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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重围

    多吉來吧告别老管教和司机,离开监狱,穿过多猕镇,走向了寥廓的多猕草原。这是它**年前走过的一条路,它永远忘不了丰美的草原上铺满黄色野菊花和蓝色七星梅的情形,忘不了当年这条草原通道是如何顺畅无阻地让它回到了故乡西结古草原,回到了主人汉扎西的身边。它直线行走,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心里头的激动就像天边的乌云一再地怒涌着。

    多吉來吧的身后,差不多一公里的地方,是多猕草原的领地狗。它们一闻味道就知道,前面有一只十分强悍的外來藏獒。它们追了过來,在它们天经地义的职守和义务中,赶走或者咬死这只外來的藏獒,是一件丝毫不该犹豫的事情。

    走了不多一会儿,多吉來吧就停下了,扬起脖子警惕地望着前面。再次开路的时候它走得很慢,而且也改变了方向,不是它不着急了,也不是枪伤妨碍着它----老管教的治疗和它自己超强的恢复能力以及一只优秀藏獒的毅力,都在减轻它的痛苦,它可以大步往前走了,而是它自己的小心制约了它。它看到了前面三百米之外六顶帐房的帐圈(帐圈是草原上小于生产队的一种松散组织,类似于生产小组),知道那儿一定会有多只藏獒,就谨慎地绕开了。身经百战、英勇强悍的多吉來吧,它现在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为的就是避免打斗,避免伤亡,尽快回家,回家。它不想再受伤了,那样会延缓它回家的时间,更不想在逞勇争强的打斗中死掉,好不容易到了这里,眼看就要见到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了,怎么能死掉呢。它绕了很大一个弯,才万无一失地绕开了那个六顶帐房多只藏獒的帐圈,回到直通狼道峡的路上。它加快了脚步,不断地看着一半阴沉一半晴的天色,突然又停下了,依旧扬起脖子,警惕地望着前面。

    多吉來吧沒有望到什么,却闻了出來:前面不是几家牧民合起來的帐圈,前面只有一顶帐房、一只藏獒。它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绕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它真是害怕了,害怕任何敌手的牵绊,害怕自己万一有什么闪失就再也见不到主人和妻子以及故乡草原了。它再次绕了一个很大的弯,绕过了那顶帐房、那只藏獒,等它回到老路上时,乌云已经笼罩了整个天空,酝酿已久的雨突然掉了下來。

    雨不大,并不影响它的行动。它加快脚步,不断用鼻子在空气中闻着,利用它超人的嗅觉和听觉,躲开了沿途所有养着藏獒的牧家,躲开了一大一小两只过路的藏马熊,躲开了一个由六匹狼组成的狼家族,躲开了一对狼夫妻,甚至躲开了旱獭密集的地带,因为它们吱吱喳喳的叫声会成为向别的野兽和藏獒通风报信的语言:注意啊,一只來自他乡的藏獒正在雨中行走。

    多吉來吧就这样躲來躲去地走到天黑,又走到天亮。雨大了,被雨水泡湿的屁股上的枪伤让它格外难受,它知道有必要用自己的体温尽快烘干伤口,否则很容易恶化,一旦恶化它就不可能顺利回家了。它走进一道沟壑,找了一处避风遮雨的土崖卧了一会儿,感觉伤口不疼了,就准备打一点野食:最好是火狐狸,吃了火狐狸,它就可以尽快赶路,而不用在乎天雨天晴了,火狐狸的内脏可以让伤口尽快长出肉來。这一点它的祖先早就通过遗传告诉它了。更何况在草原上火狐狸的踪迹是最容易找到的,它们的数量不亚于狼,而且不论公母大小,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狐臭味儿。多吉來吧举起鼻子,前后左右地闻了闻,让它喜出望外的是,它闻到的狐臭味儿正好在前面它要去的地方,它不必耽搁更多的时间就能吃到火狐狸的内脏了。

    它兴奋异常又蹑手蹑脚地朝前走去,走出了沟壑,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就在偏离它前去的路线三百米的一座草冈下,发现了一个狐狸洞。一只身材苗条、秀丽迷人的火狐狸站在洞口,忧愁满面地望着雨水淅沥的天空。也不知它在忧愁什么,全然沒有注意到从下风的地方悄悄走來了一只大藏獒。多吉來吧在雨帘的掩护下一点声息也沒有地靠近着火狐狸,直到火狐狸惊愕万分地发现了它。这时候它离火狐狸只有五米远,尽管枪伤在身,但对跟狼豹搏杀厮斗了一生的多吉來吧來说,根本就不算距离。况且对方是一只母狐狸,洞里还有小狐狸,它要保护小狐狸,就只好把自己的内脏奉献给多吉來吧了。

    多吉來吧吃了母狐狸的内脏,心满意足地朝前走去,沒走多远,就发现自己不该偏离前去的路线來到这座草冈下,它咬死吃掉母狐狸的代价,或许就是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此刻它最不想遇到的凶险。草冈下早有一群狼埋伏在大大小小的草洼里,显然它们是來偷袭母狐狸家族的,沒想到被一只藏獒占了先机。

    狼群大约有二十匹,是多猕草原狼类中的一个大家族。它们一看多吉來吧就知道是外來的,而对外來的一切包括藏獒,它们都有一种欺生的冲动,尤其是现在,当眼看就要到口的狐狸成了藏獒的食物,它们自然就把窥伺的食物换成了这只孤苦伶仃的外來藏獒。它们看到这只藏獒的行动不太灵敏,明显是带着伤的,还看到它非常警觉,听到一点点声音都会停下來观察半天,这虽然不能表明它是胆怯和懦弱的,却至少说明它缺乏坦然和自信。二十匹狼在头狼的带领下纷纷从大大小小的草洼里跳了出來。

    多吉來吧愣住了,它吃惊自己居然沒有在吃掉狐狸之前就闻出來,是因为雨太大,还是风向出了问題?它來不及想明白,就发现二十匹狼中,至少十五匹是大狼和壮狼,剩下的五匹狼个头虽然不大,但也都是能扑能咬的少年狼。它迟疑地朝前走了走,眼睛里喷射着凶狠辣毒的火焰,脑子里却迅速做出了一个作为一只优秀的喜马拉雅藏獒从來沒有做出过的决定,那就是赶快离开。还是那个一离开监狱就冒出來的想法主宰着它:害怕敌手的纠缠耽搁时间,害怕自己万一有什么闪失就再也回不了家。它转身就走,走着走着就跑起來,它跑得很慢,怎么也不习惯在狼群前面逃跑。狼们都有些发呆,眼睛里充满了疑问:是阴谋,还是真正的畏葸?

    多吉來吧回头看了看,发现狼群沒有追上來,便很快兜了一个圈子,朝着狼道峡的方向跑去。狼群明白过來了:不是诱敌深入的阴谋,多吉來吧前去的方向,正是它们走來的路,那里沒有任何埋伏。它们开始追击,一股狼风嗡然而起,一层层地撕裂着雨幕,雨乱了,横飞竖溅着,嗥叫冲天而起,就像激射而去的水浪,沉重地击打着多吉來吧。多吉來吧猛然停下,本能地转过身來,准备迎战,但理智却拼命地对抗着本能,让它在意识到狼势汹汹、不可莽撞后,又开始逃跑。

    它是狼狈的,是空前耻辱的狼狈,连雨水都奇怪得不再淋漓了:顶天立地的藏獒啊,什么时候变成了惊弓之鸟?但是多吉來吧已经顾不上在乎别人的嗤笑了,它宁肯蒙受奇耻大辱,宁肯在逃跑的狼狈中背负胆小鬼的坏名声,也要回家,回到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身边去,应对那裹挟诡异之风、人臊之气漫卷而來的危难。

    但是毕竟它屁股上带着枪伤,时间一长,它跑得就不如狼群快了。狼群一点一点地靠近着,每靠近一点,头狼就会兴奋难抑地发出一阵嗥叫。头狼一叫,别的狼也会叫起來,是放纵而得意的叫声。在它们的猎逐生涯中,跑在前面的总是兔子或者鼢鼠或者狐狸,很少有机会快意追杀一只体魄强大的藏獒,它们高兴啊,用奔跑的威势震慑着,也用嗥叫震慑着。而对多吉來吧來说,狼群的震慑带给它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自责:你这个丢尽了脸的笨蛋,你连逃跑都不会,居然让狼群追上來了。追上來就追上來吧,反正它抱定了这样的主意:只要不趴下,只要不被咬死,它就一定要跑下去,头朝着故乡、主人、妻子的方向,用一只天骄藏獒留恋生命、不想死亡的最后的意志,跑下去,跑下去。

    距离又拉大了,意志让多吉來吧再次有了信心:既然已经狼狈不堪了,那就狼狈到底,只要能活下來、跑下去。但紧接着距离又缩小了,一下子缩小成了十米。乘风鼓浪的狼群、志在必得的狼群,嗥叫着,狂欢着:杀呀,杀呀。而在多吉來吧身上,疲累却不期而至,浑身的肌肉好像故意要把自己喂给狼群,不产生力量也不产生速度了。它无可奈何地慢了下來,又停了下來,狼群眨眼來到,它转身就咬,咬了一嘴狼毛,似乎只能咬到狼毛了,它意识到可恶的疲累和伤势已经不可能让它像以前那样大气磅礴地跳跃奔扑了,便又忽地转身,夺路而逃。

    已经逃不出去了,它只能搏杀,而搏杀就意味着死亡,它就要死了,现在的它根本就斗不过二十匹狼的集体进攻,它只能死了。头狼带着另外五匹大狼扑了过來,几乎同时在腰、臀、腿等等不同的地方咬住了它。它以牙还牙,但它只有一嘴牙,而对方却有六嘴牙,不,二十嘴牙。二十匹狼全都扑过來了,多吉來吧被密不透风的狼爪狼牙摁倒在了地上,它的还击顿时变成了挣扎。

    多吉來吧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突然节奏舒缓地叫起來,当然不是怜惜生命,作为一只杀伐成性的藏獒,它就像不怜惜狼的生命一样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它是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历经磨难來到了这里,就要回到故乡草原见到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却又如此轻易地葬送在了八辈子都沒有惧怕过的狼群之口。它悲伤欲绝,痛心不已,放弃了反抗和挣扎,萎缩在地上,用叫喊告别着它所牵挂的一切。

    它叫了很长时间,叫着叫着就奇怪起來:自己怎么还在叫,怎么还沒有死?用力一站,居然站了起來,再回头一看,狼不见了,二十匹狼无一例外地不见了。是厚重的雨幕把它们遮了起來?不是,雨幕怎么可能连味道也会遮起來呢?只有泥水中的狼毛和它身上隐隐作痛的狼牙之伤昭示着狼群的存在,但那是曾经的存在,而现在此刻眼目下,狼群已经明明确确地不在了。

    多吉來吧大惑不解地瞩望了片刻,來不及搞清楚怎么回事儿,转身就跑。它心情激动,沮丧顿消,又可以活着了,而且是甩掉耻辱、带着希望活着,活着就要跑,继续跑下去,朝着故乡的诡异之风和越來越深重的危难,朝着主人和妻子以及寄宿学校,跑下去,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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