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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丹增活佛 (二)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首先看到了从地平线上走來的丹增活佛和父亲以及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美旺雄怒,纵马跑了过來。他知道他们是來干什么的,跳下马说:“回去吧丹增活佛,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比从前了,他们不会听你的。”丹增活佛说:“我知道他们不会听我的,但是佛不能不存在,我來了,怙主菩萨就來了,汉扎西也就不会到处找我了。”

    班玛多吉说:“你会引火烧身的,大家都知道,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带到西结古寺交给了你。”丹增活佛说:“引火烧身好啊,那样就升天就涅槃了。”班玛多吉“啊”了一声:“活佛你怎么这么说?”

    丹增活佛爬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了父亲,自己径直走向打斗场。

    草原上的藏獒跟草原人一样,对穿着紫红袈裟的僧人充满了尊敬,更何况面前这位僧人还用一件达喀穆大披风证明了自己在喇嘛堆里的尊崇地位。藏獒们纷纷摇起了尾巴,随着丹增活佛的手势,听话地后退了几步。

    丹增活佛大声念起了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日咕如呗嘛咝嘀。”一连几遍,又旋转着身子,声音朗朗地问道:“哪一只藏獒还要打呢?过來跟我打。”在场的三群领地狗鸦雀无声,所有藏獒的眼睛都明晃晃地望着他,流溢着和平的光亮。丹增活佛抬起了头,目光灼人地望着來自上阿妈、东结古、西结古草原的三方骑手,声音严厉地问道:“哪一个骑手还要打?过來跟我打。”

    所有骑在马上的骑手,都已经滚鞍下马,包括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包括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他们和藏獒一样,对丹增活佛采取了恭敬的态度。但人和藏獒毕竟是不一样的,藏獒们恭敬的心态和表现是诚实的,并有着惊人的一致,人却有些不同,大部分骑手对活佛的恭敬有加完全出于他们致死不改的信仰,有一些骑手却仅仅是因为习惯,习惯让他们滚鞍下马,却不能让他们一如既往地虔诚和听话。

    巴俄秋珠走了过去,哈着腰,低着头,眼睛似乎不敢看对方,说话的口气也是柔和绵软的:“尊敬的佛爷,你來了,你要求我们走,我们当然应该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知道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还有一种人说着比你更有力量的话,我们不得不听啊。”这时有人喊起來:“麦书记,麦书记,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这是提醒巴俄秋珠,在草原的传说里,面前的这个人跟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有着直接的关系。巴俄秋珠把腰哈得更低了,说出來的话柔里有刚:“保佑啊佛爷,保佑我们上阿妈人把神圣的藏巴拉索罗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不得到藏巴拉索罗,我们是不走的。”

    丹增活佛说:“看样子你是要和我打斗了,那就打吧。”说罢,大声念起了金刚萨埵摧破咒,念着念着,举起双手,在空中、额前、胸间连拍三下,然后仆倒在地,朝着巴俄秋珠,磕了一个等身长头。所有的骑手都惊叫起來。草原上年年月月都是牧民给活佛磕头,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活佛给别人磕头。

    巴俄秋珠觉得自己承受不起,匍匐到地上,一脸的惶恐不安:“啊唷,你别这样,佛爷你别这样。”

    一个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一个是西结古寺的住持活佛,两个人头对头地趴在地上,都在祈求对方,都不想在沒有得到对方的允诺之前爬起來。谁先爬起來,谁就接受了对方的膜拜,就意味着允诺对方的祈求而放弃自己的祈求。两个人固执地匍匐着,都想用时间和磕头祈求的耐力,比出对方的甘拜下风來。

    巴俄秋珠说:“善良的佛爷啊,你看见死去的藏獒了吧?你肯定知道來到这里的藏獒还会死,你是明白怎样才能救它们的。救救它们吧,把麦书记交出來,把藏巴拉索罗交出來,交出來我们就回去了,藏獒就不死了。”他嘴对着地面,粗气吹得草叶沙沙响。

    丹增活佛说:“麦书记是來过,但是又走了。”他也是嘴对着地面,却沒有吹出草叶的响声來。

    巴俄秋珠说:“不会吧,西结古草原建起了保卫藏巴拉索罗的神宫,这就是证据。”

    丹增活佛说:“麦书记是青果阿妈州的书记,救苦救难的汉菩萨,他离开了西结古寺,我们不放心,就建起神宫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念经吧,行善吧,祈求吉祥加身吧,争抢是沒有用的,感动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以及亿万个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保佑的时候,麦书记自然会來到你们身边。”

    巴俄秋珠说:“正是要祈求吉祥加身的,在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沒有來到我们身边之前,我们还请佛爷给我们指明方向,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到底在西结古草原的什么地方?”

    丹增活佛说:“这就难了,首先我们的圆光已经不显现麦书记的形象,说明麦书记已经沒有藏巴拉索罗了。”

    巴俄秋珠说:“那就再來一次圆光吧,我们相信你,但更愿意相信神圣的圆光占卜。你最好让我们亲眼看到它已经不在麦书记手中。”

    丹增活佛说:“不不,这里沒有尊胜的佛菩萨像,沒有格萨尔王的画像,沒有切玛和青稞,沒有药宝食子,沒有三白和三甜,沒有吉祥八宝,沒有供养神灵的金豆银饼,珍珠玛瑙,更重要的是,沒有银镜,沒有七彩的绸缎。”

    巴俄秋珠说:“这里有藏巴拉索罗神宫,正如你说的,祈求的声音可以让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听到,可以让亿万个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前來显灵。俗话说,神闻香即可,佛闻声即乐,献给神灵的供养,可以是我们的经声和香火,而七彩的绸缎,是可以用袈裟來代替的。至于银镜,沒有也就算了,当神谕显现的时候,佛爷的指甲盖和一碗清净水,足可以让我们心领神会。”

    丹增活佛还是不愿意。巴俄秋珠撕住丹增活佛的袈裟,自己跪起來,也让对方跪起來,口气坚定地说:“你不能在这里圆光,那我们就去西结古寺,现在就去。”这是丹增活佛最不愿意的,他宁肯自己受屈,也不想让这些已经不怎么虔敬佛神的骑手践踏那片神圣的净土。他皱着眉头连连摆手:“不不,不能去西结古寺。”巴俄秋珠说:“那就在这里,在这里圆光。”丹增活佛不吭声了,他在想:圆光就圆光吧,就算占卜会像以往那样显现麦书记的形象,但决不会显现他在哪里,这些争抢藏巴拉索罗的人依然不能把灾难带给他。

    凑到跟前來的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也说:“好啊好啊,我们听圆光的,如果圆光的显现不再证明麦书记手中有藏巴拉索罗,我们找他有什么用?”

    很快就有人端來了一碗清水,清水來自草原洼地的积水,有几个小小的水虫遨游在里面。丹增活佛脱下袈裟,盖在了水碗上面,又从袖筒里拿出一块作为手帕的黄缎子,包住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然后就是面对神宫的盘腿打坐和入定观想。他奋力进入深度虚空,观想着多猕草原上的多猕镇,一声比一声大地念诵着大白伞盖坚甲咒:“吽玛玛吽涅嗦哈。”而在他的右首,簇拥着上阿妈骑手,在他的左首,排列着东结古骑手。先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大声吼喊着:“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和东结古骑手都喊了起來,最后连西结古骑手也参加了进來,好像是一场比赛,谁的声音大,圆光里显现的藏巴拉索罗就应该属于谁。

    丹增活佛专注一心,大汗淋漓,调动全部的内力保持自己和神灵的联系,最后清楚地看到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以及许许多多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都來到了自己面前,便用一声狂猛洪亮的狮子吼,结束了观想。

    丹增活佛一结束,骑手们也都停止了喊叫,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他站起來,又跪下,轻轻抚摸覆盖着水碗的袈裟和裹缠着自己右手大拇指的黄缎子,对迫不及待走过來的巴俄秋珠说:“谁來看?这里沒有小男孩,谁的心地是干净的,身体是清洁的,说话是诚实的?”巴俄秋珠回头看了看说:“那就是我了,我來看。”丹增活佛说:“那是不公平的,不如把西结古和东结古的头都叫來看。”

    巴俄秋珠非常不愿意,但看到西结古的班玛多吉和东结古的颜帕嘉已经來到跟前,只好认可。三方骑手的三个首领瞪大眼睛看着。丹增活佛望了望他们,慢慢解开右手大拇指上的黄缎子,然后一把掀掉了覆盖着水碗的袈裟,自己迅速看了一眼,大声说:“看啊,你们仔细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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