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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万里西风夜正长(中)

    但少年仍坚持着,吃力地爬起來,向简碧尘走去。

    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他也要走到简碧尘身边,将这一招施完。

    他已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只是要证明给自己看。

    他,是龙穆,是五天竺的王子。他,是他自己。

    他爬起,又摔倒,空中飞舞着的那个人影,却越來越遥远。

    他,能够做到吗?

    大乘佛法的反噬之力让他的神识渐渐涣散,他忍不住问自己,沒有了师尊,沒有了哥哥,他能够做到吗?

    沒有这些遮蔽的背影,他真的还是龙穆吗?

    他带着转轮圣王的传说,降临在那破蔽的大地上,究竟为了什么?

    幻影渐渐扩大,将整个天地染成一片血色。鲜血形成一轮巨大的红月,悬照在他头上。虚无的黑色羽翼在月华中点滴凝结。羽翼簇拥下,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这张脸上,竟也有着与他一样的悲伤。

    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刚刚离开的梦魔,又再度浮现在绯红的月轮中。

    梦魔看着龙穆,眼中神光变幻,一滴绯红的眼泪划过他苍白的面容,终于落了下來。他望龙穆那张浴血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寸寸触摸它的微凉。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死自己?杀死我们的肉身?”

    他漆黑的眸子中有痛苦与困惑:“难道,难道我不是你么?”

    龙穆艰难地抬起头,仰望着梦魔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鲜血点滴从额前流下,沾湿了他的眉睫,让眼前的一切笼罩上一层绯红的雾气。

    最终极的大乘佛法,本不是现在的他能够驾驭的。他的结局,注定了是毁灭。

    他看着梦魔,牵动出一丝微笑,这笑容也沾染了鲜血的色彩,显得如此苦涩:“其实……我很羡慕你,你虽是魔,却可以做你自己。我却不能。”

    他艰难地微笑着,向梦魔伸出手:“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给我一个梦,让我在临死前看清我自己。”

    梦魔沒有回答。他的身影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恍惚,一道明亮的月光从他身前缓缓垂照下來,仿佛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面镜子。

    他们便在光镜的两端,凝视着镜中的彼此。

    一面是大乘佛法的光芒笼罩,一面是妖异绯月的血色迷蒙。整个世界也被一分为二,一金一红,在光镜两端遥遥相对,双生双成。

    金光浮动中,龙穆的微笑宁静而祥然,宛如灭度前的佛,凝视着一个邪恶,残忍,妖异,却并不迷惘的自己。

    一个魔。

    如果任由他选择,他是否宁愿成魔?

    镜的那端,梦魔亦在谛视着他。

    仿佛魔在灭度前静静地看着佛。

    看着他自己。

    看着一个慈悲,仁善,却又迷惘的自己。

    看着无尽的岁月,迟迟轮回。仿佛他也曾经如此年少、执着、纯粹、永不服输,哪怕在垂死时,也要任性地叩问着心底的疑惑。

    邪正相敌,殊途同归。

    破颜一笑。便无所碍。

    又何须分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梦魔隐藏在黑翼后的面容上突然绽出了一丝微笑:

    “不,你就是我。”

    “你,一直是我啊。”

    他伸出手去,五根苍白的手指紧紧跟少年扣在一起。那一刻,少年的确感觉到,他与他心灵相通,合为一体。

    无数的记忆涌进他的心,千万年的轮回拉成一道七彩的光华,宁静地翻搅进他的心灵。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所有的罪孽在他脑海里化成实质。

    有多少次杀戮,就多少场梦魇。

    梦魔昧爽,织梦之魔,拥有无尽的力量,可以潜入每个人的梦中,取走他们的灵魂。但这些人在梦魇中所承受的恐惧、悲伤、痛苦、罪恶,他都必须同时承受。

    人们在他编制的梦魇中挣扎求存,那时,他们剥离了重重伪装,将一幕幕怨毒、狡诈、伪善、背叛、欺骗演出到淋漓尽致。这些,他也必须一一目睹。

    而后,将心化为铁,化成为魔。

    梦魔悬浮在夜风中,静静看着龙穆。这些的岁月无比漫长,他一直沉沦其中。背叛,愤怒,恐惧,绝望,杀戮……一遍遍的轮回,就是一遍遍的凌迟。这是一场永远都不会醒來的梦魇。

    他的梦魇。

    他看着龙穆,柔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梦。”

    为天下人编织着噩梦的罪恶之魔,却活在最深最重的噩梦中,受着永恒的凌迟,永远都不会醒來。

    所以他编织出的梦才会那么可怕,足够杀人。

    他淡淡道:“有时我在想,我能否也做一个美梦?”

    他的语调中有深深忧伤:“但我却不能……织梦之魔,唯一不能编制的,就是自己的梦境。”

    光镜的彼端,他展颜微笑:“但你,却是我的梦境。”

    “亦是我的轮回。”

    “我从你诞生的第一刻就注视着你,你是那么完美,拥有世人所羡慕的一切。你拥有权柄,成为王子。所有的人为你牺牲,在信仰的国度中,你的臣民对你无限忠诚。你有无与伦比的光辉,并注定会成为转轮圣王,建立不朽的功业。你长寿、富有、智慧、拥有令所有人迷恋的美貌……”

    他看着他,看着他所说的一切荣光,在渐渐凋谢。秘法在吞噬着这个少年,吞噬着他所说的那个美丽的传说。

    “----你就是我的美梦。”

    绯红的泪从他眼中滴出來,落在地上,粉碎成一幕红尘。

    光镜对面,龙穆一动不动,仿佛连精神都陷入了虚幻中。

    因为,他看到了梦魔的梦魇。那是太可怕、太沉重、太痛苦的梦魇。他不知道,自己若是遭受到同样的梦魇中,是否也会成为魔,以杀戮为乐。

    这个世界实在给他太多的痛与罪,太多。多到他杀再多的人,都不为过。

    与他比较起來,少年的悲伤,成长的阴影,不被重视的落寞,都算不了什么。龙穆忽然有一丝后悔,他或许不该这么鲁莽地去死的。

    但他却已无力抵抗秘法的侵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崩坏。

    梦魔轻轻伸出手:“我不会让你死去的……”七彩的光华从他指间溢出,萦绕着龙穆浴血的躯体。

    冉冉地,一轮绯红的月轮升起,将他们之间一切阴霾全都扫空。那红月发出极强的吸引力,将大乘佛法的伤害从龙穆体内吸走,又透过光镜,一丝丝折射入梦魔的体内。

    龙穆心中渐渐涌起了困倦,忍不住合上了眼睛。

    梦魔抬起头,仰望空中那轮绯红的明月。这一刻,他额前垂发散落,那张一直隐藏在阴霾中的面容曝露在月华中,却也同样有着皓月的光辉。

    “或许,我也已厌倦了自己的命运罢。”

    他是魔。从人类诞生以來就已存在。他拥有永恒的生命,无尽的力量。只要人类还会做梦,就沒有人能真正杀死他,他将与人类共存到最后一刻。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來到这个世界,也不知道那无休止的杀戮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者,这就是魔的使命。

    于是他倚在血月之上,张开双漆黑的羽翼,一次次编织着梦魇。让那些白天衣冠楚楚、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们,在梦魇与死亡的恐惧中,尽情表演着懦弱、虚伪、自私、贪婪。

    然后,他将微笑着从红月中走出,取走他们的生命,将他们的灵魂提炼成一颗颗瑰丽的珠子,灿如彩虹,莹洁无瑕。

    千万年以來,他以为,人类,只有死去之后才是美丽的。

    这一次却不同。

    当大乘终极之法从龙穆手中施展出的一刻,他惊讶地发现,在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上,竟浮现出神佛一般的光芒。

    原來,那张属于他、属于魔的面孔,竟也会有这样的光芒。

    原來,他,也可以不为魔。

    他心底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倦意,这是千万年來从未有过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千万年來他织下了太多的噩梦,日复一日,是到了该休息片刻的时候了。

    又或许,只因为他做了太久的魔,已厌弃了自己的命运。

    “好好睡吧,你的生命会是一场美梦……”

    梦魔纤长而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龙穆的脸,漆黑的眸子深处绽开一缕温柔的微笑:

    “----我为你织成的美梦。”

    巨大的黑翼张开,徐徐托起他的影子,在空中凌风飞舞,越來越淡。

    大乘终极之法一旦发动,便无法阻止。发动此法之人,必将献出自己之身。

    谁才是真正的自己?

    佛,或者是魔?

    黑翼被夜风撕扯成丝缕,弥散入夜色中,梦魔那飘渺的身影也渐渐破碎,在风中化为劫灰。

    他是他的轮回,所以只有他,才能替他承受秘法的反噬。但梦魔,此时却忽然感到了一丝平安喜乐。

    那是他永恒的梦魇中,所不曾拥有的。

    这一次,他沒有动用魔的力量,却最后一次操控了梦境----不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

    似乎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曾经做过这样的梦。

    那是他降生之初。

    那时,天地洪荒,山河苍茫,人类第一次在月华下仰望苍穹。那时,他们还太弱小,太胆怯,只有彼此依偎着,才敢抬头仰视那浩淼无尽的宇宙。那时,他们的目光还不曾被傲慢、贪婪、伪善所沾染,是那么敬畏,那么空灵,那么纯粹。

    于是,他们的梦境也沒有鲜血,沒有死亡,而是通透如月,充满了真正的欢喜,敬畏与庄严。

    一如他初生时的目光。

    裂纹在梦魔身上寸寸蔓延,从巨大的羽翼,到漆黑的长袍,一直到那张俊美无瑕、宛若天神镂刻成的面容。

    一寸寸散为尘埃。

    劫灰满空飞舞,用最后的力量,将龙穆托起,轻轻放置在沾满鲜血的大地上。

    月光照耀下,龙穆苍白的脸上似乎绽放出一丝明月般的笑容。

    从此,他的生命再不必瑟缩在阴影里面。他必将如传说中的王,引领着无数玄兵,建立起全天下的诗人都传唱不完的功勋。

    太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啧啧称奇。但这毕竟只是一次小插曲,无法撼动简碧尘的威严。所以,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至于你……”

    太子转身回來,望着李玄的时候,一张脸几乎被盛怒扭曲。

    月宫已入九天,清凉气将它渲染成一轮金黄的满月,别指望任何人能过來救他。

    李玄心中又冷又怕,颤声道:“我……我怎么啦?”

    太子手伸出,玉剑慢慢滑过李玄的肌肤。森寒的剑气让李玄全身都颤抖起來。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细细的眸子像是一条鞭子,将李玄紧紧缠住。

    “是斩碎你、将你剁成肉酱,还是用十种酷刑一一消磨你?”

    他猝然出手,扼住李玄的喉咙。

    “我真是恨死你了!”

    李玄拼命挣扎着。太子就像是他的魔星一般,身在九天清凉气中,他的一切法宝都用不上。

    李玄就觉神智越來越混浊,在太子慢慢扼紧的手下,他的呼吸几乎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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