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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那么喜欢临摹而不喜欢创造。

    爱”范性”而不爱“弹性”。愉心温柔的灯光而讨厌野性的爝火。

    老师:

    您好!

    自六岁起我就从家里走近您的身边,离开您的时候我已是青年,其间总有几十位老师为我“传道、授业、解惑”。现在,我是写了几百万字的“作家”了,你们那一双双焦灼、期待、喜悦,有时有点憎恶的目光,还总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但我这封信不想说一些你们已经听腻了的恭维话。

    相反的,我是想……怎么说呢?严酷一点,是要刺一下您。您的血和我的血都是一样的颜色,我想证明这一点。

    假若因为我驾驭语言的能力而使您觉得我对您的感情有所伤害,那绝非我的本意,“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家有诤子不败其家”,我相信有“诤生”然后才能师道昌明。

    您总是蹙额沉思,总是执鞭踌躇。黑板前的他或她,都是那样的文质彬彬,或潇洒徐步于课堂,或频频垂教于课桌,时而傲然扫视着教室里的一切。是的,您是这里的皇帝,其实在学生心目中,您的话比诏书还要具有权威性。我知道,您的清苦使您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干净的人。您的知识又常使您觉得您的富有,而您在点燃自己时是否有恩赐别人光明的骄傲,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自入学到离校,始终都觉得是在仰视您。在小学,如同僧侣注目佛院;在中学,又似基督徒面对上帝。但在写这封信时,暂时平视一下,像正常朋友那样,可否?“作家”这个词儿听來蛮气派.也许正为此.我的许多同窗现在见面,都说我“当年”怎么刻苦,怎么肯读书。您为什么不言语?因为您知道,我曾是您心中的废物,您用尽了文明人的刻薄话來伤害我,那时您总是谆谆复恳恳地教诲,读书上学即是最幸福的事。反之,我认为上学乃是人生一大难受。诚实地说,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挖过煤,盖过房,修过河堤,打过坑道,从军十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也算尝过人世艰辛的。但“上学苦”这点想头却从未动摇过。过去人们说“十年寒窗”,既然“寒”,大约就是不暖和的意思吧!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偏要把虚假的“快乐”感硬塞给学生?逃学才快乐。

    逃学真妙不可言,算得人生一大幸福l我居然想,一个人要乖乖地从小学升到大学,直至毕业,居然不曾有过逃学史,那简直可以说是无可挽回的遗憾与悲哀----早晨吃饱了饭,背起书包堂而皇之地去“上学”。行至中途,你像兔子一样隐到一个旮旯里,待同学们都不见了,走出來,然后到卖花生的老头儿那儿花一百元(旧币,相当于现在一分锄.买一把炒得发黑的花生;你站在溢着香气的肉铺门口发一会儿呆,和“逃友”打雪仗,到土坡上摘酸枣,进庙里偷老和尚的梨…·痛痛快快地吃,钻天入地地玩。待到那传得很远、悠扬而又沉重的放学钟响,怅怅地背起书包,随众入俗下学“还家”了----想想吧,一个混沌未凿的顽童,天不拘兮地不柬,独往而独來,想吃桑葚便爬树,去溪边摘野草莓,到塘里摸螃蟹,捉了金牛儿一一用线缚起,让它们嗡嗡叫着绕着脑袋飞,或者撒尿浇出屎壳郎用火烧了吃…·那紧张、兴奋、快乐的忘乎所以的和惧怕暴露的愚蠢的天真、率性的淋漓酣畅都交织在一颗并不邪恶的童心里,仅此已够已过中年的人回味无穷了。

    但您压迫这快乐。唉……您不喜欢的就是坏的!您喜欢聪明的神童,恭顺而温良,好学且“懂事”,即使是天真,也有您的规范与雷池,必须是“文明”的天真。老师,我真难讨您的欢心。现在我们文明富有,连儿童的游戏都毫无阳刚之气,充满了女人味。丢手帕、跳皮筋、击鼓传花、诗朗诵、弹琴、跳集体舞…--一、二、三、四,蔼--唱!于是一班蝴蝶样的小天使,在伊甸园般的校园,在鲜花丛中唱出了极为合乎语法、却永远也记不住的那些作家创作出來的“儿歌”。而您,站在一边便欣慰了。但那种孩子王一声令下,野马一样追逐、翻滚着、打斗着“消灭白匪”、“捉特务”的场面您见过吗?这种培育阳刚之气的文明,能有几个老师垂青赐爱地给予过孩子呢?还有,您喜欢打小报告的学生吗?我的老师里很有几个爱來这一手,用一批学生监督另一批,用“听话的”好学生压制“调皮的”。从小就让他们灌注了高人一等的心思,“明白”依附于威权的人,可以摆弄和欺负另一些人的意识。我始终弄不明白,这些连天真儿童都觉得厌恶的行为,您怎么就乐此不疲地经营?老师,我半点也不怀疑您的用心,知道您耗尽心血地想教好学生。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那么喜欢临摹而不喜欢创造,爱“范性”而不爱“弹性”,愉心温柔的灯光而讨厌野性的爝火。您对好坏的标准就是听话与否和分数的高低,不太枯燥了点?您能不能更豁达、清新、宽容一点呢?敬颂教祺永远是您忠实的学生二月河把诸葛亮让给谁好好先生们不建再去研究古地图、地形地貌沿革了。回过头來念念《三字经》。学习一下中华文明传承美德。似乎更必要一点。

    在杭州做旅羁之行,突然接到《南阳晚报》记者电话,说教科书本上头出了毛病,确认了诸葛亮的躬耕地在湖北襄阳。又谈各方对此反应。湖北人如何雀跃欢喜,南阳和河南人怎样愤懑激越,学术界的、政界的情绪不同,老百姓又是怎样谈论,种种舆论一下子高涨起來:一句话,南阳丢失了诸葛亮。或者说,我们这一代南阳人迷失了诸葛亮。记者征询我的看法,我因不明头绪,在电话里想了想,答了两条:一、历史不是泥巴捏的;二、历史不属于有钱人。当然,作为“名人言语”,它很早就刊出了。

    我出生在山西昔阳,幼年生活在洛阳,少年之后便到了南阳。昔阳洛阳南阳,就是这么“三阳”分据了我的生命旅程。我至今能说一口流利的昔阳话,显蹦儿的也透得出几句洛阳土话。但一般人见了我,则听的是地道的南阳话。也是在杭州,南方一家电台打來电话,问的很奇怪,也极简单:假如由你自己选择,你愿意把哪座城市作为你的归结点?我愣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她问的是二月河愿意死在何处。当时便把自家这“三阳”情结说了:“现在既在南阳已成定局,那就死在南阳。”

    我不答“死在洛阳”,潜意识里也许是怕“家伙”们这上头挑剔我:想死葬洛阳,沾帝王之水。我写了康雍乾这三朝时代的社会情态演变,什么“封建余孽”、“帝王情结”、“歌颂专制”、“美化地主阶级”种种帽子都扣给了我,幸亏的是他们沒有武器,不然早已崩了我。我称他们“家伙”,是因为他们又是“家”,又是“伙”,厉害得很。他们甚至不看你的书,或看看电视剧片段就给你下这些结论。所以他们判定的东西是很有权威的。

    “跟谁住,巴谁富”,我在南阳,心里也盼念此地是“卧龙故地”,但决计是沒有这份“挥之不去”的情结,像南阳人丢了诸葛亮,有点“丢了国宝”,重要家当失窃似的痛心无奈。诸葛亮在南阳,在襄阳,都在中国,争了一千五百多年了吧?此说公理,彼云“婆理”。是极平常的人文心态,昔日为名而争,今日是名利齐争。因为了诸葛氏的光风霁月名头,倘是魏忠贤、和珅,并不见有人争。争论千年无结论,争论本身已变成了天下皆知的斗口游戏。争得两处都似真似假,两处都香火旺极----既如此,“争争不息”也是好事,我原就这般想头,诸葛本人确在何方,我觉得有点“于我如浮云”的意味。

    但现在的教科书突然有了结论。虽说有点羞羞答答,在注释里加了“南阳在襄樊一带”,沒做正面铺陈,有些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佯臊作羞昔日旧时代,歌楼里的名优名伶名嫒们大抵都是如此出场“千呼万唤”出來了。

    在外头不知情,我本來以为是学术界突然发现了新的实证资料,或在尘封竹帛中找到了“原始记录”。所以那样概念性地应答了两条。但现实是“沒有”。但凭湖北人的种种“运作”,南阳人“坐失诸葛亮”。

    这事可叫我奇怪了,有点吃惊了:教科书是闹着玩的t那是给孩子们看的学问,教给孩子们的基础知识呀!这事做的可真“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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