仰视之目自然的降伏。有时，一列看似矮矮的山丘，轮廓柔和线条款曼，覆罩均匀的雪，似乎纵步就能登上山巅。然而即便这里最卑微的山峰，也在4500米的海拔之上。白冠白袍，是圣者的装束，非凡山俗峰所配享有，怎能任由杂乱的脚步践踏，让不识神圣狂妄自大的凡人驱使封禅。
从中国的最西端新疆帕米尔到黄河之根青海巴颜喀拉山脉，延展2500公里，昆仑是一道巨嶂，横卧于南北中国之间。尤其到了青海境内，攀着青藏高原的肩膀，更一跃而上，陡然拔起一线皑皑，屏住烦嚣和清寂，屏住天界与凡尘。当年去青海，当地人告诉我，过了昆仑山口，才算踏上入藏的路途，此时惟有义无反顾，沒有回头的可能。要进入西藏，非穿过越昆仑的守卫不可，而它就在修伟雄峻的高墙上为人类留了一扇小小的门，让你惊魂忐忑的斜身而过。两侧，白衣垂然的山神夹峙，赫赫俯视，那么纤小可怜的一列火车蠕蠕而行，在雪原间沉黑的荒滩上。
西王母的宫殿就在深山重叠中吗，传说中的盛宴，仙馔杂陈异果纷呈，飘然往來的仙人也许都隐在云里了。“瑶池”仙域不是凡人可期的境地，高处不胜寒，岂只是琼楼玉殿的月宫。在海拔5000米的雪线上，冰川与积雪，飞鸟罕至，人迹难寻，那冷，刺肌砭骨，那寒，蚀心消魂，无情的万古岑寂。对于不能忘情贪恋红尘的我们，此地不可久居。
然而别以为过了昆仑就逃出山的掌控，你已闯入山国的腹地，山色如围，四面拥來，环环相扣，你是山的囚徒。排不开，推不去，一道一道更高更峻的山岭，在两个板块的挤压下隆起：唐古拉、念青唐古拉、冈底斯，山系纵横，山脉嵯峨，曾遥远如传说一样的名字，《山海经》中沒有记载，吴承恩未曾梦到的。直至喜马拉雅，大陆的脊背，若喇嘛头顶耸立的僧帽，割开亚洲的天空，让季风盘旋在脚下。山说，这是庶民膜拜的峰顶，极高中的极高。珠穆朗玛----地球之巅，群山的王冠，一切的山峰垂首面前。如果能登上山顶，向南，整个恒河平原在眼下，展开翅膀，奋力一纵，乘着气流，将翱翔到溢满蓝波的印度洋。
西藏的旅途，始终为伴的是山。天地之间永远是山的曲线，或水波般柔软，或锋刃般的尖利，或狼牙咬噬，或一排梳齿拢起云的髻鬟，总之不令完美无缺的天空展现在你面前。在山与山的脚踝边迂回曲折，山势一路劈面而來，沉重的压迫，千钧的巨影，即便沒有高原反应，也够令人气短胸促了。
山环峰抱的拉萨，碧野无边的羌塘草原，尼洋河的谷地，雅鲁藏布江的峡谷，山，一层深似一层，相依相偎，摩肩排云，在身边跃奔。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忘不掉那些独特的面孔，秀奇的、苍古的、娟美的、粗犷的、温柔的、雄浑的……有的耸立天边，神话般突兀，轮廓恢弘，如一尊法相庄严的佛像，聆听凡尘的祝祷和乞求；有的交错连绵，残缺了天空，千褶百皱，宽阔的臂膀圈住自己的世界，不容他人侵犯；有的看來是高贵的山族长老，身畔围着数座低岭，仿佛倾听着什么，簇拥如莲花绽放，中间雪峰那一点白蕊格外璀璨。
对于山，我更多是仰望，然而偶尔也能凌驾其上，例如翻越海拔5000米的米拉山口。这是川藏线的要冲，由拉萨至林芝的必经之路。清劲的风自垭口间掠过，稀薄的空气里，经幡在风中呼呼翻动。目下是高原草甸，深绿浅碧杂错，远方，是更多的山色层层，是天际白发皤然的雪山。在这里，沒有顾盼自雄的意气，不只由于腿软而心跳急速，还因为你不可能一览众山小，你只是在山的囚笼里，所谓海拔5000米，不过是比近处山峰略高一筹罢了，何况就在身侧还有更高的峰峦眈眈而视。
越过米拉山口，海拔逐渐降低，林芝号称“西藏江南”，山容也秀丽出群，几乎让人怀疑是否还身在藏地。道旁密不漏缝的树木一直伸展挺立到山腰，漫坡的巨木参天，恣意生长，枝接叶连，翠色壁立，展几百公里的繁茂蓊郁给你看。越过山腰后，阔叶的树木渐变为针叶林，针叶林之上是高原草甸，若山还要向天界探首，那便是一片银白的雪线了，这是对地理书上所谓垂直气候最好的现实解说。可惜现在是六月，尽管绿色有浓浓浅浅之别，偶尔也掺上一峰纯白，却终究略嫌单调，若是九、十月间秋色渐浓，那斑驳陆离缤纷乱呈的景象一定颇为可观。据说在山岭密林深处，运气好的人能见到稀有金丝猴的踪迹，其他山珍奇兽更是不胜枚举，也许这里才更像奇花异卉，听松驾鹤，一日千年的神仙洞府。
若是掉头向西，转往山南、日喀则方向，山又变成另一番气象。少雨的干燥，日光的肆虐，山，褪下华丽装束，黄绿色的草甸间杂裸露的粗糙山体，一道道水流冲刷的创疤贯穿而下。就在看來险恶难攀峭然直立的山崖上，一群群牦牛、山羊悠然咀嚼着只属于它们的安详，步态坚实从容，浑然无视于绝壁深壑。牛羊群中极少看到牧人的身影，有时牧羊犬卖力的奔跑驱赶，却依旧不见人的踪迹。偶尔，半山腰一小块平地上，一幢藏式房屋竖起经幡，翘然孤立，俯临咆哮的河谷，宛如守望着什么。
在藏北高海拔的苦寒草原，山似乎也缩矮了身形，谦卑的退到远方地平线上，把阔大无碍的空间留给苍翠的草原，留给草原上的风，风中的毡房，数不清的牛羊和空旷在一起。然而你不要让表象迷惑，这里是海拔4000米的高原草甸，那些看來小小的山峰，有无数海拔在5000米以上，甚至7000米的高峰也会不经意的从眼前掠过。
海拔8000米的雪峰，西藏共11座，7000米以上的，有50座，6000米以上的不胜枚举。玉珠峰、希夏邦马、南迦巴瓦……一簇簇雪峰，有名的无名的，牵手如环的，孤峰独峙的，往往是途中最明艳的风景。有时正山环水转，拐过一个弯道，它赫然出现在天际，在群峰之上，清冷的孤高，攫人的纯白，瞬间的震撼让你恍惚；一痕耀目是远方的焦点，睥睨千古的冷然，眼睛忍不住随着雪峰而转动，融入一片不曾玷污的洁净。
雪山，众山中的神，不容亵渎。藏人相信许多雪山是灵异而神圣的，他们长跪转山，表达敬畏和虔诚。因为这是肃穆的圣殿，神灵的栖所，是无人比拟的坚贞，指向天空的祈愿。莹润的雪，缺氧的空气，最高最冽的天风，让渺小的人类止步于最后的神话前。
不要说什么“征服”之类的傻话了，即便将珠穆朗玛踩在脚下，你也只是暂时的过客，而山，将在万年之后依旧，依旧在霞光里燃烧成绯红，在夕阳下辉煌如虚幻，看人世的繁华，转瞬成空。
在海拔7111米的念青唐古拉山主峰下，雪顶在云中忽隐忽现，近在咫尺，我伸开臂膀，让草原的风从腋下穿过。风中清新的草香使人有沉酣的醉意，犹如灵魂出窍。我不想让风托我到万仞之上，那不属于我，我只想让灵魂在这一刻浸入神话，归于永恒。
玛吉阿米的留言簿
楼梯壁立，昏暗中听木质台阶在脚下吱吱嘎嘎，像尘封的话语在脚踵的触摸下窃窃诉说，于静谧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让人想起布达拉宫里那些同样陡峭的楼梯，幽暗而神秘的角落。登上布达拉宫内部的楼梯要扶着栏杆，身体前倾，头顶着前面人的脊背，与其说是登楼，不如说是爬楼。确实像爬，像匍匐，像膜拜，即便你不相信任何神佛也不得不带着悚惧的心和敬畏的姿态，诚惶诚恐的爬上大殿。佛就在上面等你，安然穆然，等待宿命中的觐见。
但玛吉阿米的楼梯少了那样的派势，当你登上去，转过拐角，沒有威严的佛眼盯视，只是几张棕黑的长桌，高背的木椅，寥寥落落的坐着几个人，在他们背后，是拉萨逼人的阳光，耀眼的宁静，错落的藏式屋顶接着远山。
楼只有三层，第三层是一个露台，顶部遮上藏式的布帐，免受强烈紫外线的曝晒。风无碍的四面吹來，抬眼是楼下八廓街熙攘的人流。这幢浅黄色的藏式建筑，在沿街清一色白色建筑中，并未显得突兀另类，静悄悄躲在八廓街的东南一隅，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可能会在琳琅的货物、川流的人群中轻易错过楼下小小的入口。这就是在背包客中颇有名气的酒吧----“玛吉阿米”。
这是此次西藏行的最后一天，下午要赶去贡嘎机场，坐四个小时的飞机返回北京，我把上午的时间交给宇拓路的步行街、八廓街和“玛吉阿米”了。
桌椅排列紧凑，可以想见热闹时坐客盈门的样子，大概因为我到的时候刚刚上午十一点，客人并不多。一个藏族小伙子抱着吉他默默坐在吧台后面，角落里三个游客围坐闲闲地聊天，另一边两个年轻女孩，一个在发短信，一个身前摊开几本布面的笔记本，悠然翻阅。我也从旁边架子上取下几本，这是留言簿，很多旅行者在“玛吉阿米”留下自己的感言。随着文字的积累，“玛吉阿米”的留言簿也声誉广播。
不同的笔触，各异的文字（并非夸张，我至少看到了中文、英文、日文和韩文），个性不同的语调，陌生的声音、面孔、表情，随着手指的翻动，一个个浮映在面前，在玛吉阿米小小露台上，纸页间的窃窃私语，像树叶在秋风里萧萧。
这里有震撼和感慨，被城市烟尘和脚步污染踩踏的脆弱敏感的心灵，突然驶离红尘，奔出纷扰，訇然棒喝一声，那惊愕是够让人瞠目咋舌的。赞美的词句來，惊叹的笔调，都不足为奇。
有的写给远方的人。当亲人在身边我们熟视无睹，当亲人在天边，我们思萦魂绕。尤其在西藏，万里之遥，天近人远，是高度也是距离，蓦然回忆起渺远的温暖。
有的寄语远方的爱人，或者根本是单相思的对象，尽管她也许永远看不到你的心声，然而写在拉萨就已足够。爱有时候无法说出口，有时候说出口却无需你听到；有的写给身边爱人，绸缪缠绵，明净而纯洁，不容玷污和怀疑；更独特的是在西藏相识相爱的那些人，在留言簿上互诉衷肠，似乎邂逅有着冥冥中的牵引，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置信，故事为何发生在这片土地，是什么让他们在途中相见。
许多词句谈不上文采飞扬，诸多人也摆脱不了无病呻吟的小资情调，你也可以质疑留言者或许出于无聊，或许纯粹跟风，但我相信这些留言里面极少虚词伪意。玛吉阿米让你有了表达和倾诉的欲望，不为了写给谁看，可能看到的只是永不会相识的陌生旅客；不冀望博取谁的赞赏，除了身边的朋友。剩下的，只有拉萨的阳光，阳关下灿然辉煌的大昭寺金顶，寺前弥漫缭绕的香雾，摇动着转经筒一路磕长头朝觐的虔诚信徒，巍峨庄严的布达拉宫，耸立在远处山顶。这一刻，拉萨、八廓街、玛吉阿米，更遥远的远方，在视线之外，雪峰交肩，天湖澄碧无语，云朵变幻难定，河流奔腾不息，为什么就是这一刻，在玛吉阿米，习惯了沉默和违心的话语，怎样的一只手，让灵魂摆脱理智的束缚，独自倾诉。
玛吉阿米，有人说意思是“待嫁的新娘”，传说这个名字和一段美丽而忧伤的爱情有关，和一位至尊却悲剧性的人物相连。何必急着探究质疑故事的真伪呢，也许要从一切的源头慢慢梳理，寻找心情的脉络。
山，在神话里
昆仑，神话里的名字，即使矗立在面前，依旧是一个神话。在最清醒的眼里，虚虚幻幻，澄透而空茫。雪山绵蜿交叠，亘古的苍凉，白是一切的主題，圣洁的灿烂，冷冷的寂寞，在神话里。
沒有一丝树木的绿色，高原草甸和低低的灌木偶尔出现在山脚。那山，有时一派磅礴，蔽天塞地，魁梧的体魄如压如倾，横在半空，眩目的白雪和山岩青黑色的肌理交错，黑白的世界肃穆而高贵，浑厚坚实的威势，雄视天地的傲气，让仰视之目自然的降伏。有时，一列看似矮矮的山丘，轮廓柔和线条款曼，覆罩均匀的雪，似乎纵步就能登上山巅。然而即便这里最卑微的山峰，也在4500米的海拔之上。白冠白袍，是圣者的装束，非凡山俗峰所配享有，怎能任由杂乱的脚步践踏，让不识神圣狂妄自大的凡人驱使封禅。
从中国的最西端新疆帕米尔到黄河之根青海巴颜喀拉山脉，延展2500公里，昆仑是一道巨嶂，横卧于南北中国之间。尤其到了青海境内，攀着青藏高原的肩膀，更一跃而上，陡然拔起一线皑皑，屏住烦嚣和清寂，屏住天界与凡尘。当年去青海，当地人告诉我，过了昆仑山口，才算踏上入藏的路途，此时惟有义无反顾，沒有回头的可能。要进入西藏，非穿过越昆仑的守卫不可，而它就在修伟雄峻的高墙上为人类留了一扇小小的门，让你惊魂忐忑的斜身而过。两侧，白衣垂然的山神夹峙，赫赫俯视，那么纤小可怜的一列火车蠕蠕而行，在雪原间沉黑的荒滩上。
西王母的宫殿就在深山重叠中吗，传说中的盛宴，仙馔杂陈异果纷呈，飘然往來的仙人也许都隐在云里了。“瑶池”仙域不是凡人可期的境地，高处不胜寒，岂只是琼楼玉殿的月宫。在海拔5000米的雪线上，冰川与积雪，飞鸟罕至，人迹难寻，那冷，刺肌砭骨，那寒，蚀心消魂，无情的万古岑寂。对于不能忘情贪恋红尘的我们，此地不可久居。
然而别以为过了昆仑就逃出山的掌控，你已闯入山国的腹地，山色如围，四面拥來，环环相扣，你是山的囚徒。排不开，推不去，一道一道更高更峻的山岭，在两个板块的挤压下隆起：唐古拉、念青唐古拉、冈底斯，山系纵横，山脉嵯峨，曾遥远如传说一样的名字，《山海经》中沒有记载，吴承恩未曾梦到的。直至喜马拉雅，大陆的脊背，若喇嘛头顶耸立的僧帽，割开亚洲的天空，让季风盘旋在脚下。山说，这是庶民膜拜的峰顶，极高中的极高。珠穆朗玛----地球之巅，群山的王冠，一切的山峰垂首面前。如果能登上山顶，向南，整个恒河平原在眼下，展开翅膀，奋力一纵，乘着气流，将翱翔到溢满蓝波的印度洋。
西藏的旅途，始终为伴的是山。天地之间永远是山的曲线，或水波般柔软，或锋刃般的尖利，或狼牙咬噬，或一排梳齿拢起云的髻鬟，总之不令完美无缺的天空展现在你面前。在山与山的脚踝边迂回曲折，山势一路劈面而來，沉重的压迫，千钧的巨影，即便沒有高原反应，也够令人气短胸促了。
山环峰抱的拉萨，碧野无边的羌塘草原，尼洋河的谷地，雅鲁藏布江的峡谷，山，一层深似一层，相依相偎，摩肩排云，在身边跃奔。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忘不掉那些独特的面孔，秀奇的、苍古的、娟美的、粗犷的、温柔的、雄浑的……有的耸立天边，神话般突兀，轮廓恢弘，如一尊法相庄严的佛像，聆听凡尘的祝祷和乞求；有的交错连绵，残缺了天空，千褶百皱，宽阔的臂膀圈住自己的世界，不容他人侵犯；有的看來是高贵的山族长老，身畔围着数座低岭，仿佛倾听着什么，簇拥如莲花绽放，中间雪峰那一点白蕊格外璀璨。
对于山，我更多是仰望，然而偶尔也能凌驾其上，例如翻越海拔5000米的米拉山口。这是川藏线的要冲，由拉萨至林芝的必经之路。清劲的风自垭口间掠过，稀薄的空气里，经幡在风中呼呼翻动。目下是高原草甸，深绿浅碧杂错，远方，是更多的山色层层，是天际白发皤然的雪山。在这里，沒有顾盼自雄的意气，不只由于腿软而心跳急速，还因为你不可能一览众山小，你只是在山的囚笼里，所谓海拔5000米，不过是比近处山峰略高一筹罢了，何况就在身侧还有更高的峰峦眈眈而视。
越过米拉山口，海拔逐渐降低，林芝号称“西藏江南”，山容也秀丽出群，几乎让人怀疑是否还身在藏地。道旁密不漏缝的树木一直伸展挺立到山腰，漫坡的巨木参天，恣意生长，枝接叶连，翠色壁立，展几百公里的繁茂蓊郁给你看。越过山腰后，阔叶的树木渐变为针叶林，针叶林之上是高原草甸，若山还要向天界探首，那便是一片银白的雪线了，这是对地理书上所谓垂直气候最好的现实解说。可惜现在是六月，尽管绿色有浓浓浅浅之别，偶尔也掺上一峰纯白，却终究略嫌单调，若是九、十月间秋色渐浓，那斑驳陆离缤纷乱呈的景象一定颇为可观。据说在山岭密林深处，运气好的人能见到稀有金丝猴的踪迹，其他山珍奇兽更是不胜枚举，也许这里才更像奇花异卉，听松驾鹤，一日千年的神仙洞府。
若是掉头向西，转往山南、日喀则方向，山又变成另一番气象。少雨的干燥，日光的肆虐，山，褪下华丽装束，黄绿色的草甸间杂裸露的粗糙山体，一道道水流冲刷的创疤贯穿而下。就在看來险恶难攀峭然直立的山崖上，一群群牦牛、山羊悠然咀嚼着只属于它们的安详，步态坚实从容，浑然无视于绝壁深壑。牛羊群中极少看到牧人的身影，有时牧羊犬卖力的奔跑驱赶，却依旧不见人的踪迹。偶尔，半山腰一小块平地上，一幢藏式房屋竖起经幡，翘然孤立，俯临咆哮的河谷，宛如守望着什么。
在藏北高海拔的苦寒草原，山似乎也缩矮了身形，谦卑的退到远方地平线上，把阔大无碍的空间留给苍翠的草原，留给草原上的风，风中的毡房，数不清的牛羊和空旷在一起。然而你不要让表象迷惑，这里是海拔4000米的高原草甸，那些看來小小的山峰，有无数海拔在5000米以上，甚至7000米的高峰也会不经意的从眼前掠过。
海拔8000米的雪峰，西藏共11座，7000米以上的，有50座，6000米以上的不胜枚举。玉珠峰、希夏邦马、南迦巴瓦……一簇簇雪峰，有名的无名的，牵手如环的，孤峰独峙的，往往是途中最明艳的风景。有时正山环水转，拐过一个弯道，它赫然出现在天际，在群峰之上，清冷的孤高，攫人的纯白，瞬间的震撼让你恍惚；一痕耀目是远方的焦点，睥睨千古的冷然，眼睛忍不住随着雪峰而转动，融入一片不曾玷污的洁净。
雪山，众山中的神，不容亵渎。藏人相信许多雪山是灵异而神圣的，他们长跪转山，表达敬畏和虔诚。因为这是肃穆的圣殿，神灵的栖所，是无人比拟的坚贞，指向天空的祈愿。莹润的雪，缺氧的空气，最高最冽的天风，让渺小的人类止步于最后的神话前。
不要说什么“征服”之类的傻话了，即便将珠穆朗玛踩在脚下，你也只是暂时的过客，而山，将在万年之后依旧，依旧在霞光里燃烧成绯红，在夕阳下辉煌如虚幻，看人世的繁华，转瞬成空。
在海拔7111米的念青唐古拉山主峰下，雪顶在云中忽隐忽现，近在咫尺，我伸开臂膀，让草原的风从腋下穿过。风中清新的草香使人有沉酣的醉意，犹如灵魂出窍。我不想让风托我到万仞之上，那不属于我，我只想让灵魂在这一刻浸入神话，归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