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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庸阿哥暗会落难生 失意客撒手绝尘嚣(二)

    这兜头一问,张熙仿佛挨了一闷棍,顿时脸色煞白。旷士臣说:“三爷是何等样人,能搪塞他么?你既來奔我,应该信得我的主子!连你河南闹闱场的事他都知道!”“你这老旷,看你把他吓的!”弘时莞尔一笑,说道:“老四能保秦凤梧,我难道保不得一个张熙?撤掉河南这一案,我方才已经给孙嘉淦和杨名时打过招呼----你已经不是犯人了。”

    “三爷您这份宽厚心,这一举功德无量。”张熙这才心悦诚服,也放开了胆,“既这么着,我还有什么说的呢?”因将路上听來的,康熙怎么冥驾,隆科多如何矫诏,大将军王允禵奔丧回京,兄弟俩如何在慈宁宫吵架,太后怎么相劝,雍正又说“太后不可自轻自贱”,气得太后碰死在柱上。雍正又为什么要杀年羹尧,囚隆科多,八爷九爷十爷“见皇上不孝,也就不忠了”,雍正又如何把三个弟弟打入天牢。末了又说起岳钟麒,张熙才顿了一下,沉吟道:“外间传言岳大将军害怕走了年羹尧的道儿,在四川屯兵,养威自重,朝廷很疑他要造反。这是不久才听说的,真的假的您反正只要听,所以也禀告三爷。”

    弘时一直沒有插话,时而啜茶沉吟,时而用扇背打手,听得极为专注。至此笑道:“当然只是说说听听而已。再说,我一只手也捂不住悠悠之口呀!岳大将军那边还有什么言传?”张熙道:“这个传言不多,很新鲜的。说皇上几次下诏叫岳大将军进京,岳大将军怕夺了他的兵权,称病不敢來。悄地里招兵买马聚粮,口外的黄豆都涨了价。”说罢便看弘时。

    “沒有了?”弘时问道。

    “沒有了。”

    “我沒有别的意思。”弘时笑道,“当家人泔水缸,我是当家人,也不过想知道泔水什么味儿。自古以來国家有事,总是谣言先出。比如说万岁爷登极的事,硬说隆科多改的诏书----那都是满汉合壁的国书,他改得成么?但有些也不是无根之言,岳钟麒是岳飞的后代,他也确实心里有些怕----”他想起雍正说的“军务绝密”,便住了口。眼见外头一个家人一探头,招手叫进來道:“夏浩财,你这探头探脑的是什么规矩?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夏浩财是奉弘时的命,专门打听原來监看隆科多下落和质审情形的。隆科多圈禁自雍正视察之后,掉换了全部看守,都是图里琛一手管着。原來的黑院看守一夜间全被押送密云,一点消息也透不出來。夏浩财原來在密云皇庄当过二层庄头,人熟,因此派他去打听。现在他回來了,自然急着见弘时。见他当着客问,只好回说:“他们那边的承审,我转了几个圈儿才摸到底细。那几个杀才口咬得很死,本來嘛,压根就沒有人害隆科多。隆科多是囚急了,倒咬一口的。这事承审官刑也动了,口供也都一致,谁也沒办法!”

    “一个国家大臣堕落到这份儿上,令人殊堪痛心痛恨!”弘时皱着眉头,一颗心已是放下,喟然一叹说道:“得便儿我奏万岁,不能信他一派胡言。监守人贱眼狗见识,虐待他也是有的,吃点苦头,还是要放回來。”正说道,管门的太监脚步匆匆进來,对弘时说道:“高公公來了,有密旨给王爷!”弘时忙立起身來说道:“是!”又吩咐:“请高公公进來。”旷士臣忙一把拉起坐着发愣的张熙躲进内房回避。

    张熙又新奇又兴奋,觉得单为开开眼这趟北京就沒有白走。到隔子窗前随缝儿往外偷瞧,只见一个中年太监,头上戴着蓝翎顶子迈着方步进來,在书案前立定。弘时忙着说:“容我换换衣裳接旨!”

    “不必了。”高无庸拉着公鸭嗓门笑道,“三爷也不必行礼了。”

    但弘时还是跪了下去,小声道:“儿臣弘时恭聆圣谕!”“阿其那病危。”高无庸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着由弘时前往探视。”待弘时叩头起身,高无庸又道:“万岁说,他毕竟还是兄弟。叫三爷悄悄儿瞧瞧,别像隆科多那样受委屈。太医也要叫好的,药要好的。一定要尽力让他终天年。还说,三爷去问问他还有什么需用的,要有什么话,好听难听都听,回來密奏万岁----外头谣言多,万岁叫三爷慎密着点----告诉爷一句话,万岁爷很不欢喜,九爷----塞思黑已经死了!”

    高无庸传一句,弘时答应一声“是”。听到后來消息,目光霍地一跳,旋即笑道:“我都理会得。塞思黑死得不是时候----外人正说主子作践兄弟呢----我一定叫人好生照料阿其那。”高无庸道:“万岁爷疑心是李制台弄死了塞思黑呢!和田文镜那事两案相并,还有好戏看呢!”“來人!”弘时朝外叫了一声,“给高公公取五十两黄金!”他看了一眼旷士臣这屋子,不言声送了高无庸出去,旷士臣和张熙二人忙开门出來。

    “我换衣服。”弘时一进门便道,“这会子就去朝阳门外。”旷士臣忙要叫人时,弘时却止住了。“你一叫就都知道了。我自己换,你两个----”他看看张熙,“那橱里有青布衣,也换了,跟我同去。”

    旷士臣不禁一怔,说道:“可我们不是衙门的公人呐!”

    “恰恰不能叫他们。”弘时换着衣服说道,“越是生人越不惹眼。”

    允禩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原本体气就弱,不善饮食。自从弘时下令所有家人全部赶出府之后,换了一批粗手大脚的太监和几个黜进冷宫里的宫女过來伏侍。他一生下來就养尊处优,绮罗丛中,师傅保姆整日一大群围着侍候,尚自三灾八难不断。骤逢大变,一夜之间从人臣极巅被推落到险不可测的深渊里,而下手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连妻子儿女都不能厮守在自己病榻前。因自三月以來允禩便患了隔噎病,稍一进食就呕秽难咽。守护的人更换之后,更是把这病不当回事,太医也忙,三天两早晨來一趟,胡乱用些不痛不痒的药,这种人情冷暖炎凉古今皆一,也就不必备述。

    此刻他和衣躺在王府正殿西偏院里西配房中,这是个东西两边都开着亮窗的房子,榻也修得高,躺在上边,东边可以看到巍峨的银安宝殿,西边可以观赏花园景致,窗下临水,隔窗就能垂钓。他和隆科多不一样,这座高墙圈封的王府占地上千亩,除了正殿院锁锢,他哪里都可以去。即便过去沒有势败时,其实除了元旦,他也极少启用这个正殿,他挑了这个原來下人们住的房子,一是这里轩敞,二是尽量回避自己昔日办事见人的处所,以免睹物思情……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西窗外的海子,那沿岸的老柳似乎还是那么绿,在灰色的云层下被西风一吹,烟雾一样涌动着,只靠湖岸一带水面上飘满了枯黄的柳叶,和睡莲们拥挤着。一阵西风漫过,满湖愁波涟漪催送着迎窗而來,不管柳叶、杂草、睡莲都在水面上惊恐不安地上下抖动,仿佛在向凝视它们的旧主人乞求着什么。允禩向它们微笑了一下:昔日这时候,管家率着仆夫天天清扫这沿岸,一片树叶落进水里也要打捞起來的,现在他觉得自己蠢得可笑:铺满了厚厚的青草上再加上一层落叶,这样的林荫小道,独自一人踽踽散步,不比铲得白亮亮的扫得纤尘不染的路上走更加适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洁癖其实俗不可耐。弘时其实早已进了屋里,和旷士臣、张熙三人站在门口沒有惊动允禩。张熙和旷士臣都是第一次见着这位号称“八贤王”名震天下的八爷党首脑,也还觉得无所谓。弘时却是万般感慨齐集心头,当年的允禩是何等儒雅倜傥,何等平和大度----就是弹劾过他的臣子,只要听说因诖误罢官,也都要召见,勉慰温存赠银助行。从燕台文坛七子到海南蛮荒域中刚考出來的孝廉,允禩都时加存问,照拂备至,真是熙朝辉映朝野贤名昭著的王爷,而今却落到了这一步:陋舍冷炕,秋风破屋中茕茕独卧,奄奄一息凝望天上云雁,池中秋水。一股又凉又涩的苦水涌上來,弘时喉头哽了一下,轻声叫道:

    “八叔。”

    允禩脸上的皱纹有点像晒蔫了的青瓜皮,轻轻抽动了一下,他已经沒了翻身的力气,也沒胡说话,目光搜寻了半日才见是弘时,他漠然闭上了眼睛。

    “八叔,”弘时满脸是笑,向前凑了凑,“侄儿奉旨來瞧瞧您。”

    允禩艰难地半侧转身子,面对弘时蠕动了一下嘴唇,说道:“很好。是丹顶红还是孔雀胆?要是黄绫布,这屋里梁太低,而且我一点气力也沒有,要有人伏侍我才成。”“八叔想到哪里了!”弘时听着他淡淡的话如诉家常,心里一阵阵起栗,笑道:“决沒有那种事,也永不会有那种事,万岁爷其实惦记你的病,他不方便,就由侄儿代步了。”允禩不屑地一笑,却沒有吱声。

    弘时端起碗,见里面还有半碗剩藕粉汤,叫人进來,吩咐道:“现沏一壶茶。把我带的那盒子蛋糕,你们已经验过了----取來。”那太监忙不迭跑出去,一时和一个带顶子的管事太监一齐跑來,气喘吁吁跪安。管事太监禀道:“不是他们无礼挡驾,又验东西,实在我们沒接内务府的条子,不晓得爷是奉密旨來的……这里奴才给您磕头谢罪了。您体恤我们当下人的难处,哪一处都惹不起的……”

    “我不是说这个。”弘时亲自沏了茶,解开点心包取出一块蛋糕,偏身坐了炕上,先喂了允禩一口水,掰开点心一点一点送到他口中,头也不回地对太监道:“八爷就是沦落到法场,侍候他归西,你也得执奴才礼,刀上也得有皇封标,这是圣人定的天理!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就留了两个蠢猪样的村姑在这里,地不扫桌子不抹,碗不刷,茶不倒,这是他娘什么侍候规矩?”他又喂了允禩一口茶,顺手将多半杯茶连杯掼到那太监身上,这才返过脸“呸”地啐了一口,已是恼得通脸涨红,过來又踢一脚:“滚起來!听着,自今个起,分三班人,昼夜守护侍候。我就管着韵松轩,你敢怠慢,我就有本事发配你乌里雅苏台!”又指着门断喝一声:“----都给我滚!”那太监连身上的茶叶沫也不敢拂落,便和众人退了出去。

    张熙万不料这位言语温和可亲阿哥发起怒來如此声色俱厉威气夺人,在旁边也被镇得发愣。却见弘时又俯下身,极耐心地又给允禩喂了几口点心,问道:“八叔,可受用些?吃着好,我叫他们再送。我走得匆忙,顺手带了这么一包。”

    “我还有明天?”允禩气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被人夺得精光,现在到了穷途末路,还要那个‘明天’作什么?”

    “八叔----”

    “听着。”允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很像是燃尽了的炭盆中的余烬,淡红的颜色闪烁不定,声音比先硬朗了许多,说道:“我落到这样半分也不后悔,半分也不原谅你的阿玛。一夕为帝国朝共事,谁都知道谁。他不愿我死,我也不愿死,这再清楚不过。他是怕落杀弟的名声,我是想让他杀掉----就像你方才说的,刀上带‘封标’一刀切下來----明正典刑……现在这种死法不明不白,我也不得清白,他也不得清白。政局上是他赢了,人情局只打了个平手,我好恨----”

    他突然一阵痰厥,身子一挺,两眼反插上去,脸色灰败如土,似乎想呕吐,张着嘴呵了半日才略为定住。弘时道:“我把这里的太医都撵了去,太医院马士科正在赶來。八叔,别这儿么死心眼傻想……万岁还是你的哥子么!”“天家父子无亲情,何况哥哥!”允禩愤恨地说道,他看了看旷士臣二人,说道:“你们出去!”

    “八叔,你有什么要紧话么?”

    “你要有兵,沒有兵你斗不过你四弟。”允禩热切地凝视着弘时,眼中闪着希冀的光,双手紧握着弘时的手,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声音也变得凝重有力:“不要瞎盘算,雍正已经坐稳了,就是我在位也弄不动----他在最后时候让你十三叔弄到了兵权。要是你十四叔当时在京,天下就不是今日局面!”他松开手,神志已经变得昏迷,只喃喃而语:“天意,天意……”

    弘时把他轻轻放在枕上开门出來,用手搓了一下发烫的脸。他需要仔细思忖一下这几句话。他原以为允禩只是胆小,丢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身统十万大军的允禵,只须一道矫诏就可以杀进关内嘛!----现在看來,雍正把丛繁的政务塞给自己,让弘历管钱管兵,竟是另有深意!眼见几个太医踉踉跄跄奔过來,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又怔了良久,才对旷张二人道:

    “咱们走吧。”

    当夜,这位深孚众望、一生都在威胁着雍正帝位的康熙皇子,在昏黄的烛下,望着窗外莲花云中穿行的月亮结束了他的一生。到死,他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在他死后许多日子里,那些曾经受惠过的士大夫官员,多有悄悄夜祭他的灵魂,求上天赐福他的子孙。但毕竟随着他的死,那个本來就无形的“八爷党”也就从此消弥干净,仅仅残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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