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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十八)

    一九三六年深秋的一天。

    天空辽阔,高远。几片淡淡的白云像狭长的玉色舢板,飘浮在蔚蓝色的天海,轻轻滑过,渐去渐远。

    黄河故道显得更加高远空旷了。它以雄伟的气势穿过中州平原,到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地方,呈现出铺天盖地之势。啊啊,古黄河像一条搁浅的巨鲸,涸死了,腐烂了,向两岸伸露出千百条河汊沟壑恰如巨鲸的翅骨。在这一广大地区,荒村寥落,人迹罕见。那苍凉荒芜的景象,会使人误以为世界还处在洪荒时期。

    过午时分,一队鸿雁从遥远的北方飞來,在云天之际排成“一”字形,发出“叽----{口(左)欧(右)}----叽----{口(左)欧(右)}”的叫声。这叫声整齐,雄壮,播撒天宇。像一支神奇队伍,呼喊着奔赴南疆。

    这时,故道北岸一个荒岗上,一簇灌木晃动了几下,随即钻出一个青年猎人來。他一抬眼,立刻闪出电火一样的光芒。小伙子长得剽悍挺拔,透过一身破旧的黑粗布衣服,你能清楚地感到那结实的肌体的轮廓。看样子,他才不过十八岁。一头刚硬蓬乱的头发,桀骜不驯地支棱着。黑黝黝的脸膛闪映着光彩。两个嘴角往上翘起一点,显得自信而又顽皮。

    他身穿黑布夹袄,左肩已剐破了一个洞,肩上搭着四五只野兔和几只飞禽。右手提一杆猎枪。身旁站一只凶悍的猎狗,也是一色黑毛,由于在荆丛间奔突,毛有点乱。它站稳了使劲筛筛身子,毛变得像黑缎子一样平顺光滑了。两只耳朵耸动着,警惕地看着前方,不时抬头观察主人的脸色,渴望随时得到出击的指令。

    主人并沒有注意它,正仰首看着天上的雁阵,表情肃然而神往。

    “叽----{口(左)欧(右)}----”

    “叽----{口(左)欧(右)}----”

    忽然,他发现一只大雁掉队了,远远地落在后面。那只孤雁一面凄惶地叫着,一边拼命追赶前面的队伍,总也追不上。显然,经过长途飞行,它疲惫了。

    这时,整个雁阵正在横越黄河故道,看不出有在这里歇息的意思。已经飞到猎人南边一里多远的地方去了。那只掉队的大雁正从北面匆匆飞來,它飞得很低,完全在猎枪的有效射程之内了。但青年猎人沒有举枪射击的打算,反显得十分焦急。

    还好,已经飞远的雁阵又折回來了!也许它们发现有伙伴掉队了。只见雁阵已变成“人”字形,在头雁的率领下,迎着掉队的大雁,毅然从高空下滑,翩翩降落在猎人西边一个僻静的河汊里。青年猎人终于高兴地笑了。

    这里确是大雁歇脚的天然良港。猎人站立的荒岗,原是一截残堤,堤脚下的豁口是当年黄河决口时冲开的,很深,一年四季沒断过水,清冽冽的。积水潭有七八亩面积,三面是又密又深的野苇,只有东面是一块平坦的沙滩。沙滩南北狭长约有半里,宽不过十几丈。春天,沙滩上早早就发出了嫩草芽,绿茵茵的,像一条碧毯。秋天呢,茅草虽已枯萎,却还长着一簇簇崖渠芝、野菊花、水风花、节节草、鹅肠棵等,叶片、草茎嫩绿水灵,还有许多金色的小花撒在上面。水潭、野苇和铺满秋草的沙滩,组成一个隐秘幽雅的环境,成为大雁栖息的理想地方。据说,大雁和天鹅一样圣洁,凡是人畜污染过的水草,它们都不再食用。春秋两季,人们能在这里看到一群群的大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也得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落雁滩。

    青年猎人站立的荒岗,在落雁滩东面,拔地而起,有杨树梢那么高,十分陡峭。上面长着一蓬蓬荫柳和刺槐丛,密密匝匝的,很隐蔽,人站在里头也不易被发觉。这里居高临下,能清楚地俯瞰落雁滩的全貌。

    小伙子悄悄放下肩上的猎枪和猎物,蹲下身子,拨开荫柳棵的枝条,机敏而欣喜地向落雁滩上窥望。这群大雁有三十多只。十來只在积水潭边张开翅膀洗濯、饮水,另十几只散落在沙滩上觅食草芽和草种。一只站岗的大雁高高地昂起头,像荷枪实弹的哨兵,在沙滩上走來走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小伙子看到这个组织严密的雁的部落,眨眨眼笑了。这时,他完全不是一个剽悍英俊的猎人了,倒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笑起來显得那么灿烂,那么天真。他喜欢大雁,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黄河故道两岸的深港河汉,是南來北往的大雁歇脚的地方,当地的老百姓把大雁看做神圣的鸟,看成高贵的客人,从來不伤害它们。民间传说,雁是一种情义鸟,在飞行途中,有一只掉队,所有的雁都会停下來,等掉队的雁休息好了再一同飞行。一对大雁,如果有一只被人伤害,它的情侣就不再飞走,只在这一带飞翔哀鸣。站岗失职的哨雁也要留下,和失去情侣的孤雁一道,向捕雁人伺机进攻。那种进攻完全是不顾一切的。它们用坚硬的翅膀扫打;用嘴啄人的眼睛。但这种报复极少成功,大多招致更大的灾难,一同被杀死。那结局是很悲壮的。不过,有时也有例外。据说很久以前,一个猎人打死一只大雁,第二天又來到老地方,突然从一个荒岗上箭一样飞下两只雁,直向他扑去。那人來不及给枪装上火药,只好一边用枪管乱拨乱打,一边惊恐得落荒而逃。两只雁“叽----{口(左)欧(右)}!叽----{口(左)欧(右)}!”大叫着紧追不舍,腿被打断了也不后退,终于将那人眼睛啄瞎。猎人满脸是血,捂住脸在地上翻滚。几天以后,人们又找到了那两只大雁,它们已落在一片草丛里绝食而亡。这件事曾轰动一时。老百姓说,那个猎人算不得真正的猎人,那两只雁却是真正的情义鸟。它们为情而战,为情殉命。后來,那两只雁被人埋在一个积水潭边。这就是现在这个落雁滩的由來。

    小伙子正出神地呆望,突然发现积水潭西边密密的野苇丛里,有一点异样的动静。如果不是猎人特有的机敏,是决计看不出來的。因为这时正好有一阵秋风掠过,把那点动静给掩沒了。平静的水面也漾起层层波纹。

    他顿时紧张起來,两眼死死地盯住那片地方。果然,从苇丛里慢慢伸出两截枪管,枪口隔着积水潭,直指沙滩。

    ----有人要猎雁!如果再有一呼一吸的工夫,不!也许只要一瞬间,枪声一响,至少要有几只大雁被射杀。这个幸福安谧的雁的部落,正面临着巨大的灾难!

    看來,猎雁人已埋伏了很久,从那微微发颤的枪管上,完全能想象到他们此刻狂喜而又紧张的心情。哨雁只在沙滩东面转悠,显然还沒有发觉西边苇丛里的危险。所有的雁仍在安闲地憩息,准备不久以后继续它们的飞行。

    青年人陡然生出不可抑止的愤怒!

    他顾不上细想,飞快地抓起手边的猎枪,抢在捕雁人之前,熟练地扣动了扳机。

    “轰----通!”

    一声报警的巨响,掠过落雁滩的上空。几十只大雁猝然腾空而起:“哦----{口(左)欧(右)}!哦----{口(左)欧(右)}!”一阵惊叫,霎时射向高空。

    “轰----通!”

    “轰----通!”

    野苇丛里的枪也随后响了,但已不是为了射杀大雁,而是猎雁人恼火的发泄!

    落雁滩上,硝烟袅袅。

    雁群惊飞时遗落的几根羽毛,打着旋,静静地落在积水潭里。于是一切又归于平静和沉寂。这沉寂就像两军阵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刹那,令人不安,令人紧张。

    青年猎人猛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倏地站起,迅速往枪膛里装上铁砂。他脸上的天真烂漫消失了,两眼又闪出电火一样的光芒。他像一个执拗而勇敢的斗士,等待对手前來厮杀。猎狗也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抢先站在猎人脚前,机警地支棱着耳朵,准备随时跃出去。

    不大会儿,从苇棵后面骂骂咧咧蹿出两个人來。他们绕过积水潭,來到陡坡下,气急败坏地向高处的沙岗上张望。其中一个长得像圆轱辘似的,凸暴着黄眼珠。另一个戴米色宽檐礼帽,刀子脸,白面皮,上唇一抹短髭。圆轱辘汉子首先认出了青年猎人,一跺脚叫起來:“黑虎!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

    青年猎人正是黑虎。两年前,他就不再打柴割草,而背上了父亲留下的猎枪。他也看清了下面的两个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狡黠地笑起來:“怎么,柳大哥,我哪儿冲撞了你啦?吕大哥也在哇!”

    姓柳的汉子气得翻黄眼,还要再说什么,被姓吕的拦住了。姓吕的接口笑起來,朝着上面豁达地说:“是黑虎兄弟?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搞误会啦!沒事,沒事!哈哈哈……”又扯扯身旁的圆轱辘,低声说,“算啦,别因小失大!”然后,往上一招手:“黑虎,等着,我们上去啦!”

    这个圆轱辘似的汉子,正是两年前黑虎和珍珠在河滩里遇到过的那个陌生人。此后经常碰到他,彼此熟悉起來。但黑虎只知他姓柳,沒有深问过,见面就叫他柳大哥。那个姓吕的汉子是三个月前才认识的。

    还是夏季的一天。那时,遍地都有庄稼,黄河滩里兔子还不太多。那天,黑虎沿黄河滩一直往下游走,大约走了十里路,才打了两只。他看天色已晚,刚想回转,忽听南岸有呼救声。黑虎脑子一转,莫非有拦路抢劫的不成?他循声奔去,在百多步远的一个河汊里正有人在搏斗。一个高大的凶汉正一脚踢倒一个老汉,旁边有三只羊。那凶汉一手拎一只羊就要走。黑虎一看,顿时恼上心來,大叫一声:“不要走!”便举起猎枪,指住了那家伙。

    大汉生得炭块一样,长一身横肉,一听黑虎喊叫,猛地站住了。“好汉要怎样?”好家伙,这一声像牛叫似的!

    黑虎用猎枪一指:“把羊还给老人家!大天白日,你胆子不小!”

    黑汉子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对手,见他虽然虎虎有威,却远不如自己粗壮,大体上还是个孩子,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双方相距有十几步远,对方手里有枪,如果一搂扳机,那铁砂喷在头上可不是玩的。于是笑笑说:“年轻人,逞英雄可别仗着有家伙。咱试试力气,你若能打倒我,这羊就物归原主。有种不?”

    黑虎看他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想,叫你知道知道厉害!于是把猎枪对空一搂:“轰通----!”放出铁砂,把枪一丢,直奔前去。他那条黑狗一看主人要和人打架,呼地蹿上去就咬。黑虎喊一声:“黑子!回去看着枪,别动弹!”黑子委屈地又回來了,急得吱吱叫唤,前爪扒得沙土乱飞,却不敢再往前冲。

    黑汉子看黑虎上了当,轻蔑地一撇嘴。在对方离有七八步远时,突然猛抡右臂,把手中那只绵羊凌空摔了过來!----乖乖!黑虎吃了一惊,这小子有股牛劲,一只羊足有八十多斤,他居然能这么扔过來!

    黑虎不敢怠慢,身子往旁边一纵,双手接住,刚放到地上,另一只绵羊又兜头砸來。黑虎毕竟艺高胆大,一转身又单手抓住,顺势往地上一丢。绵羊沒被摔死,吓得“咩咩”直叫。

    那汉子一看两下砸空,暴叫一声,一头顶來。黑虎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这小子是条笨牛!看來沒学过拳脚,便有心耍他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大汉一头撞來,像头大牯牛似的,弓背蹬腿,势不可挡!黑虎看他到了面前,机灵一跳,朝他后脑勺上“呱”地拍了一下,同时伸脚一绊,大汉“咕咚”栽倒。黑虎快活得像个顽皮的孩子,拍着巴掌笑起來。这么大个人,竟如此不经打!

    大汉跌了一嘴泥沙,恼羞成怒,爬起身,“嗖”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圆睁二目向黑虎扎來。黑虎眼疾手快,飞起一脚,匕首“铮”的一声不见了。他正要亮开架式打个痛快,猛听背后有人喊叫:“黑虎住手----!”

    两个人同时都愣住了。回转头,见东边一个岗子上正急急赶下两个人來。前头的那个是姓柳的,凸暴着黄眼珠,黑虎认得。另一个却不知是谁,长着刀子脸,白面皮,一抹黑胡,两眼闪着惊喜和佩服的光。

    和黑虎打架的黑汉子急不可捺地叫起來:“吕大哥,柳大哥,你们來得正好!这小子多管闲事,揍他!”

    姓吕的开心地笑起來,点着他:“你这么大个人,还打不了一个孩子!”

    大汉憋红了脸,有点尴尬:“不……不行,这小子怕是会拳脚。”

    姓柳的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他是谁?”

    大汉愣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是陈老刚的儿子,赵松坡的徒弟!你三个翟二也不是对手。哈哈哈哈……”

    黑虎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翟二不服气地一歪头,却沒敢再说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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