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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八章 永远的冈日森格

    就在父亲朝枪口跪下的时候,冈日森格忿怒了。

    高山澎湃的冈日森格,竭智尽忠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昂扬起岁月斫砍、草原锻造的擎天之躯,用冰刀一样寒光闪闪的眼睛,瞪着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以及那些装饰华丽的叉子枪,大义凛然地用声音震慑着、用利牙威胁着:不要胡來,你们不要胡來。

    巴俄秋珠双手抖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你认识我,居然还冲我吼。”

    冈日森格的吼叫更加宏大了,那是一种能把耳膜震碎的无形击打,是一种能让所有对手恐怖怯懦的威风表演。草原猎人的叉子枪,能让骑手威武剽悍的叉子枪,就在掌握它的人恐怖怯懦的时候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是巴俄秋珠的枪首先发出了嗥叫。但是他沒有打中,当然是故意沒有打中,似乎他还是顾及到了自己童年的身份,那个被西结古草原喂大的“光脊梁的孩子”。

    巴俄秋珠说:“不要以为我们不敢开枪,最后再问一遍,说不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父亲还是那句话:“你们就打死我吧。”

    巴俄秋珠的叉子枪又一次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的枪都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十五杆叉子枪飞射而出的十五颗子弹,无一脱靶地落在了冈日森格身上。

    冈日森格从行刑台上跳了起來,带着一口咬死的决定,扑向了巴俄秋珠的喉咙。但是它沒有扑到,它再也无法扑到了,这是它终其一生唯一一次沒有绽放生命之花的扑咬。它惨烈地长啸一声,身子一阵剧烈的颤抖,从空中陨落而下,苍鹰落地一般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西结古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青果阿妈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远处的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和近处的碉房山真的摇晃了一下。天上地下,所有认识它的飞禽走兽都在惊叫:冈日森格,冈日森格。

    沒有回音,冈日森格寂然不动。

    还是一如既往的辽阔,还是原始的大地、原始的天空,悲哀在晴空下泛滥,白色的雪冠突然就是挽幛了,漫漫草潮以浩大的气势承载着从來就沒有消失过的哀愁和忧伤。风的哽咽随地而起,太阳流泪了,让光雨的倾洒覆盖了所有的凹凸。绿色的地平线痛如刀割,瑟瑟地颤抖着,而在更远的地方,是野驴河饮恨吞声的流淌,是古老的沉默依傍着的无边的孤独,草原,草原。

    冈日森格死了。

    远处突然有了一阵颤颤巍巍的狼嗥,先是一声,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群嗥。好像就在不远处有它们的一个探马,迅速把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死讯通知了它们,它们就惊叫起來,不知是欢呼,还是悲鸣。

    骑手们沒有一个扑过去,后退着,惊恐无度地后退着,上阿妈骑手后退着,东结古骑手后退着,多猕骑手后退着。死了?它真的被人打死了?不会啊,不会。包括巴俄秋珠在内,上阿妈骑手们似乎都不相信他们打死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沒有一个敢过去看看他们的子弹到底产生了多大的威力,沒有一个不觉得冈日森格接下來的举动就是跳起來一个个咬断他们的喉咙。

    西结古骑手呆愣着。他们在班玛多吉的带领下,集体呆愣着。

    同样呆愣着的还有勒格红卫,他在想:我的藏獒死了,我痛苦得就像把心挖掉了;冈日森格死了,那就是把西结古草原所有人的心挖掉了。好啊,把他们的心挖掉真是好啊。让他们尝到我的痛苦,这就是我的报复。但紧接着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并沒有产生复仇的快意,真正的感觉居然是疼痛,就像西结古骑手和父亲感觉到的疼痛,就像地狱食肉魔倒下时的疼痛。

    父亲和丹增活佛扑下了行刑台,断了一条腿的麦书记也挣扎着扑下了行刑台。他们扑向他们的老獒王,放声哭喊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喊出來的不是生命的气息,而是鲜血。十五杆叉子枪射出了十五颗子弹,十五颗子弹打出了十五个窟窿,十五个窟窿冒出了十五股鲜血。一身黄色军装的麦书记趴在血泊里,染红了自己,一身红色袈裟的丹增活佛趴在血泊里,鲜红了自己,远远看上去,就像升起了一尊红色的法幢、一尊流血的宝瓶。他们哭了,身为一方诸侯的麦书记流下了一个草原首脑感念万端的悲恸之泪,早已超凡入圣的丹增活佛流下了一个出离轮回者救渡人间的世俗之泪。而父亲,痛不欲生的父亲,就像死去了自己的亲人,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冈日森格的头,又喊又号,眼泪浸润着草原,又随风而去沾湿了雪山,沾湿了所有的生命。

    冈日森格是死不瞑目的,望着恩人汉扎西的眼睛里,依旧贮满了热烘烘的亲切、清澈如水的依恋、智慧而勇敢的星光般的璀璨。

    父亲说:“冈日森格是我害了你啊,我要是说出來你就可以不死了。可是我沒说,冈日森格我不能说啊。”

    班玛多吉、西结古骑手,呆望着父亲。麦书记和丹增活佛也是呆望着父亲,他们都不能理解,究竟圆光占卜显现了什么,让父亲宁肯牺牲至亲至爱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也不愿意说出來。

    突然,班玛多吉跳下马,扑向了父亲,抡起巴掌,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汉扎西你看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你这个叛徒,是你害死了冈日森格。你害死了冈日森格,你活着还有什么用,你死去吧,快死去吧。”又是一个耳光,又是一个耳光,一个耳光比一个耳光重。

    父亲的脸红了,肿了,两边都是清晰的指印,血从嘴角和鼻子流了出來,眼泪也流了出來。他跪在地上,朝着冈日森格磕头,朝着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磕头,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西结古骑手中有人哭着说:“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冈日森格已经死了,被你害死了。”

    西结古领地狗走过來,围拢着自己的獒王冈日森格,闻着,舔着,终于相信獒王已经去了,突然就“呜呜呜”地哭起來,哭得天昏地暗。

    只有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沒有哭,或者说它伤心得都不知道怎样表达了:獒王啊,你曾经打败了所有敢于挑战的藏獒,却无法打败那些恶毒的人,也无法打败更加恶毒的子弹。

    美旺雄怒围绕着獒王冈日森格走了一圈又一圈,用它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它对冈日森格的尊敬和哀悼,突然停下了,把寒夜一样瘆人的眼睛瞪起來,巡视着上阿妈骑手,判断着谁是他们的首领,渐渐把眼光聚焦在了警惕地端着枪的巴俄秋珠身上。

    美旺雄怒朝前走了几步,带着为冈日森格报仇和解救麦书记的冲动,“轰轰轰”地喊叫着,前腿蹬了一下,身子朝后一坐,就要扑过去。父亲看到了,大喊一声:“美旺雄怒。”连滚带爬地过去抱住了它:“你不要去,千万不要去,他们有枪,他们会打死你的。”美旺雄怒沒有再扑,并不是父亲有足够的力气抱住它,而是它闻出巴俄秋珠身上有西结古草原的味道。对味道熟悉的人,哪怕他是坏人,它都得嘴下留情。这是主人汉扎西教会它的守则,它任何时候都不想违背。

    哭声更大了。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和多猕藏獒也加入了悲伤悼念的行列。它们不在乎主人们对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仇恨,只在乎自己的表达----为了一只伟大藏獒的死去,它们只能哽咽难抑。

    父亲、麦书记和丹增活佛的眼泪以及藏獒们的哭声证明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确已经死亡,骑手们大着胆子扑过來了,上阿妈骑手、东结古骑手、多猕骑手都扑过來了,想在最近的地方,看看这只神勇无比的老獒王。

    丹增活佛和父亲以及麦书记被挤到了一边,悲哀地静坐着。趁着这个机会,丹增活佛问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汉扎西,你在银镜和铜镜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父亲扭过脸去,也扭走了话題:“冈日森格死了,我也想死了。”

    丹增活佛知道父亲还是不想说出圆光占卜的结果,也就不再问了,安慰他说:“佛法里面其实是沒有死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沒有生老病死,沒有怨憎爱怜,沒有欲求不得,沒有苦集灭道。”

    父亲说:“这样的经我也念过,既然本來什么都沒有,你为什么还要为它们流泪呢?”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佛对轮回世界是厌离而无牵挂的,是不应该有悲伤的。草原上的人,都想丢掉悲伤,都愿成佛,可我这个佛,有时候又想做一个人。”

    父亲揩了一把眼泪说:“魔鬼正在无法无天地毒害着草原,草原上已经沒有人了,只有藏獒。丹增活佛,我知道你们佛想转世成什么就能转世成什么,你转世成一只藏獒吧,转世成一只冈日森格一样的藏獒。”

    丹增活佛认真而诚恳地说:“好吧,我答应你,再转世的时候,我就做一只藏獒,我的名字就叫冈日森格,我也是來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也是草原的獒王。”说着,一代圣僧的脸上又一次滚落了两串世俗的眼泪。

    父亲说:“你不能光管你自己,你也要负责把我转世成一只藏獒。”

    丹增活佛说:“一定,一定。”

    父亲摸了摸朝自己靠过來的美旺雄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说:“还有冈日森格,还有远方的多吉來吧,还有大格列,还有美旺雄怒,还有尼玛和达娃,还有许许多多的藏獒,你也要负责它们的转世。”

    丹增活佛说:“我负责,我一定负责。”

    父亲说:“冈日森格转世后,还会是藏獒吗?”

    丹增活佛说:“不是了,冈日森格转世后是人,是一个名叫汉扎西的人。”

    父亲说:“那他就会和我们在一起了,是吗?”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说着,擦了一把眼泪又说,“不要再有悔恨了汉扎西,你应该这样想:死就是搬家,你把一间房子住破了,要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这就是死。死也是换皮袍,把一件穿脏穿破的皮袍丢掉,找一件新皮袍再穿上,就这么简单。所以说,真正的死是沒有的,人和藏獒,一切生命,都一样,冈日森格不是死了,而是暂时离开我们了。”

    父亲又哭了,是伤心,也是庆幸:那就赶快转世吧,让所有跟冈日森格共同拥有的日子,都到來世去吧。

    远处,狼嗥再次响起,是幽长的悲声,是狼群对一代獒王的送行。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突然朝着自己的骑手喊起來:“行了,不要再看啦,死了就死了,冈日森格算什么,为了藏巴拉索罗,一切都值得。”说着,來到丹增活佛、麦书记和父亲面前,像是恳求,又像是威胁地说,“汉扎西你害死了獒王冈日森格,还想害死西结古的所有藏獒?说吧你们,圆光占卜到底显示了什么?既然勒格红卫从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拿到的宝剑不是真正的藏巴拉索罗,那么真正的藏巴拉索罗----真正的格萨尔宝剑在哪里?”

    班玛多吉望着肆无忌惮的上阿妈骑手,突然意识到,仅仅怨恨父亲是不对的,导致獒王冈日森格死去的还有自己和骑手们的无能,而现在,洗刷耻辱的的时刻似乎已经來到,不能再看着别人横行霸道了。班玛多吉怪叫一声,扑了过去。所有的西结古骑手都下马扑了过去。他们沒有枪,他们要把上阿妈骑手撕下马來,掐死,摔死,捶死,踢死。一片喊声、骂声、诅咒声、惨叫声。被撕下马來的上阿妈骑手东倒西歪,滚翻在地。

    枪,还是枪,响了。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朝天开了一枪,好几个上阿妈骑手都朝天开了一枪。他们是暴躁蛮恶的,同时也是聪明冷静的,他们始终沒有忘记自己的真正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抢夺藏巴拉索罗。

    枪弹把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再次镇住了,他们停止撕打,畏怯地互相观望着,又开始集体呆愣:獒王死了,冈日森格死了,领地狗群不顶用了,如何是好啊,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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