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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 老书房的苦涩记忆

    在家乡的老书房,父亲曾山僧问禅似的面壁苦读,足不出户地自修自写数年,从这里走出了一个蜚声中外的“张恨水”。

    老书房外绿重重,百尺冬青老去浓;

    几次分离君更健,一回新建一驼峰。

    十年前到旧书堂,门外新平打稻场;

    只剩老根龙样卧,太空苍莽对斜阳。

    胜利归来不到家,故乡山泽有龙蛇;

    慈帏告我伤心事,旧日书堂已种麻。

    这是经过8年抗战后,父亲回到魂牵梦萦的安庆,祖母告知他劫后的故乡“老书房”己成一片废墟,父亲感慨系之,写下了《旧日书堂》七绝三首。提起了家乡的“老书房”,张家的子侄辈,都有一种近乎神圣般的敬畏。因为父亲曾在这里,像山僧问禅似的面壁苦读,足不出户地自修自写数年,奠定了他深厚的国学根基,从老书房里,走出了一个蜚声中外的“张恨水”!

    父亲在17岁之前,在严父慈母的关怀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加之他天资过人,过目成诵,从小就有神童美誉,所有教过他的先生,都对他赞誉有加,在一片温情呵护和嘉奖下,父亲根本不知道人间还冇忧烦的事,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他的未来是光明的,他的身边是温暖的。祖父为了更好地培养父亲,要他东渡日本去留学,然而父亲当时正是科学救国的忠实信徒,他不愿到“再传”的日本去留学,而是愿意到欧美学习先进的科学理论,然而到欧美留学的费用要比去日本多很多,祖父一时拿不出,就让父亲等一等,筹到了钱,就可以让父亲去欧美留学,就在父亲用天上的彩虹编织着灿烂似锦的未来时,家庭有了遽变,祖父突然得了急病,在几天之间,撒手人寰。在祖父弥留之际,曾问父亲能否把家庭的重担挑起来,父亲跪在祖父的病榻前,作了郑重的承诺。知子莫若父,祖父知道,凡是父亲答应了的事,必是言必行,行必果,便阖然而逝。年轻的父亲哪里知道这一诺是多么沉重,这副担子压在他稚嫩的肩上,压得他失学流浪,压得他重病吐血,这副担子压了他大半生。

    人生的际会,实在难以预料,假如父亲听了祖父的话,东渡日本留学,再假如祖父晚去世几年,父亲的人生之旅,将会是另一种样子,他也许会孜孜以求地在自然科学之路上探索,在人海波涛中,不管是浮还是沉,但绝不会有后来被世人所知的“张恨水”!

    祖父一家的生活,全靠祖父手糊口吃,既无积蓄,又无家产,祖父一死,全家立即没有了收入,居孀的祖母只有36岁,身为长子的父亲也只有17岁,下面尚有三弟二妹,小妹还在襁褓之中,毫无生活来源的全家,陷入了日坐愁城之中,这日子怎么过呢?父亲自然是失了学,除了书本,别无谋生的技能,真是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幼小的弟妹嗷嗷待哺,祖母焦虑万分,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亳无办法。如果全家再呆在江西,不是乞讨街头,就是饿死他乡,只有回到故乡一条生路,那里还有旧房数间,薄田数亩,勉强还能活下去。于是祖母拖儿带女,登山涉水,一路劳顿地回到了安徽潜山。

    虽然回到了家乡,只能说全家仅能填饱肚子,没有余钱供父亲读书,失学对于一个17岁的少年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况且对于父亲这个酷爱读书,天分极高,本来有着锦绣前程的人,只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让他从山顶跌进了深渊,内心的痛苦和焦虑,实在无法排遣,又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只好一头钻进老书房,闷头读书。书本可以使他走进另一个世界,让他忘掉了书房外的忧烦,让他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也使他得到了精神的慰藉。农村的夏天,蚊虫非常多,独对豆大之菜油灯光苦读的父亲,两条腿被叮满包,奇痒难耐,于是他用木桶盛满清水,把双腿泡进去,这样蚊虫叮不着,又可以使自己不打瞌睡,能够苦读到深夜。

    父亲足不出户的苦读,非但没有引起乡人的同情,反来招来嘲讽讪笑,因为当时读书,都是为了“学而优则仕”,无非是做官,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总要荣耀乡里,光宗耀祖。像父亲那样一无所成地还乡,很是被人瞧不起,说是:“读书读成了张某人那样,还不如让孩子们种田哪!”甚至当面嘲笑父亲是“书呆子”、“书牖子”(牖,潜山语,即箱子):有些小商人、小绅士背后则叫他“大胞衣”。胞衣,即胎儿胞衣,婴儿出生后,即将此物丢弃,意思是说他是废物!对于这种冷嘲热讽,父亲既不能辩,也不肩一辩,于是就益发一头钻进老书房,将心中的苦闷、牢骚都宣泄于书本和笔端,“借书的酒杯,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如此苦读的结果,使他打下了扎实的国文根基。

    这时他的近体诗,己经写得很不错了,四六文也写得相当好,他就把无法排遣的苦闷,寄之于诗文,17岁时,在为祖父除灵举行家祭,他就做了一篇四六体的祭文,在灵堂当众宣读后焚化。由于词藻妥帖,对仗工稳,情深意切,博得亲友的赞许,这件事使父亲感到些许的慰藉,“小才子”的赞誉,使父亲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比那些村冬烘强多了。

    尽管他自己感到得意,然而在一般村民的眼里,他仍然是没有出息的呆子,他就只好以书笔为侣,他关在老书房里,写了一本诗集、一本词集,还写了一部名叫《青衫泪》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是白话章回体的,书中穿插了不少诗词,四六骈体以及小品,完全是模仿《花月痕》的套子。这些小说和诗词,并不是为了发表,完全是自己的心情宣泄,没有任何功利可言,是纯纯粹粹为文学而文学,完全是写给自己看的。《青衫泪》共写了17回,父亲觉得幼稚,不满意,就放弃了。事隔多年,他忆起往事,自我解嘲地说:“这是我第一部长篇,未完成的‘大杰作’!”

    父亲对老书房是深深怀念的,这里有着他辛酸而苦涩的回忆,“过后思里总可怜”,当回首往事时,当年的酸楚,也会裹着一丝温情,因而他于30多年后曾无限感慨地写道:

    这屋子虽是饱经沧桑,现时还在,家乡人并已命名为“老书房。”这屋子四面是黄土砖墙,一部分糊过石灰,也多已剥落了。

    南面是个大直格子窗户。大部分将纸糊了,把祖父轿子上遗留下来的玻璃,正中嵌上一块,放进亮光。窗外是个小院子,满地青苔,墙上长些隐花植物瓦松,象征了屋子的年岁。而值得大书一笔的,就是这院子里,有一株老桂树。终年院子里绿阴阴的,颇足以点缀文思。这屋子里共有四五箱书,除了经史子集各占若干卷,也有些科学书。我拥有一张赣州的广漆桌子,每日二十四小时,总有一半时间在窗下坐着。

    这,就是老书房,我心中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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