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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血光初溅 (二)

    半个月过去了,等不来德吉彭措的父亲骑着马去昂拉雪山寻找。他找到了德吉彭措,但已经不是生命,而是一具烧焦的尸体。父亲看着它,禁不住心惊肉跳,感慨万端:德吉彭措是为主人报仇而死的,是追逐雷电、撕咬雷电、试图吞掉雷电而死的,它的命运似乎只能像它的主人一样被雷电殛杀而死。

    父亲用他的大黑马把德吉彭措驮下了山,驮到了天葬场。本来是秃鹫蔽日的天葬场,那天居然一只秃鹫也没有。父亲在心里隐隐有了一种担忧:好像德吉彭措的殛死不是死亡的结束,而仅仅是开始,更多的死亡还在等待之中,至少秃鹫们是这样认为的。父亲去了一趟西结古寺,把他的预感告诉了丹增活佛。丹增活佛阴沉着面孔半晌不语,突然又慈悲地笑了,口气柔缓地说:“你知道‘德吉彭措’按照汉人的说法是什么意思?”父亲说:“幸福圆满。”丹增活佛说:“幸福和圆满追逐雷电而去了,这有什么不好呢?雷是天神的脾气,电是天神的神经,秃鹫是天神的光脉,轰鸣是提醒,闪电是安慰,光脉总有一天会照耀和消化所有的尸骨,等着吧,无常决定了一切,藏巴拉索罗决定了一切,今天和明天是不一样的。你知道藏巴拉索罗吗?”父亲摇了摇头。

    丹增活佛叹口气说:“不知道也好,知道的越少,就越没有牵挂,越没有牵挂,就越没有恐怖。汉扎西你去吧,什么也不要管,今后发生的一切都是预见之中的,在宁玛巴古老的伏藏《鬼神遗教》里,就有过一个这样的预言:在一个有三座大雪山的地方,诞生了黑命主狼王,它拿走了人的灵魂,试图用黑暗取代佛光。”父亲还想问什么,丹增活佛说:“去问魔鬼吧,魔鬼就要来了。”

    丹增活佛的话等于给父亲送来了一个噩梦,那个噩梦连续几次出现在宁静到死去的草原之夜,吓得父亲每次都浑身冷汗,惊跳而起。黑命主狼王,黑命主狼王,所有的人变成了黑命主狼王,所有的牲畜也变成了黑命主狼王,还有藏獒,那么多藏獒都变成了黑命主狼王。而父亲,一个被黑命主狼王死命追逐的人,夜夜都在逃跑,跑到哪里都会撞见黑命主狼王。他撞见的黑命主狼王都是直立而行的,没有五官,也没有四肢,但是飞快,它们飞快地移动着,在胸脯上裂开血盆大口,吞噬着草原上的一切,包括有情的众生和无情的万物,包括麦书记和丹增活佛。

    每每从噩梦中醒来,父亲都要埋怨丹增活佛:你这个活佛,为什么要说那些吓唬人的话呢?但他又明白,自己的噩梦其实与丹增活佛毫无关系。毕竟父亲不是西结古草原土生土长的人,他跟草原以外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比丹增活佛更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而外面的一切迟早要来到这个没有邮路、没有正式公路、没有通讯线路的边远的草原。为此,他曾经有过兴奋,但后来就没有了,后来出现了为追逐雷电而死的德吉彭措,出现了他的噩梦,出现了噩梦中的麦书记和丹增活佛。父亲在为麦书记和丹增活佛担忧,这样的担忧说明他已经被生活磨砺成了一个忧郁的、多思多虑的人。

    多思多虑的父亲除了为麦书记和丹增活佛担忧,朝暮牵挂的还有他远在西宁的家,他的妻子和孩子,一想到西宁,他就会想到西宁动物园,想到多吉来吧。他差不多就是把多吉来吧当作亲人中的一员来怀想的,怀想它过去的一切一切,担忧它现在的所有所有。

    就在担忧笼罩着父亲,让他夜夜噩梦的时候,噩梦悄悄膨胀起来,占领了所有的时间,陡然变成了恐怖的现实。

    漆黑如墨,青果阿妈草原的夜晚就像史前的混沌,深沉到无边。一个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骑着一匹赤骝马,带着一只以后会被父亲称作“地狱食肉魔”的藏獒,从狼道峡穿越而来。

    地狱食肉魔一进入西结古草原就显得异常亢奋,伏着身子或者举着鼻子到处嗅着,没事找事地跑向了三只藏马熊。主人黑脸汉子驱马紧跟在它身后,似乎想看看自己的藏獒到底有多大的能耐,阴险地撺掇着:“上,给我上,咬死它们,咬死丹增活佛。”地狱食肉魔看了看主人,利牙一龇,扑了过去。

    三只藏马熊是两公一母,两只公熊之间正在进行爱情的角逐。一看一只藏獒跑来骚扰它们,两只公熊争先恐后地迎了过来。地狱食肉魔就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显示了自己的神奇,它突然停下来,直立而起,吸引得两只公熊也同时站起来又是挥掌又是咆哮。地狱食肉魔旋风一样把身子横过去,横出了一道流星的擦痕,然后歪着头,从两只公熊亮出的肚子前冲了过去,只听“嚓”的一声响,又是“嚓”的一声响,两只公熊无毛而薄软的小肚子抢着烂了,刚才的爱情角逐让它们**的生殖器还没有来得及缩回去,就被地狱食肉魔一口咬住,连同小肚子一起扯烂了。两只公熊赶紧把直立变成了爬行,但为时已晚,只能愤怒地吼叫、痛苦地哀鸣。它们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地狱食肉魔,却被对方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诡诈轻而易举地剥夺了生命的希望。母熊落荒而逃,它逃离了杀手,也逃离了同伴,因为它知道,爱情和爱人都已经没有了,两只公熊今天不死,明天就一定会死——流血而死,疼痛而死,悲观绝望而死。

    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朝前走去。他在心里阴暗地狞笑着,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胜利,看到了目的实现后天空的灿烂和内心的明亮。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咬死两只藏马熊,而是实现自己的誓言,那个誓言是这样的:所有的报仇都是修炼,所有的死亡都是资粮,鲜血和尸林是最好的神鬼磁场,不成佛,便成魔。他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所有的寺院狗、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牧羊狗和看家狗。

    他安排好了实现誓言的次序:先寺院狗和头人的狗,后领地狗,至于那些零散的牧羊藏獒和看家藏獒,碰到多少就收拾多少。他发现,当他为实现誓言激动不已的时候,脑子里出现最多的,还是獒王冈日森格和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他攥起拳头不停地挥舞着:咬死冈日森格,咬死多吉来吧,咬死,咬死。

    黑脸汉子一路念叨着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选择一条最便捷的路线来到西结古草原的腹地,第一个碰到的,便是父亲的寄宿学校。他勒马停下,犹豫了片刻,突然藏在了一座草丘后面。他不想见到父亲,无论他多么想杀死这里的藏獒,都必须等待一个父亲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

    在父亲的记忆里,西结古草原最初的紧张气氛还不是出现了黑脸汉子和他的地狱食肉魔,而是出现了一匹无人骑乘的枣红马。

    枣红马于夏日正午的金风热阳里来到了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前。父亲走过去一看,马鞍歪着,皮鞯子扯到了一边,马肚带也断了。枣红马扬头瞪眼的,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父亲不禁大叫一声:“这不是麦书记的马吗。”他左顾右盼地喊起来,“麦书记,麦书记。”父亲朝远方瞅了瞅,没瞅见麦书记,却看到一片灰黄的烟尘从狼道峡的方向腾空而起,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心急火燎地扯掉鞍鞯,跳上枣红马,打马就跑,没忘了喊一声:“美旺雄怒,美旺雄怒。”

    一只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藏獒从帐房后面跳出来,跟着父亲跑向了碉房山。漆黑闪亮的大藏獒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羡慕地望着被主人招走的美旺雄怒,亢奋地来回奔窜着,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是守护寄宿学校和孩子们,很快又安静下来。

    父亲驱马跑向烟尘腾起的地方。但是烟尘在移动,很快又延伸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只看到了马蹄和獒爪的印痕,那么多,一大片。他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些人,调转马头,跑向了碉房山。

    碉房山上的牛粪碉房里,西结古人民公社的书记班玛多吉一听到父亲火烧火燎的喊声,就从石阶上跑了下来,听父亲说着话,又看了看麦书记的枣红马,攥了一下拳头说:“你说得对,一定是麦书记被劫走了,谁劫走了麦书记,看清楚了吗?没有?为什么不追上去看清楚?”父亲说:“你是公社书记,我是想让你去搞清楚,怎么办?麦书记是不能出事的。”班玛多吉说:“更重要的是藏巴拉索罗不能出事,藏巴拉索罗必须属于我们西结古草原。”

    班玛多吉皱着眉头朝远方看了看又说:“你说他们往东去了?东边是藏巴拉索罗神宫,再往前就是狼道峡。劫走了麦书记的人一定会去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祈告西结古的神灵,然后直奔狼道峡。快,你去通知领地狗群,我去通知我们的骑手,集合,都到藏巴拉索罗神宫前集合。”说着,大步流星走向了不远处的草坡,那儿有他的大白马和他的护身藏獒曲杰洛卓。

    大白马和枣红马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奔而去。马背上的班玛多吉和父亲就像两个急如星火地奔跑在战场上的古代骑手。一黑一赤两只藏獒跟在他们身后,它们粗硕厚硬的爪子弹向柔软的草原,沙沙沙地漂动在草浪之上,轻盈潇洒得如同流云飞走。草原无边,蓝天无限,晴好的风日里,大踏步走来的却是阴险。

    父亲离开寄宿学校不久,黑脸汉子便从草丘后面闪了出来,低沉地吆喝着,命令地狱食肉魔冲了过去。

    守护寄宿学校的藏獒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已经来到牛粪墙的缺口也就是寄宿学校的大门前,用胸腔里的轰鸣威胁着,它们不是好战分子,它们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地狱食肉魔不再继续靠近,它们就不会主动进攻。

    但是地狱食肉魔没有停下,进攻只能开始。

    大格列首先扑了过去。它是一只曾经在砻宝雪山吓跑了一山雪豹的藏獒,它只要进攻,就意味着胜利。胜利转眼出现了,大格列惊叫一声,发现胜利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对方。地狱食肉魔用难以目测的速度带出了难以承受的力量,让大格列首先感觉到了脖子的断裂。砉然倒地的时候,大格列看到第二只大藏獒的喉咙也在瞬间被利牙撕开了。

    第二只大藏獒被父亲称作“战神第一”,曾经在冬天的大雪中一口气咬死过九匹大狼而自己毫毛未损。遗憾的是,这一次它损失了生命,它都来不及看清楚同伴大格列是怎样倒下的,自己就已经血流如注、命丧黄泉了。

    第三只扑向地狱食肉魔的是“怖畏大力王”,它曾经守护过牧马鹤生产队的一个五百多只羊的大羊群,连续三年没有让狼豹叼走一只羊。它有扑咬的经验又有扑咬的信心,但结果却完全超出了它的经验和想象,它的扑咬似乎并没有发生,就把脖子上的大血管奉献给了地狱食肉魔的残暴。

    第四只大藏獒叫“无敌夜叉”。它是一只老公獒,身经百战,老谋深算,几乎没有在打斗中失过手。它知道来了一个劲敌,就想以守为攻,伺机咬杀。正这么想着,发现机会已经来临,对方居然无所顾忌地卧了下来。它带着雷鸣的吼声扑了过去,立刻意识到它的身经百战和老谋深算几乎等于零,它的扑咬不是进攻,而是自杀。

    还剩下最后一只大藏獒了。有一年雪灾,这只大藏獒帮助救援的人找到了十六户围困在大雪中的牧民,牧民们就叫它“白雪福宝”。它从现在开始成了一秒钟的生命,一秒钟很快过去了,就像光脉的射击、声音的飞驰,白雪福宝还没有做出扑咬还是躲闪的决定,比意识还要快捷的利牙就呼啸而至,让它茫然无措地滋出了不甘滋出的鲜血。

    黑脸汉子冷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五只大藏獒,咬牙切齿地咕隆了一句:“五个反动派、五个牛鬼蛇神、五个丹增活佛,都是该死的。”

    地狱食肉魔耷拉着血红血红的长舌头,耀武扬威地走进了寄宿学校的大门。黑脸汉子骑马跟在它身后,警惕地看着前面:多吉来吧,寄宿学校的保护神、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怎么还不出现?他看到学校的孩子们一个个惊恐不安、无所依靠地哭喊着,这才意识到多吉来吧不在寄宿学校。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瞪着孩子们怀抱中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下马走了过去。

    几分钟后,黑脸汉子把本想抢过来摔死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揣进自己的皮袍胸兜,带着地狱食肉魔,离开寄宿学校,带着刀刀见血的仇恨,亢奋不已地朝着实现誓言的方向走去。

    这是公元1967年的夏天,草原的景色依然美丽得宛若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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