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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3 北平南庐我们的家(下)

    经过母亲的奔走,我和哥哥都顺利地插班入学,此时大妹已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她自认“老马识途”在我入学的前一天,带我到她的学校去买了许多文具,从此我正试加入“北京人”行列。

    北沟沿的“南庐”有四进院落,三十多间房,陈铬德伉俪送了一套西式家具,父亲自己又买了红木家具,有书橱、写字台、转椅、多宝格、大圆桌、小茶几等。因为父亲写作需要安静,母亲便带着我和两个妹妹住在后院,中院是父亲的书房和会客厅,哥哥们也住在中院,让他们有了一个安静的读书环境。“南庐”并不豪华,但是非常舒适,并不像南方某些小报所载:张恨水在北平有王府似的宅第,出入有小汽车。汽车是报社的,不过是父亲专坐,用句北平俏皮话:“老妈子抱小孩----人家的。”最使父亲满意的是,这个院子的树木多,每进院子都有树。前院是汽车房和门房,有一棵高大的椿树,中间有个浅绿色的四扇门,转过门便是中院。这里有两株槐树、两株枣树、一株白丁香树、一株榆树。三进院里有一株开白花的桃树和一株槐树,房后的狭长后院里,有两株桑树。父亲的书房前是一片牡丹花圃,并有两株盆栽的石榴树,书房的窗前有两个很大的金鱼缸,里面种着荷花,并沒有养鱼。父亲在中院的甬路两旁种满了“死不了”,这种花开起來五颜六色,绚丽斑斓,很好看,栽下就活,北京人才这样称呼它,其实它的真正名字叫洋齿苋。父亲又在白塔寺买了许许多多的草本花,种满了院子里的每个角落,著名老报人张万里叔,还送來了一株藤萝,并带來花把式,和父亲一起把藤萝种在前院,支起了架子。经过父亲的一番劳作和布置,院子里可说是花木扶疏,绿阴掩映。春天,院内可热闹了,艳红的榆叶梅和粉白的桃花,灿若云霞,笑迎春风,待到牡丹、藤萝盛开之际,飘出醉人的芳香,招來一群一群的蜂蝶,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翩翩起舞;夏初一球一球的枣花和雪白的槐花,散发出似兰似桂的幽香,沁人心脾,当盛暑之时,则是浓阴罩院,火红的石榴花热烈开放,盆中的几朵白莲,在肥硕碧绿的荷叶中亭亭玉立,一扫盛暑的炎热。淸晨傍晚,小鸟在枝头上啁啁啾啾,鸣叫不休。父亲的书房就在这鸟语花香的环境中,四只红木有玻璃窗的书橱,装满了他到北平新买的2500余册的线装《四部备要》,多宝格上点缀着一些“假古董”,也有他亲手制作的小盆景,硃红的柱,浅绿的窗,加上“书香”袭人,实在是一个写作、读书的好所在,比起在“待漏斋”撑伞写稿的惨状,那真是天壤之别了。写作累了,就徘徊在花木丛中,有时会长久地凝视盆莲上的蜜蜂,父亲在这个院子里,得到了不少诗情画意,他曾在《雨丝风片》中这样描绘我家的院子:

    阶前一夜雨,枕上五更凉。看书三页,拥衾浑卧,不觉东方之既白,快哉雨!

    展起,新绿满院,小步徘徊,首拂低枝,风飘下两点三点雨,诗意盎然。

    屋后小院一弓,终年不履人迹,期间野菜蓬生,开紫花如球结。启户视之,有微芳一阵扑人。觉花之自得,远胜于我。

    写得多么有情趣,这是我家院落的写照。父亲还写过一些描述院中的花木的小品,都得到读者的激赏,我选录一篇:

    枣花帘底

    在很少数的词幸上,看到有枣花帘底的字句。青年在江南时,不省悟这种环境。自到北平以后,所往的院落,总有枣树。每当花开的日子,嫩绿的清阴下,撒上满院子的幽兰香气,实在不错。假如书房就在这枣树底下,门口垂下帘子,更添了屋子里一片清阴。北平开冬花的日子,照例是端午前后,身上还可以穿夹衣,人就感到轻松。在清晨太阳未出时,院子里曙光清和,或在上弦之夜,天空上挂着半钓新月,冬花就特别的香。人也就感到适意了。

    亭午在枣花帘底,隔了浓阴,看树外的阳光,也别有趣味。

    我家有两棵枣树,花是晚开的,近日才放绿星星的群蕊。因为上意,短吟一绝曰:

    小坐抛书着古茶,绿阴如梦暗窗纱;

    苔痕三日无人迹,开遍庭前枣子花。

    我对这个院子的记忆,则沒有父亲这种“超凡脱俗”的领悟,而是非常实际的“功利主义”。夏初,我会爬到后院的桑树上,釆摘肥大汁多的白桑椹,边摘边吃,实在是美极了,大舍妹看见了,会央求我扔给她一些;仲秋,我会爬到枣树上,拿竹竿打熟透了的枣,这种枣不大不小,滴溜圆,红艳艳的还闪着亮光,故而北京人称之为“老虎眼”,甜中略有点酸,一咬嘎嘣脆,甭提多好吃了,我有时高起兴來,骑在树杈上会边吃边唱不成调的京戏,“我正在城楼观风景……”不过乐极生悲,枣树上有一种绿色的虫,有细微的毛刺,北京人叫它“洋拉子”,让它“拉”了一下,让我疼了半天。

    说起我家的枣树,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温馨回忆,虽然60年过去了,我也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年近70的衰翁,但一想起來,仍是那样美好,那样温暖,那样清晰,宛如昨日。那还是我们初到北平的时候,正是“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之际。诗中的榆荚,北京人称为“榆钱儿”圆圆小小的,作鹅黄色,像一枚枚嫩绿的小钱,绽满枝头。母亲看见满树的榆钱儿,为了庆贺全家团聚,兴高采烈地提议吃“榆钱儿糕”并且由她亲自下厨去做。父亲虽然不太爱吃,但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便也含笑同意了。一声令下,全家总动员,有的去买棒子面(即玉米面),有的去买红糖,登高爬梯则是我和哥哥们的事。我忙不迭地脱了鞋子,爬上榆树,两个妹妹跟着跑來跑去地起哄。不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一筐的榆钱儿。母亲是老北京,生于斯,长于斯,对北京平民化的“土吃儿”一向情有独钟,只见她围上围裙,把榆钱洗净,和进发酵的棒子面里,加上红糖,揉成圆饼,放进蒸笼用大火蒸。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好不容易下屉了,母亲把它切成菱形的小块,黄黄的夹着点点的绿色,还沒放进盘子,我们几个孩子就一人抢了一块,三口两口吞下肚去,真是又暄又松,甜津津的伴着一股沁人的清香,父亲看见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呵呵地笑了,母亲的脸上也绽出了美丽的笑靥,漩起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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