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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十二)

    地球不停地运行着,月圆月缺,昼去夜至,周而复始。大自然以它不可更改的神秘力量,左右着人们的生活规律。

    西天收回最后一缕晚霞,夜幕又重落大地。喧嚣了一天的柳镇,渐渐安静。只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还不断传來。那是孩子们在试炮。

    黑虎心情不好,又多喝了一点酒,晚饭也沒有吃,便在大龙妻子为他收拾的西屋里,洗洗手脚,躺倒睡下了。

    床前的一张小桌上,油灯依然亮着,北间的草堆,门后的废铁全部静静地躺着,只有黑虎睡觉的那张木床,不时发出一点音响。他老在翻身。隔壁的牲畜室里,一声沉重的闷响。大概是大龙家的那头花牛卧在地上了;接着是一阵铁嚼摇动的脆音。小毛驴打个长长的喷鼻,四蹄踩动了一阵,“扑通”一声,也卧下了。

    很晚了,大锤、二锤才收拾完炉上的活。他们一进门就叫:“虎子叔!虎子叔呢?”

    大龙正在院子里抽闷烟,沒吭声。妻子赶忙接过他们手中的家伙,向两个孩子低声说:“别咋呼!你虎子叔睡了呢。”说着向西屋看了一眼,又催促他们:“洗洗脸快吃饭去吧,在锅里热着呢。”

    大锤和二锤吐吐舌头,放好家伙,只好进厨房去了。厨房在他们俩住的东屋南墙,只有一间。干了半天活,并沒觉得怎样累,倒是饿得厉害。他们钻进去掩上门,一阵大吃大嚼。今天的晚饭特别好吃,有黑虎叔他们喝酒剩下的菜。

    两人吃完饭,把碗筷一丢,互相使个眼色出了厨房。趁父母亲不注意,一前一后,蹑手蹑脚推开西屋门,溜了进去。他们看黑虎从床上转过身來,便一齐扑上去叫起來:

    “虎子叔!”

    “虎子叔!”

    黑虎并沒有睡着,看见大龙的两个儿子进來,连忙翻身坐起。一手一个把他们拉到怀里。亲热地问:

    “哦嗬!你们叫啥名字?”

    “我叫大锤!”

    “我叫二锤!”

    “呃?这名字好,两把锤!”

    大锤、二锤都笑起來。挣开黑虎的怀抱,坐到两旁的床沿上。大锤找不到什么话題;二锤却忙着问:

    “虎子叔,关外有老虎吗?”

    “老虎?----有哇!东北虎是有名的,好大好大。穿山过林,带着一股腥风。一声虎啸,山林都震得发颤。獐子、狍子、狐狸吓得到处跑!……”黑虎绘声绘色地连说加比划。

    两个孩子都惊得张大了嘴巴,黑虎喜爱地看着他们,又讲了许多山林中的事情。什么高山、森林、岩洞、雪崩等等,大锤和二锤都听得入了迷。从小在平原长大的孩子,对山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不大一会儿,大龙和妻子也相跟着走进來。大龙温和地对两个孩子说:“行啦行啦,你虎子叔累了,以后再讲。反正他不走了。”

    大锤望着黑虎,懂事地说:“虎子叔,你快歇吧!”

    黑虎微笑着点点头。二锤余兴不尽。这家伙机灵得很,看父亲母亲进屋,知道是來催他们回去的。他手脚麻利地脱得精光,像一条滑泥鳅似的钻到黑虎的被窝里去了。

    大龙的妻子责怪他:“你这孩子,不懂事!”

    二锤伸出脑袋挤挤眼,“娘,我跟虎子叔暖脚呢。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

    黑虎看二锤和他这么亲近贴合,打心眼里喜欢,忙说:“好!俺爷儿俩做伴。”

    大龙站在暗影里,一直沒有做声。他深情地看着黑虎放下一只手摩挲着二锤的头,爷儿俩亲亲热热的样子,泪水差点儿又流了出來。妻子也显得特别激动,脸涨得通红,哽咽语塞地说:“也好。你们……爷儿俩快歇吧。二锤这孩子,从小睡觉不安生。”

    “让他们睡吧!”

    大龙在妻子背后说了一句。夫妻俩像逃开了似的,回身掩上门走了。

    黑虎不知大龙哥两口子为啥激动得这么厉害。回头看看二锤。这孩子正搂住他一条大腿,已经入梦了。这孩子和自己小时候一样,说睡就睡。看哟,睡得这么甜,咧开薄薄的嘴唇笑了,又笑了。仿佛仍在听他讲关东山林里的故事。黑虎顿时从心里升起一股柔情。

    他探身端过灯,照照二锤的脸。蓦然觉得这孩子的脸形眉眼,都是那么熟悉。和那个刻在心里的形象那么相像,在他的心底里,似乎不是在今天,而是早就认识这个孩子了。他轻轻把灯放回原处,浮想联翩。忽然想到,假使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也应该有这么大了。他忍不住又低头注视着二锤朦胧稚气的脸蛋,那上面正笼着轻纱一样的梦。二锤不知是怕冷还是怎么的,又往里拱了拱,双手更紧地抱住了黑虎的大腿,把头贴在他的怀里,又安然睡熟了。黑虎只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慈情,轻轻地挠痒了自己的心。

    黑虎吹熄灯,沒有再躺倒。他怕稍一动弹会把二锤弄醒。就这么披上皮大衣,背靠床架坐在被窝里。他已经睡意全无。

    对面北山墙上一个“凸”字形的气孔,隐隐透进一束天光來,却并沒有感到冬夜北风吹进的气流。仿佛寒气已经均匀地散布在屋里屋外了。

    黑虎木然坐在黑暗中,心里翻腾得厉害。

    回到柳镇这半天,让他吃惊的事情太多了。他简直承受不住,也來不及思索,几乎是惊慌失措了!

    这趟回柳镇,是专门告了假來祭坟的。他准备最后一次看看父母的坟茔,就立刻回去,再也不回來了。可是当他乘上南下的列车,过了山海关,离家乡越來越近时,才发觉自己心里并不仅仅是想看看父母的坟茔,而是还有那么浓重的思乡之情!这种思乡之情,离家愈近,愈浓烈,愈使他急不可奈。他思念刘尔宽大叔、大龙哥一家,思念柳镇的父老乡亲。

    黑虎一踏上家乡的土地,这种感情简直就如大海的狂涛,汹涌澎湃了!啊啊,那从小养育了他的土地,那老人一样深沉的黄河故道,那一草一木,那青石铺就的丁字街,那穿戴打扮和熟悉的乡音,那看到听到闻到的一切,都引起他缠绵的遐思,都让他如此动情!

    家乡----这就是家乡啊!黑虎真想长出一双巨臂,把这一切都拥抱在怀里。他想纵身跳到家乡的云端上,向四面八方呼喊:“啊----家乡!啊----父老姐妹!黑虎回來啦!回來啦!……黑虎已经不再是罪犯了!”他还想走遍故道两岸的每一个村落,向曾经受过自己惊扰的父老姐妹,袒露自己的全部罪恶。向他们真诚地忏悔,请他们原谅。

    但是,当他那么惊喜地一路观看,体察出家乡的巨大变化,看到人们喜气洋洋过日月的景象时,又觉得自己像一个肮脏的苍蝇闯进了花园,显得那么不协调!立刻,他又自惭形秽了。最好还是不要去惊扰他们了吧。人们啊,在经历了无数的灾难之后,正在重建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看见自己,而引起那不堪回首的记忆?流逝的岁月永远过去了,过去了……唯独让自己的罪恶常驻在心头吧!我沒有理由去请求他们原谅,还是让乡亲们骂我一辈子吧!不,一直骂下去,让子孙后代都记住:过去柳镇有过这么一个败类!或许,这样自己会更心安一些。

    黑虎在心里责骂自己:黑虎呀,黑虎,你算个什么东西!既不是逃难归來的游子,哪能引起人们的同情?更不是凯旋的英雄,沒有谁会尊敬你。你是个罪恶的土匪,是个劳改释放犯,是个应当被遗忘的人哪!你还有什么脸面站在乡亲们面前?沒有,沒有了啊!

    啊!看一眼,最后看一眼柳镇吧,最后看一眼黄河故道,看一眼乡亲们,永远告别这块土地,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生活,去忏悔吧!……

    黑虎想到这些时,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自卑感,像山一样压在心头。那心被压扁了,被挤碎了!自己这一辈子,都不配再享受欢乐了……当他穿街而过时,心情是那么复杂,那么矛盾。他愈是以从來沒有过的炽热感情爱恋这块土地,愈觉得自己每一步都在玷污这块土地。愈是想和每一个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打招呼,愈是羞于看见每一个人。理智终于绞杀了感情,黑虎打算只给父母的坟茔烧完纸钱,覆一把土就赶快离开,越快越好!

    当他扑倒在父母的坟前放声大哭时,谁能说得出,有多少种滋味搅和在一起呢?

    肝肠俱碎,噬脐莫及,人生啊!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柳镇在土改时还给自己分了一份地!当刘尔宽大叔告诉他这件事时,就像当初高公俭局长沒有宣判他死刑一样,黑虎完全震惊了!他再一次深切地理解了“人民政府”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人民----人民的政府哟!家乡----家乡的父老呀!你们竟有如此包容天地的宽广胸怀!

    如果说那次决定生死的宣判,给了黑虎活着的权利,那么几年的劳改和这五亩土地,又给了他生活的信心。

    他感到了做人的尊严,他萌动了重新扑人生活的欲望!他决定回柳镇定居了。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块犯过罪的土地上,彻底洗刷自己的灵魂,当着乡亲们的面,重新做好人吧!

    ----人生的课題却又如此复杂!一个接一个扑面而來,常常令人无所措手足,不知怎么办才好----

    珍珠还活着!而且也已经回到了柳镇!

    这消息像炸雷击顶,在黑虎脑海里猝然迸出一簇火花。在最初的一刹那,又是一阵狂喜从心底喷出來----那是一种比什么都让他冲动的狂喜。他曾是那么痴心地盼了她多少年啊!日思夜想,萦绕心怀。在劳改队期间,他是那么真诚地想把珍珠忘掉,专心致志改造成好人。奇怪的是却从來沒有忘掉。他为此惶恐过,怀疑自己做好人的心愿是否真诚。他白天无暇想念,晚上却总会想起她,梦中也常常碰到她。天明醒來,看到领导,他会莫名其妙地脸红,仿佛自己偷偷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是这次回柳镇,又何尝不是想看看珍珠是否已经回到家乡了呢?尽管他沒敢把这心中的切盼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自己也不愿承认。他故意把这件事看得漫不经心,在和刘尔宽、大龙喝酒闲话时,他有几次想问一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想,既然他们不说这件事,那么,珍珠多半是死在外头了,或者并沒有回來。

    然而,珍珠----他心上的人儿,却真的回來了!就在镇子上!

    这一天终于在无有穷期的盼望中來到了。珍珠近在咫尺,举步可见。黑虎却惊慌了,畏缩了。就像一个以自己的全部身心人海探宝的人,他被苦涩的海水呛坏了肺,被坚利的礁石划出了血,被凶猛的鲨鱼咬断了手,但他沒有退缩,沒有后悔。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寻找,他相信终究有一天会找到。这种时候,追求本身就是一切。那里面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牺牲,充满了疲惫,充满了恼恨,充满了失望……但,又恰恰是这一切,组成了他特有的欢乐,增生着愈來愈强烈的希望。那是一种交织着人生五味的欢乐;那是一种产生于失望之中的希望!唯其一次次失望,一次次复燃,这希望才更加悲壮,更加疯狂!

    然而,当探宝人在大海深处历尽艰辛,突然发现那颗珍珠海宝就在面前闪闪发光时,他一下子目迷五色,头晕目眩了!他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浑身颤抖着伸出手,想把它捧起……猝然,冥冥之中传來一个神圣而严厉的声音:“不要动它!那不是珍珠海宝,那是一团邪火!那是灾难!它会整个儿把你毁掉的!”那严厉的声音从海面扑入海底,隆隆作响,來回激荡。探海人吓坏了!他知道那声音來自一位神明。他具有主宰一切的力量,自己无法抗拒;他的话绝对正确,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于是,探海人又慢慢把伸出去的手缩回來,闪着恐怖的目光。整个身体都佝偻下去了。他看着自己一双被鲨鱼咬断的手臂,一身在坚利的礁石中穿行时留下的伤疤,顿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原來自己多少年的寻求是毫无价值的!自己付出的一切代价都白白地付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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