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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一章

    我一向主张,作文应诡谲一些。而做人则应平实一点。

    新年伊始,一家电视台來我家照影子。几位小姐进门,见我正在洗碗,不禁惊呼:“您是‘大家’,还干这个?!”我留他们在我家泡了一天,什么影子都照,什么声音都录。临去时电视台主任说:“我们的采访意图都被你打乱了。我们看到了另--个二月河!”我笑着作答:“每一个洋葱都有许多层儿呢!”乍一听“大家”二字,蛮带劲:不但是“家”,而且“大”!这不是少年时孜孜以喜梦寐以求的吗?这不单意味着鲜花和掌声,不单招徕许多欣羡的目光和窃窃私议,还代表了一种自我完善的满足和这个社会对你成就的确认。“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其中的“过”字,就指着人的“生存间”。那是一种肯定:这辈子活得值。毕竟可喜。

    然而反思后味不佳,我喜不起來。

    首先自审:我不是大家。这里沒有矫情和凿方眼的意思。我已经有了三百多万言的著作,在海外也有点影响。

    说好说歹那是读者的事,另当别论。我的意思说它们不过是小说,而且是历史小说。君子三立,似乎可说是立言了?但“立言”二字其实与小说干系不大。即使是最好的小说.也只是提出一些社会问題,表现作者本身的感情思维,等于是把一个不定方程,或者一个开不尽的无理数根交给读者,让读者去伤脑筋伤感情而已。一个人三个月不看小说,根本不会出什么事;但三个月不吃饭,恐怕一定要“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灯油颈的吧!这样说,丝毫沒有鄙薄小说的意思。如果真的瞧不起这事。我大约不会这样拼了死命來做。但小说姓“斜也确是事实,扎硬桩,勉强说个“小说大家”,我看这词不伦不类。

    我是什么?多少次想过这问題了。因有了几本书这样一个“存在”,无论社会还是自己,都无法摘掉我的“作家”帽子。但我自己是知道的.为了这个事业,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汗渍透了的殷红色的代价。假如上天肯把那些代价还给我,收回我的“大家”,我是连半点也不会迟疑,连想都不用想的。比起这代价,那纸糊的名号和荣耀算什么!却也因我在二十年绝苦读作生涯中建造了自己另一维的世界,组成自己的知识基因结构.竟而一向视“大家”蔑如,凭什么现在要走进自己“蔑如”的队伍里呢?所以就想:管你称什么,管你说我有这意识那思想,“烟蓑雨笠卷单行”,反正离“大家”越远越好!我不明白一些人,弄了一丁点儿可以称为“东西”的玩意儿,就张狂得不照镜子。去年召开的“新文学学术讨论会”上,我讲了一位老“宛军”,写《后汉书》的南朝宋人范晔。平心而论,老先生这部史该说是上乘之作。但范晔在狱中致诸侄的信中,说他的著作,是开天辟地以來的至文,找不出什么副词可以形容它的壮观与宏大:“其中等篇章亦不下《过秦论》!”由眼空无物到无端作践别人,别人自也就“憎屋及乌”,反而使一部辉煌的历史巨著蒙上了一层“灰黄”。

    我不否认自己小有名气。仅又有一句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名人与猪同类比,很值得欢喜的吗?晋时有个郭璞,少时梦有仙人赠笔。文思大盛,词赋为东晋之冠,还是位星命大师。他的故事能让人想起今日一些特异功能大师,够写一部极热闹的小说。待到晚年,又梦见仙人拿走了笔,也就不出好文章了,人也变得异常愚笨。他晚年变蠢,我看与他太出名有关,收拾名藏,退隐山谷,何來杀身之祸?还有个江淹,稍迟于郭氏,晚年才尽,诗赋无一佳句,我看也是为名所累。这两例是史上模范,随手还能举出一些,至于现世当今看周围,由寂寂而终无闻的,就数不胜数了。

    所以,怎样看“大家”,那是有个“道”字在内中的。

    “道心唯微”,解释各有不同,在我观,就是将自己看小一点,放低一点。这里绝非宣传保守灰**调,不要进龋看小一点,就容易尊重别人,放低一点,别人的情感就会流向你。道法自然,这就是“自然”。我绝不主张做谨小慎微的滥好人。一味说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非心里话,也不是事实。这样做人太累,也易为妄人所乘所欺,听说牛的眼睛是“凸透镜”,把一切都看得大极,所以小孩子也敢欺它;而鸡的眼睛是“凹透镜”,什么都小看,所以有些鸡连大人都敢逐啄。领教了这一点,又因为属鸡,所以在心理上要自我校正一下。各人情形不同,校正方向尺度也就各异。《梦溪笔谈》里说了个小故事,一个战士打仗,口里噙了水,格斗时向敌人“噗”的一口喷去,敌人猝不及防抹脸,他就一刀劈将去。另一战士效颦,见敌人也來这一手。但这敌人不是那敌人。他不抹脸,趁他喷水时就是一刀,劈飞了天灵盖。这要因人而施。从小就读将军与卖油翁的故事。将军箭无虚发,老汉向瓶中注油,滴滴不沾瓶口。二者的“准确性”并无两样,但用处不同,将军是“大家”,卖油翁就说不上了。大家和小家的区别不过尔尔。

    一些刚走近我的朋友,见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率性敢言绝少忌讳,有些特别近的还能看到我对人“狂轰滥炸”的场面。对照我的书,说那里头时或温文尔雅,时或伺机四伏,或草灰蛇线,或背面傅粉。或深谋机变,或散旷豪放,无论如何,和我这个“人”对不上号。我不禁哑然失笑:我一向主张,作文应诡谲一些,而做人则应平实一点。蒲松龄无论如何是个“大家”的了吧?我读《蒲松龄集》。看他写自己一家人在绰然堂吃饭的长诗。

    盯着桌子上的菜,人人双目惶惶,个个馋相可掬,比平常山野农家还要平常。我敬重这平常人的平常心。反观之,有些事业小就,“家”不足观的,有了两本书两篇稿子得了奖,便处处“做圣人状”、“做辉煌状”、“做‘大家’状”、“做人师状”,牛烘烘指手画脚教训人,适足令人齿寒。

    “大家”还是留给那些“圣贤”们当去吧,我只要自己一颗本真的心。

    马來西亚纪行手札

    我的懒动在朋友圈里是小有名气的。但去年一年似乎都在动……缘起我的懒动在朋友圈里是小有名气的。但去年一年似乎都在动,三四月间就去了两次北京,五六月份又去了郑州几次,七八月份西行新疆,归來赴西安讲学,十一月到北京参加“十六大”又折西安看女儿,该打理一下身体的,该写稿子的,统都束了起來。有些应命之作,比如说给香港《明报月刊》的专栏文章,都要在出行前考虑日程,匆匆作好留给家人,以备时需。马來西亚之行是年初做梦也沒想到的事。

    去年召开“十六大”前此几十天,忽然接到冯其庸先生的电话。他说奉接中国马來西亚大使馆电话,邀请我去马作坊。我答以“考虑考虑”。因为前些日子我曾接过不少马來西亚朋友的信和电话.这事我知道。“我再咨询一下庆善(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亦吾友)的意见好吗?”冯先生的话是不能不考虑的,且是要认真考虑。因为在我创作《落霞三部曲》之前,他就是我的良师,一步一步地实实在在地帮我。他于我有恩情,这是全世界晓得我的“事”的人都晓得的,再就是他电话中说:“这是大使和马方几个民间团体共同的意愿,要举办一个叫‘二月河·三月天’的文学讲座。你即使不去,也要有一个礼体周全的回应。你可以不重视哪一个,但你不能不重视马來人民。”当夜反复思量,又打电话与几位密友商议。他们都知道我的心境,但无一例外地都赞同我“应该去”。后來才晓得,当夜冯先生也打电话告诉庆善:“解放去马的事,他明天可能打电话问你。你要支持他去r打从前年以來,马來西亚的《星洲日报》就不断刊载我的消息文章,至今还在连载着《乾隆皇帝》。每一期都由我的朋友柯杰雄先生剪裁下來寄给我。我也很想见一见这位与这些使我不能承受的敬重的域外神交。赴马的事遂成定局。

    我一辈子沒有出过国。也从不坐飞机。我的朋友田永清将军每一见面都要揶揄我是“土老帽”。这个心理根子在怕“飞机掉下來”。我年轻时当兵,那时坐飞机要级别的,有一位刚提拔起的师级干部就兴冲冲坐了。飞机起飞十五分钟,出來一位服务员(当时不兴叫小姐),神色庄重地宣布:“报告同志们一个不幸消息。我们两个发动机,一个坏了,一个也有故障。现在正以革命加拼命的精神抢修……我给同志们每人一支笔.一张纸条。同志们把要说的话写在上面----我们保证送到你要说话的人手上……”满机的人顿时个个呆若木鸡.面如土色!直到那位服务员又出來说:“现在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发动机已维修好……”后來把这故事告诉大家,大家都说:“飞机是最安全的,是百万分之××了……”但我想,假若轮到了,就是百分之百,老帽儿是老帽儿,火车汽车出事,有余地有机率,《卡桑德拉大桥》那是特例,也并非百分之百的。这事我会想,飞机呢?有这层心理障碍,我不坐,也不许家人坐。更不许女儿坐。去年从北京到西安她和我打别扭,日崩就坐飞机走了,害得我心神不定,不信神,也背了几篇佛经。这一回,我也要坐飞机了,且是一坐就漂洋过海,一坐就是四千七百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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