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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五)

    他恼她窥知了自己心中的秘密;恼她一声不响地偷劫了自己对珍珠的思念;恼她践踏了自己的痛苦……不,其实只有一句话,他恼她为什么不是珍珠!为什么是这么一个毫不驯服的陌生女人!

    正当那女人披头散发,伸出手又拼命向他抓來时,狂怒的黑虎退后一步,弯腰捡起先前丢在地上的那把柳叶刀,猛地一挥。只听女人一声尖叫,四截手指齐斩斩地蹦落地上!一种近乎疯狂的心理迫使他冲上去,一把扳住那女人的肩胛,一手扬起刀來,大吼一声:“臭女人!我杀……”

    可是,奇迹出现了!

    女人不再挣扎,不再反抗。她只是用左手紧紧攥住断了指头的右手。血流如泉,从指缝里往外淌。她已经满把是血,两只手都在剧烈地痉挛……但她沒有讨饶,沒有喊疼。除了两道墨黑的眉毛止不住一下一下跳动外,那张秀气的脸几乎平静如水。她略略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凶残的土匪。眼神镇定而略带蔑视----她在引颈待戮!

    那一种可杀不可辱的凛凛正气,一下子把貌似凶神的黑虎镇住了!不,准确地说,是震撼了!

    他受不了,也敌不住那一双眼睛!

    脚下的四截手指正弯曲着、弯曲着、往一起收缩,其中一个还翻滚了一下,再也不动了。鲜红的血仍在涔涔地往外渗,地上洒了殷红的一片……

    刹那间,黑虎的神志完全清醒了。杀了这个女人,不过挥手之间。可……一无冤,二无仇,为了什么要杀她呢?难道就因为她不是珍珠?难道就因为她是一个被抢來的弱女子?嗨!……黑虎呀,黑虎!将人心比自心,你……你的良心真的被狗吃净了吗!?

    从黑虎进屋,这女人就沒说过一句乞求、讨饶的话。人在野兽面前,有什么好商量的呢?既然落入这伙人手里,至多一死而已。但她爱惜自己的贞操甚于生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反抗,就不能让他侮辱了自己。她甚至是故意抓他,挠他,激怒他,想让他早早杀了自己,以免活着受辱。

    然而现在,事情似乎有了变化。两个人四目相对,在心灵的较量中,她发觉他手软了,犹豫了,凶光消失了,瞳仁散光了。是胆怯?还是这个年轻的土匪一瞬间良心发现了?女人心底那求生的欲望,又立刻不失时机地冒了出來。

    假如黑虎始终用暴力糟蹋她,或者用刀來杀她,她恐怕到死也不准备说一句讨饶的话。现在,黑虎抓住她肩胛的那只手正慢慢放松,另一只手上的刀锋离脖颈越來越远,越來越远,终至垂了下去。她却试探着轻轻地,哀婉地说话了:“……大哥,高抬贵手,放了……我吧!我……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家里男人还病着……放了我吧!三条命啊……”女人说着,哽哽咽咽地哭了。

    啊,三条命!

    黑虎浑身一抖,那把刀“当啷”落地,压在那四截手指上。----这一刀下去,几乎灭绝了一个家庭呀!

    他惊得倒退数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女人突然双膝跪在地上,先是低垂着头,那乌黑的头发遮住了脸庞。而后,那张秀气的脸一点一点抬起來,定定地看住了他。

    黑虎张皇地把手藏在背后。他看到,那让他震慑,让他胆寒,让他羞愧,让他猛省的凛然之气沒有了。仇恨和蔑视沒有了。仅存的只是善良和信任,乞求和哀怜了。她又完全是一个被欺负的弱女子了!她披头散发,眼泪汪汪,巴巴地望着他。她手上的血还在流,剧烈的疼痛使她一阵阵打着寒战。她嘴唇颤抖了好半天,才微弱地说出一句话。“谢谢……大哥……”

    黑虎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突然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墙上了。他再也不忍目睹告饶者悲惨、哀切的形象了!

    这是个刚毅而又聪明的女人。洞察了黑虎表情的变化,她的心“怦怦”乱跳起來。对方是完全能够用强力**自己,或者把自己一刀杀死的,但他沒有那样做。看起來,他不愿意这么做了,似乎真的有了愧悔之心。看那脸上,刚才还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现在却充满了痛苦的自责。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凶暴消尽,显露出固有的纯净、无邪和惶惑。还有,那微微翘起的鼻头,那毛茸茸的胡髭……啊,她惊讶地发现,他简直还是个孩子!他肯定比自己还小呢!

    女人被自己的发现激动了。她慢慢站起身,一动不动地面向着他,审视着他那闭着眼睛的窘态。不由回想起他先前搂抱着她时,那语无伦次的诉说;那痛哭流涕的表情;那只有在最亲的人面前才会有的失态。再看他现在像小孩子做错了事的样子,心中霍然一动。她断定,这个比自己还年轻一点的土匪,一定在女人的事情上受过什么痛心的挫折!是的,肯定受过!她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估计,决心用一个女人特有的温情继续感化他。于是,试探着说:“小兄弟,你好像有啥心事?你怎么干了这种……事呢?……你媳妇大概……你无家可归吧?”

    她每一句话都沒有说完,但每一句话都像刀子般触痛了黑虎的心。孤苦、飘零、无家可归的凄凉感袭上心头。他一下子哭出声來,双手捂住脸,蹲了下去。

    年轻女人见这个粗犷的汉子,孩子般地哭了,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不禁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怜悯之情。她居然弯下腰,安慰起他來。“小兄弟,这种事,我不怪……你的。看得出,你还是个好人!”

    “啊?好人……我还是……好人?……”黑虎松开手,抬起泪眼,怔怔地看着面前这被他伤害了的女人。她不仅沒有流露出一丝怨恨,反而那么温和地看着自己。像一个大姐姐那么亲切地宽慰自己。还说我是个好人!

    咧,好人!----当土匪近一年來,他自轻自贱,以为“好人”二字早已和自己无缘了。在世人的眼目中,都知道黑虎和吕子云、刘轱辘是一样的货色,一样是杀人不眨眼,无恶不作的孽畜。而她却说我是好人!天下竟有这样宽广的胸怀!

    蓦地,黑虎感到一股热流传遍全身。由于被人宽恕而产生的感激,被人理解而有的委屈情绪,使黑虎哭得更凶了!是呀,是呀,俺本來就是好人,俺从來就不想当坏人呀!

    忽然,黑虎想起什么來了,猛然站起身。“大姐,我……你快逃走吧!记住我这一刀!骂我一辈子吧……我,我……不配做个……好人了。”

    年轻女人从黑虎脸上,再也看不出凶残的表情,只有一种孩子般真诚的忏悔了。她相信自己已经能逃出虎口了。于是从褂子上撕下一块布,把右手紧紧裹上。又说:“兄弟,你放了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你……会成个好人的……我走了。”

    黑虎一抬手:“别忙!外面有岗,我送你出去!”说着抓起地上的柳叶刀,跨出一步,把门悄悄拉开。

    女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副诚挚的面孔,不是在骗她。黑虎也看了她一眼:她有一个多么宽阔而刚毅的额头啊!

    黑虎送那女人出了村,又往她怀里塞了十块大洋,悔罪似的说:“带回去,养伤!请替我向……你家大哥赔礼。”说罢,转身就跑回來了。

    他踏着深雪折回村子,重新进屋。衣服上雪花簇簇,通身大汗淋漓。黑虎像从一场噩梦中醒过來了。他喘息稍定,低头看见那女人留下的四截手指,心尖儿又猛烈地悸动起來!----啊,这就是自己的罪孽!他跪倒身子,小心地捡在手里,唯恐碰疼了它们似的。那手指上的血已经流尽,变得干瘪、苍白,只有断裂处被血迹浸染着,白生生的骨头茬已经突现出來。黑虎的泪水刷地流出來了。造孽呀!他从贴身的白布褂子上“嚓”地撕下一块布,一层层将四截弯缩了的断指卷好,忍不住伸臂长啸:“老天啊!世上千条路,我为啥单单走了这一条哇!”

    窗外,鹅毛样的雪片无声地飘落。

    豫东、皖北一带,由于洪水淹沒,饥荒十分严重。吕子云和刘轱辘等人,在这一带沒有多少油水可捞,二百多号人坐吃山空。不久又跑掉了一些人。

    黑虎自从放了那女人之后,便把那四截断指揣进贴胸的口袋里,以作为对自己灵魂的监戒,并从此萌生了离开土匪队伍的念头。但他又觉得吕子云、刘轱辘待自己不薄,如果偷偷地走了,未免太寡情。心中一直犹豫不决,一天比一天烦躁。

    转眼又到开春时节。庄稼人又开始了一年的劳作。面黄肌瘦的人们,四腿打晃的耕牛,都在田里來往忙碌。贫瘠的土地上又透出了一些生气。土匪队伍中有些人本是庄稼人,家里有几口老小,几亩薄田,不忍抛弃,又陆续地偷偷走了不少。干土匪终究不是长法。吕子云、刘轱辘心中着急,怕再不采取行动,弄些钱财來,就更无法笼络人心。

    这天,黑虎奉命带上百十号土匪,潜回四省交界的黄河故道去袭击一个寨子,打些粮钱补充给养。这个寨子离他们驻扎的豫东那个小村,不过六十多里地。后晌就分散出发,半夜时到指定地点汇集。

    黑虎点点人数,都已到齐。于是带着人马悄悄摸过去,再有二三里就到了。当他们行至一片荒岗时,队伍又停下來。黑虎打算分两路偷袭。

    正在这当口,后哨慌慌张张赶來报告:故道里发现一队日本兵和伪军,正由西往东,离这里只有半里地了!这一突然出现的情况,使土匪们都愣住了。当他们犹疑不定的时候,日本兵和伪军已越來越近。黑虎忙低声传令:“隐蔽好!谁也不准动!”所有的人立刻都趴下了。

    黑虎伏在一片荆丛后,睁大了眼睛张望,但见人影幢幢,黑压压一片,杂沓的脚步声都能听到了。他心里“怦怦”乱跳。摸不清鬼子们到底要干什么?莫非是尾随自己而來的。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动计划呢?

    黑虎正在猜测,只见日本兵和伪军从前边百十步远的地方一直往西去了。看來,对方是另有所图,不是冲他们來的,而且也沒有发现他们,只顾急急地往前赶路。

    如果这时黑虎带人隐伏不动,也就罢了。但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热血直往上涌,陡然生出一股仇恨來。他卷卷袖口,往后面一招手,过來几个小头目。

    “你们说怎么办?”

    “听你的!”

    “杀狗日的!”

    “中!”

    黑虎在瞬间改变了原來的计划,他决定要打日本人了!只见他一跃而起,翻身跳上马背,大吼一声:“杀狗日的!弟兄们上啊!”催动大马,头一个冲了上去。

    黑虎在土匪中素有号召力。这些土匪们虽然平日作恶多端,但对日本人屠杀中国人却很恼火。人就是这么复杂。眼前又处在明显的有利地位,这便宜哪儿捡去?百十号土匪看黑虎带头冲了上去,也飞跃而起。顿时,呐喊声,枪声响成一片。黑虎等人座下的二十多匹大马冲在前头,眨眼间闯入敌群。日伪军太密集了,一时无处躲藏,黑虎等人弹无虚发,刀不落空。他自己右手一把柳叶快刀,左手一把匣枪,往來奔突,枪刀并举,马踏敌兵,真是得意极了,快活极了!日伪军措手不及,鬼哭狼嚎,东奔西窜,一时乱成一窝蜂。

    原來,这是一个中队的日本兵,外加一连伪军,共二三百人。准备去秘密偷袭共产党一个抗日办事处的,不期在这里遭到伏击。在最初的一忽儿,他们完全被打蒙了,以为是碰上了共产党的正规部队。这一惊非同小可,看來,计划是暴露了!

    日军中队长慌忙组织抵挡,且战且往原路退。黑虎和百十号土匪更加得意忘形,穷追不放。他们中有许多神枪手,日伪军退了沒有二里地,就丢下几十具尸首。

    这么打了一阵,对方渐渐听出,枪声十分混杂,有匣枪,有单打一,还有乌铳鸟枪。这才觉出不对味儿!日军连放三颗照明弹,想看个究竟。这一看,日本人傻了眼。只见这伙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穿着长短不齐,长袍大褂者有之,破袄烂衫者有之,袒胸凸肚者有之。手里的家伙更是参差不齐,除了一些杂牌枪外,还有大刀、长矛、三节棍、五股叉、七节鞭,远处还有几门大抬杆,正往这边喷放生铁犁铧头片,火光一闪一闪的,“轰通轰通”乱响。更好笑而且奇怪的是,这伙人后面,还有几个人提着一挂挂鞭炮,一边“乒乓乒乓”地燃放,一边也呐喊着往这边追來。----真是一支莫名其妙的队伍!

    日军中队长看了一会子,也沒弄清这伙人是怎么回事。伪军可看出來了,连忙跑來告诉他:

    “太君,这是一群蟊贼!”

    “什么的蟊贼?”

    “就是……就是土匪!”

    “嗯!……”

    日本中队长气坏了!这一打不要紧,破坏了他们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还损失了不少人。他挥刀一声狂叫。命令部队停止撤退,立刻分兵包抄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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