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藏獒3

正文 第十一章 大格列

    天亮了,父亲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大格列的眼睛既不是睁着的,也不是闭着的,而是瞪着的,瞪着的眼睛里,冒着两股瘆人的血光,被风一吹,便有了一层惨淡的涟漪,忽地一下明晰了,忽地一下暗淡了,明晰的时候淌着泪珠,暗淡的时候泪珠就断了。父亲蹲在大格列跟前,呆愣着,不知怎么办好。

    藏医喇嘛尕宇陀走过来说:“你看它的眼睛,正在向你乞求一死,动手吧汉扎西,它现在的每一分钟就像一年一样长。”父亲说:“你让我动手,怎么动手?我已经动手啦。”说着,把手伸到大格列的下巴后面,轻轻挠着,想用这种办法安慰它,减轻它的痛苦。但大格列一阵猛烈的抽搐,一条奓起来的后腿无助地在空中刨着,刨着,显得更加痛苦了。

    一直陪伴着大格列不断给它舔着伤口的美旺雄怒看到伙伴如此难过,自己也难过地叫起来,叫声就像小狗的声音,吱吱吱的,悲伤凄婉。秋加哭了,他身边的七八孩子也都抽抽搭搭的。他们和父亲和美旺雄怒一样,也是彻夜未眠。

    大格列知道人们和美旺雄怒都在为它哭泣,眼睛持续地明晰血亮着,泪珠滚下来,落在了身下的草叶上,晶莹晶莹的。突然泪珠不滚了,一阵疼痛让它的整个身子晃了一下,它想咬紧牙关忍着,却乏力地怎么也合不上嘴。

    父亲哭着说:“大格列,你还不如不活过来,你让人家干脆一口咬死就没有现在的痛苦了,赶紧闭上眼睛吧大格列,你闭上眼睛你就看不见我们哭了,你自己也不会这么伤心难过了。”父亲哭着,撕了撕自己的胸口,想把自己的心痛撕出来,又对尕宇陀说,“你看它难受的样子,你能不能把它的伤转移到我身上来,你是喇嘛,是药王,你难道一点点办法也没有吗?”

    尕宇陀叹着气,摇着头,又说:“是啊是啊,我没有办法,连我这个药王喇嘛都救不了它,你还留着它干什么,还是赶快动手吧汉扎西,一个好主人是不会让他的狗痛不欲生的,你让它在将死的苦难中继续守着你是不仁慈的。”

    父亲知道尕宇陀的话是对的,但他怎么能下得了手呢。虽然大格列跟他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一年,但一年里几乎每天都是亲密无间的。在父亲看来,一个人和一只狗在一年中建立的感情,要比人和人在十年中建立的感情还要深厚,还要牢靠,因为作为朋友的人和人是互相索取的,而作为朋友的藏獒却只会竭尽全力地付出,而不会想方设法地索取。只要人是记恩的,你就会发现藏獒带给你的,除了感情,还有灵魂。一旦藏獒去了,你的灵魂也就去了。父亲舍不得的,似乎并不是一只和他朝夕相处了一年的狗,而是那些一旦狗死了就再也不会重复的日子,那些给他带来震撼和温暖的动物行为,那些让人踏实、令人感怀的人与狗的往事。

    学校放假的日子到了,要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回家里去。过河的时候,父亲想,要是能知道这里的河水有多深就好了。大格列立马冲了出去,河水把它漂起来的地方,它坚决不让孩子们和父亲过,它允许过的地方,往往是那些它可以跑过去再跑回来的河段。父亲说:“大格列是知道我的心的。”初冬和早春,河水封冻了,但是冰很薄。父亲想,要是能知道哪儿冰薄哪儿冰厚就好了。大格列立马冲了出去,翘起前肢用自己的身体边砸边往前走,一旦砸出窟窿,就换一条路线,直到整条路线砸不出半个窟窿,它才会允许孩子们和父亲踏上冰面。父亲说:“大格列的心就是我的心,我前一秒钟想到的,它后一秒钟就做到了。”有一次孩子们回家,父亲有别的事儿,就让大格列单独去送。走了以后父亲才想到,我忘了告诉大格列,应该把最远的秋加先送回去,秋加脚上新长了两个鸡眼,要是疼得走不动了,别的孩子还能背着他。孩子们返校后,父亲问秋加:“那天你是怎么回去的?”秋加说:“大格列先送了我,再送了别的同学。”而以往,秋加总是最后一个被送回家的。父亲说:“大格列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做得比人好,大格列啊,你就差两条腿走路了。”

    父亲记得,每当它骑着大黑马外出,只要叫上大格列,它就会走在大黑马的前面。大黑马跟着它,蹄子就再也不会陷进旱獭洞、鼠兔窝里了。如果父亲外出留下它守家,它就会在上课的时候准时把贪玩的孩子们赶进帐房自习,又会在下课的时候准时把孩子们赶出帐房玩耍。谁也不知道它是依靠什么掌握时间的,但其准确的程度连父亲都无法做到。今年春天父亲去西宁探亲,回来的时候看到学校的学生、那些调皮捣蛋又恋着爷爷奶奶阿爸阿妈的孩子,居然没有一个逃学的。代管着学校同时也能教孩子们学藏文的寺院喇嘛告诉父亲:“了不起啊,你的大格列,它就像守着羊群一样守着孩子们,不让一个人离开学校。”父亲还了解到,他走后,美旺雄怒不吃不喝,无精打采,天天等着他回来,有时候还会离开学校去狼道峡口守候。而大格列是照吃照喝的,吃饱了就去做事儿,不仅做了它经常做的,还做了许多过去只有父亲才做的事情。代管学校的喇嘛说:“它除了不会给学生上课,什么都会。”然后又说,“汉扎西你也了不起啊,能把大格列训练得比人有灵性。”父亲说,其实他没有在任何事情上训练过大格列,一切都是大格列自己学会的,大格列太聪明了,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大格列没有救过父亲的命,也没有像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那样,在和野兽的对抗中有过更多智勇惊人的表现,但是它知道父亲的心,它是一只想主人所想、做主人所做的狗,不,它并不仅仅是一只狗,而是寄宿学校一名忠实可靠的员工,不计报酬地做着分内的和分外的一切。它是那种活着就必须为人为生活承担责任的藏獒,它平凡而伟大。

    更让父亲难忘的是,大格列居然知道父亲心里时刻牵挂着远去了西宁动物园的多吉来吧,每当父亲无意中把它叫成多吉来吧,或者给它唠叨起多吉来吧的事情,它就会比父亲更快更多地流出眼泪来,冲着远方——父亲有一次指给它的西宁的方向,使劲地哭叫,似乎想让多吉来吧听到:你的主人想你呢。

    但是现在,父亲却要亲手打死它了,似乎这是必须的,是大格列自己的要求。父亲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还没有动手,手就已经开始颤抖了。而且颤抖在延伸,延伸到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包括心脏,心的颤抖告诉他: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只能忍受和大格列同样的疼痛,然后看着它死去。父亲跪倒在地上,流着眼泪说:“大格列,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我不能给你个痛快,原谅我吧,我不能。”

    父亲扭过头来,请求地望着身边的藏医喇嘛尕宇陀。尕宇陀明白父亲的意思,整个身子都摇晃了一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是喇嘛我不行。”看父亲的眼光依然盯着他,恐慌地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就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尕宇陀抬头一看,“哦”了一声,转身回去,拍着父亲的肩膀说:“汉扎西你快看,替你动手的人来了。”

    来人是铁棒喇嘛藏扎西。在西结古寺,可以杀生而不会受到神灵惩罚的只有护法金刚的化身铁棒喇嘛。但是父亲一见藏扎西就更加难过了,他知道对方是来干什么的,没等对方开口,就已经从那黯然阴郁的眼神里读懂了埋怨:汉扎西你是怎么搞的,让你去白兰草原把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带到西结古寺去,可是都一天一夜啦,藏巴拉索罗在哪里?我们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其他寺院狗在哪里?

    父亲转过脸去不看他。藏扎西说:“现在保卫我们西结古寺的只有十六只寺院狗,而且有的已经被多猕藏獒咬伤,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和它的伙伴要是不回到寺里来,再来一拨外来人和外来狗,西结古寺就只能让他们任意糟蹋了。”

    父亲紧闭了嘴唇不说话,仿佛只要不说话,所有的坏消息就都不存在了。藏扎西感到蹊跷,牵着马走过来,连连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藏医喇嘛尕宇陀一心想早一点解决大格列的事儿,指着地上说:“是你的眼睛不管用了,还是大格列在你的眼里已经死了?快快快,举起你的铁棒让它少受一点痛苦吧,它难受得死不了活不成,汉扎西心疼得都不会说话了。”

    藏扎西丢开马缰绳,蹲下身子一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吃惊地问道:“谁啊,谁能把大格列咬成这个样子?瞎(读如哈)熊和豹子也不能啊。”

    父亲说话了,一说就很多,把所有该说的都说了。

    藏医喇嘛尕宇陀补充说:“知道这个黑脸汉子是谁吗?是勒格。”藏扎西瞪着尕宇陀说:“勒格?你怎么知道是勒格?”尕宇陀说:“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死了,十二只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寺院狗都死了,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除了‘大遍入’的魔法,害人的麻风,什么东西能遮蔽丹增活佛的觉察呢?”藏扎西打着冷战说:“‘大遍入’是佛法的死敌,我们怎么办?勒格是发过誓的,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全部藏獒。”说罢,又打了一个冷战,使劲攥了攥铁棒。

    父亲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谁你们知道吗?”藏扎西和尕宇陀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獒王冈日森格。”父亲说:“是啊,是啊。求求你了藏扎西,快帮我把大格列安顿好,我要去藏巴拉索罗神宫看看冈日森格。”藏扎西说:“我也得赶紧回寺里去,这个勒格,这个地狱食肉魔,我要在班达拉姆跟前状告他们,要在降阎魔尊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跟前怒咒他们。”

    铁棒喇嘛藏扎西再次仔细看了看大格列,然后起身,沉重地举起了那根象征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铁棒。他让孩子们离远点,也让还在给大格列舔伤口的美旺雄怒离远点。美旺雄怒望着藏扎西,知道他要干什么,停止了舔舐,悲哀地哭叫着,就是不离开自己的伙伴。

    父亲过去,抱住美旺雄怒,使劲把它推到了一边。美旺雄怒挣脱父亲,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大格列的头,扬起脖子,“轰轰”地叫着。它知道狗头是最重要的,藏扎西的铁棒一旦轮起来,砸向的一定是狗头。

    父亲摇着头,对藏扎西说:“算了吧,那就算了吧,你看美旺雄怒不愿意,它会记你的仇的。”藏扎西说:“汉扎西你真是个无用的人,你怎么比我们喇嘛还心软?美旺雄怒是不懂事,它一点也不知道大格列的痛苦。”藏医喇嘛尕宇陀也说:“大格列的痛苦只有大格列知道,你看它望着铁棒一声不吭,那就是想死了,要是不想死,它会喊叫的。”

    父亲蹲下来,擦了一把眼泪,轻轻抚摸着大格列说:“大格列,你真的疼得受不了了吗?你真的想死、想离开我们吗?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要是不想死,就张张嘴喊我一声,喊啊,喊我一声。”父亲一连说了几遍,大格列浑身颤抖着,用雨蒙蒙的眼睛无限悲凉地望着父亲,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父亲叹口气,再次抱住美旺雄怒,推搡着它离开了大格列。美旺雄怒不情愿地服从着父亲,冲着铁棒喇嘛藏扎西咆哮起来。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安慰着美旺雄怒,又朝藏扎西无奈地摆了摆手:“动手吧,你最好一下就把它打死。”说罢,他最后望了一眼大格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藏扎西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两手合拢着摩擦了几下,握紧了铁棒,忽的一下轮了起来。

    大格列把头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父亲,依然是溢淌着泪水的雨蒙蒙的样子,依然是无限悲凉的告别的神态。父亲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又赶紧转过身去闭上了。

    就在这时,就在藏扎西轮起的铁棒风声猎猎的时候,大格列叫了一声,它冲着父亲,用生命的余热,恋恋不舍地叫了一声,声音很微弱,微弱得连离它最近的藏扎西都没有听到。但父亲听到了,大格列的伙伴美旺雄怒听到了,而且听出这声音里充满了哀求:我能忍啊,再疼我也能忍,我不离开你们,不离开你们。

    几乎在同时,父亲和美旺雄怒扑了过去,父亲扑向了藏扎西,美旺雄怒扑向了大格列。“它要活,它要活,它要和我们一起活。”父亲的声音雷鸣一样打懵了藏扎西,轮起来的铁棒砰然一声打在了地上。大格列立刻知道自己没有被打死,又一次更加微弱地叫了一声,已经不是哀求,是感激了。

    父亲扑到大格列跟前,声音哽咽着说:“大格列你放心,你不会死,不会离开我们,我们永远在一起。”美旺雄怒也哭起来,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感动,哭着哭着,它跳起来扑向了铁棒喇嘛藏扎西,不是记了仇的撕咬,而是真挚而朴素的谢忱,它张嘴就舔,抒情地舔了舔藏扎西的手,更加抒情地舔了舔他手中的铁棒,然后回来,激动地舔着大格列的伤口和抱着大格列的父亲,“哈哈”地叫着,好像死里逃生不是大格列,而是它自己。

    这时,秋加哭了,孩子们哭了。他们是集体哭泣,哭了几声,就呼啦一下扑向了大格列,用那种呼唤阿爸阿妈的声音,无比亲切地喊叫着:“大格列,大格列,你没有死啊,大格列。”

    父亲来不及擦干眼泪,留下美旺雄怒守护寄宿学校,骑上大黑马,奔向藏巴拉索罗神宫,去看望獒王冈日森格了。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