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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 守望家园

    母亲怀揣一把金灿灿的钥匙上了路。那是一把唯一能打开家门的钥匙,却让她以为能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门。她紧紧的攥着,钥匙攥疼了她长满厚茧且破裂的手。多少年来面对岁月的侵蚀,她没觉得手有多疼,可最后她唯一紧紧攥着的东西却弄疼了她。她一下子仿佛看到了生命本来的状态和意义,竟自顾自的上了路,把我和父亲挡在了家门外,让我和父亲共同失去了一个女人。

    那一年家里的庄稼长的特别好,我和父亲忙不过来收割,大片大片的麦子像草一样地把籽落在地里。父亲心里头憋着火收割,一边大干一边心疼。当时我真恨自己的年幼,不能稳稳当当的挥舞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镰,替父亲征服那望不到边的一层层麦浪和无法预知的辽阔一生。

    家中那扇上了锁的院门也始终无法开启,它仿佛只在等母亲手中的那把金灿灿的钥匙,让我和父亲更加体味失去一个女人的孤独。那一年的冬天提前来临,许多人都感到不知所措,村里好多人家计划要缝的棉衣,布匹和棉花都还在商人待售的店里。刚割倒的庄稼还不能马上变成现钱去供他们随心所欲的“挥霍”。我和父亲只好像穿棉衣一样地躺在麦垛里,一次次的听寒风吹彻家园。

    来年柳絮从家门前飘过,漫天的飞漫天的落。父亲仿佛也作好了要上路的样子,竟要牵着家里的那头老耕牛去赶集。在强大的父亲面前,年仅10岁的我不仅没有反抗,且自得其乐的当了父亲最好的伙计,一次次的在牛背上挥动着鞭子。后来我们把卖牛所得的钱烧了个精光,我把那条长长的鞭子甩得远远的。父亲凝着神想妻子,我磕着头敬畏天堂。

    多年以后,当我逐渐明白鞭子更多的象征了权利和暴力的意味时,我仿佛看见了老耕牛眼角那昏黄的泪,它像一个老眼昏花的老人站在岁月的地埂上,充满深情又满含忧伤。

    父亲后来果真离开我去了远方。田园荒芜了一大片,麦子地里到处能看见老鼠走动的身影。我的个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高,我和这块土地上的许多生灵也慢慢建立了友情。我在心中曾经试图换一种方式生活,可许多想法晃来晃去更坚定了我成年后的信仰。在这块土地上,我不会选择离开。即使我终其一生在一个地方种地,我仍会不改其衷地忠于自己的选择。因为面对那大片大片未开垦的土地,我觉得我每天都有希望收获。

    这个夜晚我仍旧睡不着。

    风一遍遍地吹进深冬的屋子,整个屋子在寒冷中摇晃。

    村庄似乎在沉沉地睡去。这份安静让我欣喜也让我恐惧。

    人一生中能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呢?

    我小心地点亮油灯,灯光中却分明影幢幢地出现一个孤单瘦小的背影,向着黑夜中的大风疾疾地走去。

    我知道,他一定是你,我的小弟。

    你咋不坐一会儿再走呢?

    小弟,我不明白这当儿怎会又想到你,我以为自己现在定能摆脱你了。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在我心中去了一次又一次,同时也活了一回又一回。在看似安排的情节里,在最深的寒冷与寂楚中,在交加着贫穷和悲哀的境况里,在相逢或离别的瞬间里,想起已离开我多年的你,我欣喜我也悲痛。

    去年的秋天当我带着我疲惫失落的心情回到村里,村庄的上空秋霜还没有完全落定,一层层灰色的尘土在我心里悬而未决地飘浮着、弥漫着,一下又一下地盖住了我。

    咱家的房门没有上锁,我像往常回家一样地呼喊你的名字。过了好久仍独独不见你意外闪出的身影,屋里空空地没有一个人。屋子的墙角边垒着几层刚出土的当归,堆放着几根滚圆的麻袋,我用手捏了捏,与往年比起来,这境况其实仍没有多少好的收成。我的小弟,你到那儿去了呢?

    我放下背上简单的行囊不断大声地喊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在屋里沉闷地回响着。小弟,在家中的屋子里,多年以后我已没法喊着你。你离开家都好几年了,糊涂的我怎么还念念不忘你这赋予鬼灵的名字呢?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咱家的后院门。院子里母亲新种了一些蔬菜和土豆。院中那棵杏树这时已枝大叶深,风一吹,杏子没有掉下来,它没有像几年前你在时那样落下来。几年前,你无意之中撞开了这个后院门,你顺着土墙小心翼翼地行走,那时,也是在杏子成熟的秋天,你用慌恐和沉醉的眼光打量着院子中被秋色赋予的一片鲜活。上帝之手把你一步一步地推向杏树,这时一阵风吹过,杏子扑簌簌地落在你的小头上。你呆呆地仿佛承受着命运多情的馈赠。那时的你,年仅4岁。

    那时,在辈分上你是我的堂弟。那时你第一次来到了我家,你稚嫩的心灵怎么也不会想到你的父母已随迁移队伍上新疆了。你只记得二叔和二姨临走前给你的一句话是:“好好听话,我和你妈只是去赶一趟集市,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点了头,你没有哭,你似乎觉得赶趟集市没必要扯住你父母的衣角大哭大闹一场,或许你已习惯了很多次这样的分别。说不准你还高兴呢,你还想吃父母赶集市带回来的好吃食呢。你在心中抱了太深太久远的希冀。

    然而一年后,却听到了二姨跟上一个外地打工仔私奔的消息。你老实粗心的父亲没像守麦垛一样地守住你妈。你和我二叔只能永远地失望了!你和我二叔共同失去了一个女人!那时,在你幼小的心灵上,家已失去了另一半,家已不完全。

    二叔花光了所有打工的钱去寻二姨,寻找的结果仍然是毫无讯息。

    茫茫人海中,二叔用他独特的方式继续着他不完美的人生。

    小弟,在我家一日三餐虽不丰盛,但也能让你“肥肥胖胖”了起来。也许,没有娘的日子你心灵消瘦,可形容依旧。每次放学回家,我都会先细细端详你。从你健康的身体上阅读你,我往往会读到很多村人易忽略的你内心的深邃和早慧。很多时候,我竟无法将你读透。你甚至有着大人般理性的思维,你说的话好多次让我和家人听了落泪,而你却反过来安慰家人,这时,母亲往往会哭得一塌糊涂。

    我隐隐地感觉到,也许是生命中某一颗落下的杏子砸疼了你,从此,你幼小的心灵过早地成熟了。

    那时我时常会摸着你的小头,看到你高兴的样子,窥知你早慧懂事的神情,我一下子觉得你仿佛就是我将来未竟事业承接的希望,我一下子又有了奋争的信心。在你的年龄和心智还不曾触碰的暗角,我已开始铸造在黑暗中追逐时打扫月光的生命魔剑。

    可是你,最后竟走了!

    和你的永别是缘于一场病,你得了讨人厌的肝病,一种花钱没有治好的病。你的病累坏了这个并不殷实的家,也更深地加重了你生命的负担。

    病床上的日子,你一遍遍地想以前的那位妈妈和那位爸爸,想得累了,就叫我和我父亲陪着想,你知不知道,你那时的眼常睁得大大的。

    你早慧的神情中仿佛流露着对这个世界天真的拷问,思考着一些不合你年龄却早已提前来临的人生重大的严肃命题。不知道这是生命的残酷还是人世轮回中特有的解脱。

    我仅能在心底告诉你:抛你而去那位妈妈一定还会想着你,好好地等着,有大哥陪你,别哭!我会耍猴拳逗你笑,我会唱《月亮光光》给你听。你的“闭月羞光剑”就在你的枕头下,用得着时拿出来玩玩也无妨。那副弹弓大哥已替你留在床头的木盒子里了,有它,你会想到天上的鸟儿很自由,等你病好后,我一定带你去村里那片荫茂的树林里去看天上的鸟儿,很自由很健康地飞翔。

    二叔被电报催了来,来时灰沓沓地还穿着几年前走时穿得那件旧衣。岁月已改变了很多原有的东西,连你看着你的亲生父亲时也显出很陌生的样子。你还在想以前的那位妈妈,可二叔已无力再带来。他抖索地抓着你的小手,双眼噙满泪水。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辞了你进了小城,回到了学校。临走前,你执执地抓着我的手指头,一点也不放松。我一直记得临走时你哀婉的眼神,医院那长长的走廊,幽暗的灯光。以至于我以后到医院或影片上看到同样的场景时我就心跳,我就心酸。

    进小城后我试图用步丈量这座城市宽阔的柏油路,就像用步丈量咱村子里的某块土地一样。可是我的脚再伸得长,再迈得开,这小城却终归只是我的一个寄存信件的邮箱。我从没把它像咱村子一样在心里存放过。我也见了城里许多和你一般大小的孩子,我以为他们也会像你一样,心地纯正而善良,但我瞧着瞧着,我觉得我还是在内心爱你。

    于是一种触动促使我买下一些城里小孩吃得腻烦而你却从未尝过的吃食,带回乡下,带回家,给你吃。

    可回到家的情景仿佛某个电影剧情里的情节。你走后已好多天了,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母亲说怕影响我学习,就没让我知道。

    面对一大包买下的东西,我火了!发了很大的脾气。家里人也不拦,竟相互抽泣着不说话,伤心地对望。

    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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