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升官

正文 第五章 新寡

    阿华听到敲门声,大吃一惊,连忙把钱塞好,出来开门。

    进来的是阿珍。阿珍满脸是泪,告诉他,黑子死了,刚哥负伤住院,玲姐救过来了,阿妈哭得死去活来。现在阿珠在礼堂里守灵,叫他去看看她。阿华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张开大口半天说不出话。

    午后,斜阳惨淡。大爆炸带来的漫天烟霾,仍徐徐不散。没有风,没有浪吼,也没有鸟鸣狗叫,空气中充溢着沉闷阴郁和无边无际的迷茫,整座城市半日之间变得孤独而衰老。

    礼堂门口,阿珠黑子的婚纱照和花篮给清走了,大门上挂上了白布花球,门两边摆满了花圈。大堂内,新设的灵堂,让人看一眼就伤感落泪。本来就没有灯光设备,这时更是阴森漆黑。舞台正中,深蓝色布幔嵌着一个沉重的 “奠”字。舞台横楣上,深蓝的条幅:八四大爆炸死难烈士永垂不朽。两边的挂联,仍是深蓝的条幅:

    战油火驱爆魔壮士折腰保深圳

    图改革为开放群雄叩首追英魂

    舞台下,并排陈放着十多副深红色的棺材,每个棺材的尾板上,都贴着一小块白纸,写着死者的名字。死者家属亲友,清一色的黑衣黑纱,有的在跪着,有的互相搀扶着,哭号声响彻灵堂。

    人群中唯一的一团雪白是阿珠,唯一不哭的,也是阿珠。她仍穿着婚纱,婚纱到处沾满了污秽。她一直在黑子的棺材前跪着,低头闭眼,木刻石雕一般。人们弄不清她是来不及换衫,还是认为雪白的婚纱就是孝衣,又或者有意让死者最后看一眼他的新娘,都在哭号的间隙偷看她一眼,相互用眼神交换着疑问。阿珠没有感受更没有理会他们的眼光,她的全副心神,仍然沉浸在和黑子生离死别的最后一瞬。

    她从医院出来后,逆着人流疾跑,越过警戒线要往仓库里闯。守护的警察把她拦腰抱住,用力推了回来。

    “我老公在里面!我要去看他!”

    “里面危险!不准进去!”

    “是叶大刚叫我进去的!你敢挡我!”

    警察喝道:“铁王爷叫也不准你进!你以为那里是结婚礼堂?回去!往后退!”

    一阵剧烈的震动伴着一声炸雷,把阿珠和警察吓得连忙趴下。阿珠略微定神,突然跃起,不顾一切地飞奔。

    她终于跑进了仓库大门,烟雾中她已看见了消防水龙在喷射,看见了人们在抬人。可是她喊不了跑不动了,浓烟呛得她咳嗽不止,缺氧加上剧烈运动使她心跳气促头晕作呕。她扑在地上喘息。警察赶上来了,架着她就要走。这时,从里面传出了炸雷似的喊声:“黑子!黑子 ——”

    这变了嗓门的哭腔,使阿珠听出了不祥,她猛然间挣脱了警察,撕心裂肺地喊着:“黑子 ——”飞扑上去。

    阿珠就这样昏昏沉沉地陪黑子上了救护车,陪黑子进了原本是他们的结婚礼堂。是谁撕毁了他们的婚照搬走了他们的花篮,人们是怎样仓促间布置花圈幔联,是怎样为黑子妆殓入棺,她一点都不知道。她脑子里一直在嗡嗡作响,是什么声音,她无法辨认。是危险仓的爆炸礼堂的鼓乐玲姐的呻吟消防车的鸣叫救护车的呜咽?也许是,也许都不是。而这响声,震耳欲聋,永不停歇。容不进别的声音,也糅不进自己的哭声喊声。

    她就这样跪着,不哭不喊,不饥不渴,静如处子,呆若木鸡。哭累了的旁人,新进来的唁客,仍在有意无意地瞟她一眼或几眼,也许是由于她的怪异,也许是由于她的凄美。

    阿华进了灵堂,一眼就认出了阿珠。他向黑子三鞠躬,回头轻声喊阿珠,见她不答,便默默地看着她。阿珠头发散乱,斜插着几朵残花。珍珠项链蒙了尘,脖颈和衣领沾满了污秽,就连那深深的**也积了一层灰尘。她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只是见到她轻轻起伏的胸脯,人们才悟出她是个痛绝的新娘。

    人越来越多,郭一民郝正仁带一批官头官脚来了。他们照例在走着程序。先向每个死者鞠躬,然后和每个死者家属亲友握手,安慰几句,勉励几句,脸上挂满了戚容。随员们依样画葫芦。家属们点头还了礼,便大都放声哭了起来,似乎原先是哭给死人听的,现在是哭给领导听的,或者原先是哭死人,现在是哭领导。

    一行人来到了黑子的棺材前,照样三鞠躬。郭一民回身要和阿珠握手,阿珠却仍是双膝跪着双眼闭着纹丝不动。阿华连忙把手伸过去和郭一民握了,说:“她是黑子的家属阿珠,是大刚和我的小姨,正好今天结婚。她现在是悲痛过度了,请领导原谅。”

    郭一民深沉地看了一眼阿珠:“今天才结婚?结婚就上前线?”

    阿华点点头:“婚礼刚开始就爆炸了!”

    郭一民又看了一眼阿珠:“英雄啊!黑子是真英雄,大刚更了不起,没有他们,深圳至少大半个城市完了。老实说,要不是你来劝我们离开经发大厦,我们也完了。你们三个连襟立了大功啊!”

    阿华正想谦虚几句,郭一民接着说:“这场仗打赢了,我们要给战斗在一线的将士记功,更不要忘了在他们身后的亲属。特别像阿珠这样的人,今天刚结婚就把丈夫送走了,这是世间少有的,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保护她,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阿华连忙说一定一定。郭一民问:“大刚负伤了,家属们是不是在照顾大刚?”

    阿华说:“大刚老婆阿玲也正好今天下产,偏巧难产,又偏巧大爆炸,手术不及时,孩子殁了,阿玲救过来了。现在我老婆在照顾她,阿妈在照顾大刚,就只能我来陪阿珠了。”

    郭一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转头问郝正仁:“这事你知道吗?”

    郝正仁说:“阿玲生孩子和阿珠结婚我都听大刚说了,可阿玲难产我不知道。”

    郭一民叹了一口气,向众随从挥挥手,动情地说:“同志们,大家都听到了,不需要我摆官腔讲官话了。大刚同志一直和我通话,但半句没有说老婆难产在抢救。这样的大爆炸,神惊鬼怕。说老实话,连我这个打过仗的人也怕。他坚持在一线指挥,直到仓库完全脱险,直到两次负伤倒下。我们整天说英雄,英雄就在眼前,我们要树立的爱国主义要开展的党风建设,典型就在眼前。这家人的献身精神,正是我们所追求的党风民风,正是我们现代化城市的脊梁骨啊!大家都来将心比心,我们做到了吗?我们做足了吗?”他又转头对郝正仁说,“老郝,我们来个分工,鹏海区负责组织好一个大型追悼会,全市参加。一定要给我们的烈士风光大葬,一定要让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记住他们!市里负责全力救治伤员,不惜一切代价!同时,立即着手筹备召开八四大爆炸总结表彰大会,这两件事情我亲自抓。大家回去分头做事吧。”

    随从们陆续走了。郭一民回头看了阿珠一眼,对阿华说:“你出来一下。”

    阿华陪他出到门口,郭一民说:“我车上有个薄枕,你给阿珠拿去,她的膝盖说不定跪肿了。”

    阿华着实有点激动,说:“我去家里拿吧,用你的不合适。”

    “少废话!我叫你拿你就拿!市委书记是外人吗?”

    阿华拿了薄枕,对郭一民千恩万谢。正转身要进礼堂,见郝正仁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向他招手。他迎了上去,郝正仁的电话也讲完了。郝正仁阴沉地看着他,令他有点发悚。他问:“郝书记,有事?”

    “你离开经发大厦的时候,经发大厦还有人吗?”

    阿华吃了一惊,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还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是不是保险箱的事东窗事发了?他不敢多想,说:“我,我是和你与郭书记一起离开的。”

    郝正仁又看了他一阵:“可是你刚出大门又回去了,我看见你回去的,回去干什么?”

    阿华暗暗叫苦,怎么就让他看见了?他还看见了什么?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不可能再回头看我,绝不可能!他不敢去一线指挥,转移指挥部也是他的主意,他走得比兔子还快,他不可能回头,没有胆量也没有必要回头!于是他说:“我就进去喊了几声有人么,就走了。”

    “那,有人吗?”

    “没人应答呀,我想全吓跑了,傻瓜都不会留下。书记问这个事,有什么问题吗?”

    郝正仁沉吟片刻:“分局刚刚给我打电话,他们在清理爆炸现场时,发现经发公司的保险箱给撬了,而且是大厦倒塌之前撬的。经询问你的会计阿兰,她说里面有 10万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啊!”

    阿华 “啊”了一声,他彻头彻尾吓了一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你也别急,公安会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郝正仁走了。阿华这才发现自己一头一脸的汗,似乎连内裤都湿了。这事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郝正仁的特长就是好整人。他的眼神可以穿透人的五脏六腑,不怒而威,使人做贼心虚,能不冒汗尿裤子!

    他在灵堂来回转着圈,他在想着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想着如何应对各种可能。他怕公安先下手为强地 “请”他,怕公安突如其来地抄家。必须做到天衣无缝,必须实现袋袋平安,绝不能因为一根草跌死一头牛!他就这样思索着算计着,眼前的棺材花圈,耳边的哭声号声,全给 10万大元湮没了。

    他大步出门,拔腿就跑。回到家里,看到手上的薄枕,才猛然记起还在灵堂跪着的阿珠。

    钟诚比漏网之鱼还狼狈,出租车直接开进了区里。郝正仁正在开紧急会议,明知他站在门口,却有意晾着他。钟诚汗流浃背,从郝正仁的脸色,他预感到一颗炸弹正拉开了引子向自己扔来,他死定了。一直到傍晚开完会,郝正仁才气鼓鼓地走了来。钟诚连忙迎了上去:“郝书记,我,我检讨 ……”

    郝正仁板着脸孔,旁若无人他走了出去。钟诚想了想,追了上去:“郝书记,对不住 ……”

    郝正仁回过头,脸上还是针插不入:“对不住?就那么简单?如果爆炸还在继续,你会回来吗?”

    “我,我去省城了 ……”

    “去省城了!你这是事前请假还是事后告知?有规定领导干部外出不带手机的吗?”

    “我,我检讨。”

    “我很忙,你有话也不要对我一个人说。那么多的烈士伤员家属,那么多的领导同事,还有那么多的群众,该向谁说,该怎么说,你想好了再说!”

    郝正仁走了。钟诚冷汗热汗一齐涌流。他的心一直凉到了脚跟。他不敢往外迈出半步,他不知道有多少冷眼讥讽和唾沫在等待着他。他独自在会议室待到天黑,才向医院走去。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