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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篇 有巢氏(五)

    柴门已经成为木城出版社的热门话题,二编室主任许一桃就鼓励谷子说,石总的判断不会错,这个人值得花时间寻找。文学编辑梁朝东说,人家这才叫真正的写作者,从不露面,不追求写作以外的东西。不像有些作家,写点狗屁东西就自命清高。或者张牙舞爪,走到大街上都晃着走。生怕人不认得他。许一桃说梁子咱可不管那么多,只认稿子不认人,杀人放火有警察呢。美编小甲吸溜吸溜嘴,说这人有点怪啊,干吗这么神出鬼没的,没必要嘛!达克一步跨进门,说谷子你别瞎折腾了,这人故弄玄虚,沽名钓誉,他就是靠这个吸引人的,和大街上裸奔没有什么区别。

    梁朝东说:“社长,你这话有点刻薄,人家连面都不露,怎么叫裸奔?柴门实打实靠作品吸引人呢!”

    达克说:“梁子你别瞎起哄,柴门的作品有什么好?文学界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按他的话去回归荒野,过原始人的生活,你干吗?”

    梁朝东哈哈大笑,说:“我当然不干!在城市里多好啊。你看我每日美食美女美车,神仙一般自在,我才不愿意回归荒野。不过,我还是很敬重这种人,能隐身多少年不露面,一般人做不到!”

    达克大不以为然:“这种人没什么好敬重的,我就不信他能不食人间烟火!”

    许一桃说:“我看你们两个大概没看过他的作品,人家柴门探讨的是人类生命状态,不是讨论和尚爱不爱吃肉的问题,岔到哪里去啦?”

    梁朝东嬉皮笑脸道:“许大姐,你说对了,我还真没看过柴门的作品,以后向谷子小姐多请教!”说着冲谷子鞠了一躬,把谷子闹了个大红脸。

    谷子一直不好插嘴,在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再说,她的确还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柴门和他的作品。这时她被梁朝东逗笑了,却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达克说:“许主任,你官僚了吧?柴门的作品我还真看过,没法喜欢,整个反对现代化,反文明,反人类进步,荒唐至极!”

    许一桃笑道:“天哪!社长你的帽子太多了,要是倒退三十年,寻找柴门就轮不到谷子了,干脆派警察得了。”

    达克也笑了:“不是扣帽子,是他太不懂历史,人类要进步,文明要发展,有谁能挡得住吗?这人太可笑了!”

    许一桃叹口气:“可笑的也许是我们,悲哀就在于挡不住文明的脚步。人哪,就是太聪明了,说不定正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达克说:“许主任,我看你已经中了他的毒了。干脆,把柴门的作品拿回家去,让铁明书记看看,让他给你洗洗脑!”

    许一桃说:“你别说,我还真的把柴门的作品拿回去几篇,铁明居然很喜欢,还问我柴门是什么人。”

    达克吃一惊:“不会吧?铁明书记会喜欢?你肯定弄错了!”

    许一桃说:“你以为他就会处分人啊?”

    美编小甲忙打哈哈:“社长,这话题太沉重了,老说柴门没劲。该下班了,你不请我们撮一顿啊?我最近发现一家杭州菜馆,好极!”

    达克笑道:“就你嘴馋。好好,你去招呼几个人,凑一桌。咦,梁子呢?”

    原来梁朝东转眼间不见了。

    小甲说:“别管他,肯定又和情人幽会去了,他忙着呢!”

    正在这时,收发员钱美姿突然幽灵一样从门外闪进来,站在达克背后,冲小甲挤眼。

    达克转身看到她,生气道:“干什么你,老是把人吓一跳!”

    钱美姿笑嘻嘻道:“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社长,你们刚才的话我在门外都听到了,我支持你的观点,这个叫柴门的人反对现代化,应当举报他!你放心好了,这件事由我来办!”

    达克说:“哪儿跟哪儿?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别瞎搀和好不好?”

    许一桃说我家里还有事你们先聊,转身走了。

    小甲捂住嘴也走了。

    钱美姿冲小甲背后嚷:“这好笑吗?”

    小甲没回头。

    达克也要走,被钱美姿一把扯住,压低声音说:“社长,你怎么能说我瞎搀和?我是帮你呢!石总不是要给他出文集吗?不用你出面,我能把这事搅黄了,你放心吧!今晚有饭局是不是?我愿意参加,咱们商量商量。”

    达克拿开她的手:“今晚我还有事,取消饭局。”说罢大步走了。

    钱美姿愣住了,问呆在一旁的谷子:“谷子,我先前在门外明明听到他们说有饭局的,怎么转眼又取消啦?”

    谷子摇摇头:“我……不知道。”忙忙地也走了。

    这天晚上有没有饭局,谷子不知道。但她在这天晚上做出一个决定,准备离开木城去寻找柴门了。因为她忽然有些害怕。她已隐约感到出版社不是个好呆的地方,她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们打交道。

    那么,就不如走开。

    寻找柴门毕竟是一件很单纯的事。

    在这之前,石陀已经催过谷子,说你光在家里打电话不行,要出去寻找,要像侦探一样抓住每一点蛛丝马迹,从现场开始搜寻,路费资金不是问题。

    可是这么大的中国,茫茫人海,究竟从哪里搜寻?

    事实上柴门的行踪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谷子从调查中得知,有的编辑部在事隔一两年甚至三四年后,会突然接到柴门的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可能是一座小镇,可能是一个山村,可能是一座海岛,可能是一个码头,或者就是荒原、沙漠边的一个小邮电所。有时是一封加急电报,让把稿费寄到某一个地方的拘留所,让人怀疑他犯了什么事急等钱用。

    让谷子感到意外的是,柴门还曾让人把稿费寄到过木城一家小客栈,不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这说明柴门并不仅仅生活在荒野,有时也会流浪到城市里住上一段时间。

    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收集柴门的大量作品,还得到这么多关于他本人的信息,谷子真是费尽了心力。所有这些信息已经清晰地勾勒出柴门的生活常态,那就是行踪飘忽。他好像永远都在旅途,永远都在流浪。

    谷子由此猜测,柴门是个没有家的人,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恰在这时,谷子得到一个信息,河南一家杂志社一个月前刚收到柴门一封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甘肃敦煌的一家小客栈。这是个极为重要的线索,也是关于柴门行踪的最新消息!

    谷子兴奋不已。

    不能坐失良机,她决定立刻上路!

    走前那天晚上,石陀在一个小饭馆为她送行。席间,谷子试探着向他提了一个问题,说石总听说你每年都在政协会上搞那个提案,土地在你心目中……真的那么神圣?

    石陀想了想,说给你讲三个关于土地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说军阀张作霖应邀出席一个酒会。席间,一个日本人请张作霖赏一幅字,他以为张大帅大字不识几个,肯定会当众出丑。没想到张作霖欣然答应,来到案桌前,挥笔写了一个“虎”字,然后落款“张作霖手黑”,便掷笔而起。众人见了,有人鼓掌喊好,有人大笑不止。这时张作霖的秘书凑上来,小声提醒道,大帅,你落款的“张作霖手墨”的“墨”字下头少了一个“土”字。张作霖眼睛一瞪,说你懂个屁!老子故意把“土”留下来的,别忘了这是给日本人写字,不能把“土”送给日本人,这叫什么?寸土不让!明白吗?

    谷子噗嗤笑了,说第二个故事呢?

    石陀说,以前有个埃及国王,请来几位西方勘探者测量土地。勘探结束后,国王亲自接见,并送了许多金银珠宝,但告诉他们说,临离开埃及时要脱掉鞋子,把里头的尘土倒掉。

    谷子点点头。

    石陀说,第三个故事你可能不喜欢。相传三千年前,两个欧洲人率部乘船向爱尔兰进发,事前两人约定,谁的手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谁就是爱尔兰国王。于是两船昼夜疾行,接近岸边时,落后的船主眼看前头的船就要靠岸,情急之下,挥剑砍下自己的一只手扔到岸上,抢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结果他做了国王。所以至今爱尔兰的国徽上有一只红色的手。

    谷子说,我的确不喜欢这个故事,太血腥太丑陋了。

    石陀说其实这三个故事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只是证明人和人类都把土地看成财富。如果从价值上看,这并没有错,因为土地是所有财富中最有分量的财富。小到地主、庄园主拥有几百几千亩土地,大到天子诸侯,宣称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就成为无数人的梦想,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战争都是因为争夺疆域,血腥和丑陋就无法避免了。

    那你说……土地到底应当是什么?

    母亲!

    母亲?

    她是人类和万物的母亲!知道吗?

    石陀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睛灼灼的,仿佛在和谁争吵。

    谷子有些感动。这话并不陌生,过去听人说到这话像在唱歌。可此时从石陀嘴里说出,却有一种揪心的感觉。

    ……现代人太不把土地当回事了,城里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连乡里人也把土地扔了,纷纷涌进城市,太可怕了……

    谷子不知说什么好,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沉重。可她相信他的真诚。这个趋势还能逆转吗?……

    石陀摇摇头。

    就是说你和柴门都在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不怪你。

    谷子摇摇头,不,我愿意参加进来。

    寻找柴门也许要很多年。

    我在大学时就是长跑运动员。

    石陀猛然抓住她的手:“说谷子我找对人了。我做梦派一个人去寻找柴门,梦见的就是你,一模一样,那时我并没有见过你,你说怪不怪?……当时你在荒原上奔跑,柴门就在你前头奔逃,像一头鹿在追赶一匹狼。你跑得快极了,正一点点接近他,柴门不时惊慌回头,十分绝望的样子。你穷追不舍,头发一飘一飘的,你的衣裳被荆棘完全扯碎了,丝丝缕缕挂在身上,已经遮不住身体……你的身体差不多是裸露的,你的裸露的身体美得炫目,荒原上所有的动物都呆住了看……”

    石陀沉浸在他的梦境里,喃喃自语。谷子感到他的手掌冰凉冰凉的,一直都在颤抖。谷子慢慢把手抽回,睫毛上挂满泪珠,红着脸笑道:“石老师,我会那么惨吗?”

    石陀定定地看住她:“你……叫我石老师?”

    谷子说:“行吗?”

    石陀使劲点点头,却突然站起身,从窗户往外张望,一副惊喜的样子,神态一如孩童。

    谷子有些纳闷说老师你看什么?

    石陀说下雨了!噢下雨了!说着拿起那把随身携带的雨伞就往外走,急急的样子差点把椅子碰翻。他好像忘了谷子的存在,更忘了今晚是他请客应当埋单。

    谷子赶忙付了钱追到饭馆门外,外头果然正下着小雨,小巷昏黄的路灯下细雨如网,发出沙沙的声响。石陀以伞做杖,正气宇轩昂地在雨中行走,已经走出几十步远,那件长衫一摇一摆的。

    谷子没有追上去,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先前那个侃侃而谈的老师,突然就不见了,现在他是一个灵魂出走的人。她忽然意识到,了解这个怪诞的老师,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谷子终于上路了。

    孤身一人。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这座城市。

    长途列车渐渐驶离木城进入旷野,面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谷子独坐窗前,望着遥远的天际,忽然感到一种苍茫。

    一头鹿追赶一匹狼……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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