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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大寒

    奔出来时,雾比刚才浓了一倍。

    “罗婷,罗婷!”任我怎么叫,罗婷就是不醒,只发出梦呓。

    “宝贝儿——”

    “我在这儿——”

    罗婷没再言语,只有朵朵瞪着大眼珠。

    “宝贝——”罗婷又说。

    我看看黑子,黑子不在屋。

    黑子在门外,憋着劲儿忽儿前挺忽儿后蹶,呼呼直喘,到了无奈地看我。反应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它要变身,可能由于腰椎损伤过度,变身未遂。

    我推起自行车对黑子说:“看着家。”

    现实从来是斩断梦境的利剑。我常懊悔美梦不能成真,也庆幸噩梦不会延续。而此刻,现实和梦境比电视剧连得还要紧凑。一个行人都没有,跟梦里一样。拐弯时我看了眼老杨槐,树还在,只是每处枝丫都弯得过于狠,小饭馆真关了门,胡同的牌子没掉,但蒙着灰,红不红白不白。自行车比平日里难骑,似乎被调成了山地车最练劲儿的那档。大雾也在给我制造阻力,我使劲呼吸还觉得憋闷,雾像有重量,阻止着自行车前进。我能听见些什么,比如叫卖声,喇叭声,各种各样的说话声,这些傍晚的声音就在耳边,但却被调低音量不让我听清。雾一点点变得浓稠,像黑芝麻糊逐渐成形,有时我必须停下看看路标,确定哪里该拐弯。骑到店门口时,我大汗淋漓。学校、牛肉面馆、卖主食的小店全关没开,街上一片死寂,这都在意料之中,唯一开着的,是我的店。

    店里亮着灯,在雾里隔个三四十米看,书店就像只巨大的萤火虫。门一推就开,有个身影背对着我。

    “小赵?”我叫店员。

    里屋的人转过身来——是镇江。

    我用余光看了眼书架,位置还对。“你怎么在这儿?”

    “买书,买书啊!说买书你信吗?”镇江仰面把自己砸向沙发,沙发颤了颤,他望着天花板,“我替人跑个腿儿,拿来吧,赶紧。”

    我不怕他,但这么耗下去耽误时间,我拿起电话。

    “甭费劲了,你谁也找不着。”

    电话没声。

    “这么跟你说吧,以前的事,咱一笑泯恩仇,我妈给你多少银子多少金刚钻儿我都不要,只要你把那东西给我。你缺钱,我借你——别笑,咱真有钱。”镇江看上去的确像有了钱,男的能戴的金首饰他都戴了,就差没给自己镀金身了。

    “你妈是给过我跟罗婷一对镯子,”——镇江闻听此言点点头,“但那镯子我们早当了交住院费了,你看当票还在我这儿,我——”

    镇江并没看我从钱包里掏出的当票,他仰天长叹:“兄弟,再怎么说咱也一个院儿混出来的,打小儿我要欺负过你你别往心里去,要是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体谅。”

    镇江这么说话反而让我别扭,这就像狼吃羊前先给羊当当当磕仨头一样。

    镇江说罢打了个响指,一打挺起来,抓起鱼缸里的金鱼,那鱼本来还跟小报记者似地贴在缸边听我们谈话,这么一抓拼死挣扎。

    我冲过去,镇江躲开,手攥得更紧了,金鱼本来眼珠子就大,这会儿快嘣开了。我眼看就要钳住他手腕儿,镇江甩手把金鱼死命往书架上摔——

    金鱼狠命撞向精装版《安娜•卡列尼娜》,之后垂直落体,跌倒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上。

    我们必须灭亡,为了得到新生。

    新生。

    金鱼坐起来。

    金鱼不慌不忙,边坐,边脱衣服似地退去金红的鳞片,那颜色弄脏了克里斯朵夫。它跷着二郎腿,二郎尾更恰切些,用两侧的鱼鳍撑起胖乎乎的肚子,朝我看了看,慢慢儿放大,很快,里面的鱼骨撑破了外头的皮囊,当长到人形枯灵那么大的时候,金鱼停止变形,满意地看看自己,伸了个懒腰,鱼一样扭啊扭朝镇江走去。我一时间竟蠢到怕它伤了镇江,直到美人鱼版枯灵狗似地绕着他,我才明白他们是一伙。

    “瞅瞅,我兄弟吓着你了,”镇江抚摸着枯灵刺扎扎的头,“去吧宝贝儿!”

    ——如果说我在埋镯子的时候有谁看见了,那么就是这假冒伪劣金鱼了。枯灵晃悠悠到了里间,绕着书架转一圈,从书架正面穿到背面,很快,喷漆的棕色书架像棵被白蚁蛀空了的树,承担不了书们的重荷,轰然垮塌,书们此时也没了重量,枯叶一样退去原本丰富的色彩,只剩脆弱的枯黄,随着书架的垮塌片片飘零,可能变鱼变久了,枯灵胳膊腿儿都还不协调,加上腿脚不是一般的短,所以走路摇晃非常。它的眼睛饱含着金鱼的特质——其实那不是眼,只不过是两个水汪汪的小黑洞——注视着灰烬下的地板,有液体在那俩窟窿边缘挂着,下坠。水好像具有某种腐蚀性,地板丝丝地冒烟,看得我后背发凉——这家伙假膜假样当了那么长时间鱼,每晚我离去,我的书、我的店都有化成灰烬的可能。枯灵拿出盒子,交给镇江。

    “比养狗管用多了,本来你到之前我就能搞定,但我不能让你看不成西洋景不是?”

    盒子里的东西似乎挺让镇江失望,不看也知道,那东西就是俩黑圈,镇江对着光看看,摇摇头:“就要这个?唉——”没等我拦住镇江,枯灵先拦住我,走到门口,镇江回身说,“对不住你了,可别怪哥哥我啊,你偷偷我家就算了,谁让你还偷人呢!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人早晚都得过这道坎儿,去——”镇江朝枯灵做个手势。

    这段日子我不白折腾,身手长进了。枯灵水汪汪的大洞放光,我噌地猫腰躲进柜台,柜台后的绿植立马筋断骨裂。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我属兔,我拿起店员擦玻璃的清洁剂,喷向枯灵,枯灵停顿一秒,我想怎么着那清洁剂不得沙沙它眼睛,我好夺路而逃,几年后我知道美国姑娘用类似的装置对付色狼,她们跟我想一块儿去了。但枯灵只停顿了一秒,发出短暂的叹息,它接连发出很多短暂的叹息,我才明白那是笑,它笑得好开心,不停舞弄由鳍变成的胳膊腿儿,然后,它的洞又开始闪光——我觉得那一刹那就像《骇客帝国》里的子弹瞬间一样漫长清晰,但我没能像尼奥那样后仰九十度不倒,甩几圈胳膊躲过绝大多数子弹,我胖,没墨镜,没黑衣,没崔妮蒂,他在虚拟世界,我在现实。但现实似乎还不太残酷——“水汪汪”闪了不只一次,我啥事没有。

    “怎么啦?上啊,等什么呐!”镇江跳着脚,枯灵看来也急了,从人形变成另一种形貌,跟先前那只死了的不太一样,但一看就是一家子。细骨出现了,枯灵身形同时涨大,我的书店活像迷你自然博物馆,而我则像《博物馆奇妙夜》里突然发现骨头架子活了的临时馆员。

    又一次慢动作子弹时间——枯灵的一排细骨扎向我,那细骨要短小很多,像长点儿的鱼刺,但对付我绰绰有余,这次,没有电钻,没有罗婷,没有黑子,我攥起桌上的纸制银杏书签——所有的细骨,齐刷刷扎在我面前的空气中,“水汪汪”使劲、使劲、再使劲,我前头的空气就像强力胶一样顽强。

    我们三个都很震惊,镇江壮着胆,探身摸摸横亘在我和枯灵之间的空气墙。他脸骤然煞白,怪叫一声,挣扎不止,手死死粘在空气中,镇江玩儿了命地掰着什么,在他手腕的地方慢慢浮现出另一个手,那手攥着他的手腕,如此透明,如此温柔,如此苍老,渐渐地,苍老的手、苍老的胳膊、苍老的身躯、苍老的发髻、苍老的面庞在虚空中慢慢显形,姜老太太宛如一汪透明的气,浮现在我们面前。

    镇江连挣扎都不会了,老太太缓缓摘下一根插在她透明身体上的细骨,就像拔掉头上的一根簪子,一根“簪子”掉落后,枯灵所有的细骨从尖头齐刷刷斩断,枯灵蜷缩起来,像遇袭的刺猬,继而在空中展体,撞到书架上,《安娜•卡列尼娜》、《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纷纷落地,一缕缕细小的烟雾从被斩断的细骨处汩汩流出,烟雾刚刚得以释放,伸展了一下筋骨,就回身扑向枯灵,像气体蚂蟥对猎物进行围攻,枯灵痛苦地扭动,《约翰•克里斯朵夫》砸到枯灵身上,细小的气体躲开,很快又扑上来,枯灵像沾满蚂蚁的菜青虫,气体蚂蟥的颜色慢慢变得澄明,也不再细小,个个胖墩墩的,枯灵不动了,也没有了枯灵,躺在地上的是一条腿了色的金鱼,最后,鱼也不见了,鱼骨都没剩下,《约翰》旁边只有两汪水,封皮上的克里斯朵夫审视着这两汪水。

    做一个正派的鬼,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一个正派的鬼。

    透明气体们围着姜老太太雀跃了一圈,要对付镇江,被老太太止住,气体们思考一下,随即乐呵呵地要从门缝钻出去,但它们胖了,只好推门出去,门铃响了响,门关上了。

    店里只剩下气体老太太,固体我,和液态镇江。

    这么说镇江倒不是说他真是液态,只是他现在瘫坐在地,像滩泥。姜老太太蹲下,好似一团浓缩的云:“儿子,妈想你,你怎么就不来看看妈?”老太太哭了,云变成积雨云,开始下雨。镇江只啪啪抖着嘴皮子,没声。“我左边的、右边的、上头的、下头的,家里人都来过,烧纸的烧纸送花的送花,你不烧不送就算了,可为什么一次都不来啊?妈等得心疼啊,”姜老太太摸着透明的心,“强子,我们娘俩说话可别耽误你办事,镇江啊,我在那头看见你姥爷,他姥爷,看看你重外孙——”这么一叫,一个透明的小孩儿呼地出现了,透明小孩儿穿着透明清朝小褂,喜滋滋看着我,是阿福,陪在怪老头身边的阿福,看起来比我见他时还小几岁,“快叫啊——怎么不叫?你太姥爷就喜欢自己这样,可他真是你太姥爷,”太姥爷慈祥地抚摸了一下镇江,就像卡通片里的小精灵卡斯博那样毫无恶意。姜老太太道,“那东西归根儿到底不是咱的,是你太姥爷的主人让他存着传下去的,这么多年,就为这个,我们地方都没搬,你可不能就把那玩意给罗冽啊,冽儿不比婷儿,他心坏了。”阿福这会儿撇下他的重外孙,好奇地打量柜台上的一听可乐。

    “想喝?”我问。

    气体阿福点头。

    “美国药酒,尝尝。”

    阿福很欣赏我打开可乐的那一下,用气态手接过来,尝一口,伸一下脖,随即咚咚咚灌进好多,他打了个悠长的嗝,身体从上到下变成淡咖色,一罐可乐进肚,阿福从脚到头变成由深至浅渐变可乐色,从脚底板往上冒小气泡,随着另一个嗝升到半空,又翻了个跟头,把通身的颜色调匀了,徐徐落到镇江旁边,他拿起盒子,交给我。

    “快走吧强子,等等——”姜老太太说罢,从透明的衣兜里掏出张不透明的纸,“我说我欠人家钱合不了眼,你们还非不收,这是给燕子的衣服钱,剩下的也够我付住院费的了,哪能让你们垫!走吧,赶快走,看见婷丫头替我带好,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别忘了带给我瞅瞅。还有,我看见你妈了,她说你也好久没去了,让你快点儿结婚,你也不用再念叨《童话大王》跟朝鲜冷面了,她听见了,她让你少吃点儿,别净看那些神呀怪呀的不着调的书,多学学人家——哎呦我忘了她让你学谁了!都死了还这么没记性!”

    “噢没事——那您给我妈——带个好,我走了,阿福,再见。”

    阿福这会儿还在小幅打嗝,身子一飘一飘的,他朝我招招手。老太太暂时撇下越来越软的镇江,飘过来用透明的手指摸摸我的脸,就像十根冰棍在抚摸我:“外头雾大,”老太太说着飘到门前,“该下雪了,快回去吧,我给你锁门。”

    跨上自行车时我听见凄厉地镇江喊:“强子!别走——!”雾还是那么浓,脸上时不时有凉丝丝的感觉,下雪了。视线还不清晰,但雪让空气澄明了些,我不再觉得憋闷,凤凰自行车此时很给力,像自动调成山地车最轻松的一档。车辆驶过的声音和店铺吆喝的声音似乎离我一个街区,我恍惚觉得那些行人车辆就在身边,但自己看不见,看不见也撞不上。

    院子在雾气中黑洞洞的,活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巢穴,可那是我的家,只有进去。床上没有罗婷,被窝一点儿热度都没有,看来走了有一阵了。我心里一紧,里屋响起一阵狗叫,闷闷的,我打开里屋门,向后一退,谨防罗婷突然从里屋蹿出来锁我哽嗓咽喉。里屋没罗婷,只有上下两个巨大的塑料球,填在一片白色之中,门被这片白堵死了,黑子的叫声从白色后面传来。

    我愣了片刻,把脖子左弯九十度,脑袋侧过来,才明白堵住门的是放大了好几倍的朵朵,朵朵的粉鼻头被门框硌得往上翘,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想。

    “朵朵?”

    朵朵无声地看着我,塑料眼珠子泛着瓷器仿品的贼光。我推推朵朵,推不动,黑子在玩具兔子身后又跑又叫,就是出不去。我后退几步,来了个助跑,糊在朵朵软绵绵的脸上,弹出来。

    身后传来响动——是罗婷——不是罗婷,是盒子掉了,还好,盒盖没摔开。盒子并不安生,抖啊抖地发出嗡鸣,自行往门口移动,好像里头有个蜂窝,外头有万亩花田。我抓起盒子,被它揪着出了门。

    院儿里没花田,有个东西和盒子一起发出振幅一致的轰鸣,是影壁。影壁嗡嗡鸣叫,似乎兴奋得咯咯笑,电动按摩椅都抖不了这么好。此时,影壁后面还算正常,但前面已经开始改变:凸起的倒“福”向右自动旋转一百八十度,福字一百年来头一次——我想是头一次头朝上,转正了。福字左右半边向两边拉开些距离,中间出现一条缝。缝出现后,左右两边的字凹陷进影壁,线条在凹陷的同时自行整合,很快,两个对称的兽面凸显出来,兽嘴处各有两孔,它们要含着两个圈,才能成为叩启大门的门环。

    当大门都换成了防盗门,谁会把那对破圈圈想成门环?几个月前怪老头带我穿影壁算是走了个后门,这次,大门安静地等待。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竟没人分享。盒子已经崩开,一个圈圈散发出翡翠般晶莹夺目而又温润的光,比那天在典当行里还要亮,我拿起它,左边的兽嘴迫不及待地叼起玉环,完璧归赵后,兽嘴和门环发出同样的光芒,这光芒四散开来,墙体水波纹般的晶莹剔透,左半边影壁像立体的、碧波荡漾的湖水。但刚刚形成的切分左右影壁的石缝里还是黑暗,右半边依然是平时那半面灰不溜秋的影壁。我把贴好的圈圈拿出来,使劲往狮嘴里塞,狮子本来大开口,这下咬紧牙关宁死不屈,好像我在喂它胡萝卜而不是大香肠。

    就在我浑身冒汗的当,一只手臂帮我擦去额上的汗水——朵朵,比我还高大的朵朵,蹲在我旁边,正给我擦汗。我的汗更多了。它的鼻头被门框蹭歪,我下意识替它扭正,朵朵摸摸鼻子,砰地把头低下,大耳朵扫过我的脸,表示感谢。

    如果形容一下心脏的心情,那么当我看到影壁时,心脏跟着影壁一起高速震颤,当我看到朵朵时,心脏懵了,觉得自己该是一团绒布,不颤了。忽然,朵朵抬头,耳朵啪啪抽在我脸上,这抽打仿佛两下电击,心脏猛地警醒,意识到自己还是肉长的,开始工作。兔子扭头看向门外,移到我身后。啪啪啪啪——数不清的细骨从它身上穿过去,朵朵扎透了,好像草船借箭的船。细骨穿过朵朵,股骨头坏死般变了颜色。朵朵低下头,塑料眼珠伤感地看着自己破了洞的粉色洋装,用没有手指的手揪下一颗快掉的扣子,皮球一样噗噗漏气,回到原来的大小,千疮百孔地躺在半面发光的影壁下。

    细骨本想志得意满地出拳打人,不幸断了指头,纷纷缩回到50米开外的对面院门里,各自回到各自的主人身上。这时,本来开着的院门又被咚咚撞出两声响,两只石狮,半拉脑袋和没有脑袋走了进来,没有脑袋的身子可能也用胶粘上了,只是前半身和后半身多少有些不对位,后头比前头高出那么一块儿。两头狮子共享一只绿莹莹的眼睛,示意我跟它们走,半拉脑袋头前带路,没有脑袋时不时啃一口我后脚跟,威胁地吼吼。影壁碧玉温润的光照我上路,不过很快就被对面院里冰蓝冷冽的光芒代替了。

    从我的小院到对面的院门铺了条地毯,地毯很没水准,不像奥斯卡的就算了,毕竟咱也没穿成那样,但这条脏兮兮粘糊糊的,颜色不地道到极点,比小饭馆里爬着蟑螂的还不如。

    小院里没有胡同,冷月枯树,断壁残垣。残垣里,囚禁着那些个躯体,残垣上,伏着枯灵。千百只枯灵,密密麻麻趴在墙头,凡有空地的地方就有它们。枯灵们有的几只摞在一起看着我,不动声色地把细骨插进墙里的一个“雕塑”,那“雕塑”本来还有些形状,被甩出来时就像被吸干踩瘪了的真空包装盒——宝宝渴,要喝鲜橙多!

    欢迎来到迪斯尼枯骨游乐场,一切神奇历险尽在体验!

    肮脏的地毯尽头是个白色高台,那高台有几分像旧宫殿望不到头的台阶,台阶很长,我看不到最上面。石狮送到高台便完成了任务,躬身退下。高台的台阶像野兽参差不齐的牙齿,台阶边缘尖厉得足以剌破鞋。上了几层,下面的台阶便哗啦啦瓦解,高台和地面不挨着了,真是不归路。爬上顶层的时候,几百级台阶全部碎裂,就地消散,枯骨高台变成名符其实的空中楼阁。上面,是一座没有殿顶的大殿。两排立柱图腾柱般耸立,雕刻着我看都不想看的浮雕。

    罗洌从柱子尽头走来,身后紧跟几只大枯灵,它们的骨架以我从没见过的方式扭曲组合,好似达利画中的细腿象褪去了皮肉。

    “门环呢?”

    这里比地上更冷,广寒宫都没这么冷。我攥紧手中的那个门环。枯灵见我不言语,便把细骨钓鱼线似地甩开,好像舞弄银色骨质长鞭,秃鹫般在我头顶盘旋,耳畔边满是骨鞭抽打空气的呼啸声。罗冽不耐烦地往前走一步,大枯灵们见状,将所有的骨尖凝滞不动,指向我,千夫所指的滋味大概就如此,我想起影壁下千疮百孔的朵朵。

    罗冽动了根指头,一只大枯灵甩下骨质长鞭,我手上的破门环被勾起,徐徐降落到罗冽手中。

    罗冽看看:“传了这么多年,传了个废品。”

    “罗婷呢?”

    “她是个瓶子,放枯灵的瓶子,我们俩的枯灵是一个,本是同根生,她得跟着我。”

    “这不由你定。”

    “是是,你们俩,她不离开你你不离开她,结果?你差点儿没命。”

    “你也差点儿没过命,它们还杀了你父母。”

    几个枯灵闻听此言,威胁地甩甩骨头,但没妄动。

    “是,我父母是这么走的,但都过去了,我身体里有它,我能杀了它吗,能杀了我吗?我是鬼,可我没害过人,这不叫害人。过一会儿有些人就会睡着死去,顶多做个怪梦,就像你那邻居,睡着死啊!多少人盼着有这个福分,可还在世上活受罪!

    这就得让小家伙露露脸,这些小家伙,不怕火、不怕水、不怕毒气、不怕子弹、不怕细菌,你们就是按原子弹也没用。你想过吗,一个人可以让城市彻底安静,用不了多久你就是宗教了,有多少人一边顶礼膜拜一边恨你入骨,但没关系,只要他们边恨着,边怕着。”

    “你以前也是人。”

    “可我现在不是,我不用再是了。开始我想为父母报仇,但怎么报?杀了所有枯灵?如果不是你们肮脏的灵魂供它们食用,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存在。看在罗婷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反正地球上其它地方还有这个种族,只不过还在休养生息罢了,我只把这个过程提前一点,至于罗婷——”

    “罗婷跟我在一起。”

    罗冽调整了稍有激动的语调:“好,既然你执意这么做,她就在这儿,你找吧,找到了罗婷就是你的,反正你早晚被她吃了。找吧,我还有点儿功夫,别拦着他,让他找。”

    细骨从枯灵高高的脊背上垂下,像冬天的柳枝在广寒宫的风中摆荡。露天宫殿里除了罗洌和我再没任何人。没有匾额,没有龙椅,连个藏人的地方都没有。当然,这里有高耸的图腾柱。我不得不面对柱上的雕像。

    每一个雕像的躯体和表情都饱含着恐惧,罗丹也雕不出这样的身躯和嘴脸。如果雕塑家没在地狱里呆过,是无论如何雕不出的。而当你真的在地狱里转过一遭,也未必再会举起斧锤,将恐惧大批量传给世人。柱子底下的人被压弯了腰,跪着托举着上面的身躯,像下一秒就要被压垮似的,那些身躯蛇一样地纠缠在一起,脸孔叠加,有张脸被压在众人脸下,只露出一只惊惧的眼,还有一只手,从挤压的肩膀和乳房中伸出,是只不大的手,手五指张开,那只手忽然抓紧我,图腾柱开始挣扎颤抖,身后响起罗冽轻轻的笑声,笑声还没停,就有另外一双手坚毅地把我往外推,我被那双手推到对面一侧高柱前——那是韩冬的手,靠在他肩上的是早已石化了的燕子。很快,高柱上的雕像经过小幅调整重新稳定下来,韩冬和燕子被挤得不见。

    “为什么把他们放进去?是要问这个吧,”罗冽梳理着枯灵的细骨,像梳理马鬃,“这能怪谁,他们知道得太多,如果他们不认识你们,没准儿能多活几天。”

    “他是韩清的哥哥。”

    “那又怎样,谁的哥哥,谁的妹妹,谁的爸爸谁的妈——关系,你们就认关系,可我只认规矩,我自己定的规矩——还找吗?”

    两排的柱子不知有多少根,每根都浮着几百张脸,柱子那么高,我根本看不到最上端。

    徘徊了一阵,我慢慢向第三根走过去,第三根柱子发出一种声音,是别的柱子没有的、夹杂在风声中的微小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

    我绕着那根柱子假装思索,视线扫过罗冽,我看出了分别。当我来到这根柱前时,罗冽不动声色的表情似乎有些松缓,而刚才,是的,即便目无表情如罗冽,站立的姿势也有一丝不必要的紧绷。他怕什么?自然不是怕我。而罗婷,那个脆弱不堪的罗婷,毕竟还有让他忌惮的东西。我假装研究眼前的这根柱子,站到一个罗冽暂时不能看到的角度观察,柱上满是藤蔓一样缠绕扭曲的人,柱子一角,有个东西蜷缩着,后背弓着,其它雕像是实的,唯独它有些透明。就在我看向它的时候,它慢慢朝我转了转,看起来那么脆弱,就像那天晚上罗婷蜷缩在屋角一样。片刻间,腕表闪了一下。

    倒数开始——滴答滴答滴答滴——

    我扣住罗婷肩膀的位置往外扽,柱里的罗婷呻吟一声,似乎我拽疼了她哪儿,我不敢使劲,一时松了手,大枯灵两步跨过,挥舞长鞭,抽打长柱,肯定有一根抽到了罗婷,她脊背里的东西开始蠕动。接着,柱子怪响,罗婷滚了出来。我确定是那东西把罗婷拽出来的,她浑身是灰,人灰蒙蒙的,捂着眼。

    “没事吧!罗婷?”

    罗婷努力睁开眼看我,以罗婷的目光看着我,同时伸手抓住从背后再次飞过的细骨,一拔,眼睛露出不属于罗婷的光。

    上次在鬼门关,她还得靠罗冽救命,今天晚上,大枯灵长长的细骨被她攥在手上。枯灵一阵踉跄,哀号不止,撞向石柱,石柱再次左摇右晃,再撞下去柱子就塌了,骨骼大殿开始跟着摇晃,罗冽跃上去,像拆除违章建筑一样,让这只大家伙顷刻间灰飞烟灭。

    罗冽不慌不忙走出尘埃,手搭在罗婷背上,轻抚脊柱:“罗婷的主人,还等什么?你就要和另一半团聚了,你也盼着这一刻吧,先杀了他——”

    听了这话,罗婷的眼神慢慢不对了,她双手紧握残存的细骨,像行刑的人一样啪啪拽着细骨两端,好像那是条皮带。然后,细骨缠住我的脖子,蛇一样越勒越紧。罗冽看见大局已定,转身走向那几只垂下头的大枯灵。

    他刚转身,罗婷便倾身向下,力量悄悄松了,她伏在我耳边:“镯子呢?”

    脖子不那么紧了,我喘了一大口气悄声道:“一个在院儿里一个在那边地上,那个坏了。”

    “你先走!”

    说是迟那是快,骨质皮带从我脖子上撤下,啪啪啪啪狠狠抽向四面的高柱。柱子在挨了抽打后出现裂痕。有的裂痕很大,大到一个身体忽然从里面掉出。有的很小,但沿着既定纹路有条不紊地开裂。骨架广寒宫开始解体。枯灵们躲闪着两边砸下的立柱,罗婷则躲过第一个垮塌的柱子,脚踏第二个,迂回着往罗冽的方向移动。

    我往外跑,不是因为罗婷的嘱咐,实在是再不跑就被大枯灵当果汁了,我可比墙里头的好吃,鲜榨的。我跑到大殿边缘,刹车。兽齿台阶自从消失后就再没出现,现在下去就好比十米跳台选手空翻落体,发现底下没泳池。两排大柱全部垮塌,身后是层叠的人,有人不动,有人呻吟。大枯灵暂时放过我,收拾想起身的几个。这时,空中楼阁顶部的大殿屋檐发出一声巨大的叹息,灰白的砖瓦瀑布般倾洒到大殿地面上,上面完全是光秃秃的天空了。瓦片和地面的砖、开始重新连接融合,一些刚刚从柱中掉出的人形奋力挣扎,却还是被地面吸附进去,地面本就不是规整的正方,现在每片都在拉长,我像踩着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大殿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出翅膀,前端还出现了头颅,头颅回头看看变形完毕的身躯,调转方向,有条不紊地扇动骨质翅膀,载着我们,徐徐降落到地面高台台阶消失的位置。

    所幸韩冬燕子没被变成骨质翅膀的一部分,我看见了人事不知的他们。敌人的骑乘把这些没用的“废料”甩在地上,抖抖翅膀。它的头上高高耸起一只弧线优美的角,像精心打磨的白玉,事实上,整只巨兽都像白玉,寒光凛凛令人敬畏,欣长的身形和骨质翅膀让大枯灵自惭形秽。巨兽仰头,折叠刀似的收起长角,归拢羽翼,白色像开始吸收夜的颜色般变得漆黑,巨兽变成黑色大马,马收起翅膀,身后配备马车,马车和马融成一体,被别克取代,别克车身车头大幅调动,劳斯莱斯飞翔女神代替了三个盾牌。我才明白,罗冽之所以在高柱倒塌后气定神闲,是因为那凌空的骨骼大殿就是他的骑乘,永恒的骑乘,跨越各个时代的骑乘。眼花缭乱的变形结束后,座驾变成一把高椅,罗冽拍拍椅把,并没坐,走向罗婷。

    罗婷手上还套着那个大圈,她有些畏缩地后退一步,罗冽拉起她的手,看向一只正在收拾“浮雕”的枯灵:“好吃吗?”

    枯灵做错事似的,暂停了进食。

    “——还不错?味道还不错。你们呢?你们觉得怎样?如果都觉得不错,那是因为你们太饿了!太饿了,没的挑,多少年来窝在这个黑旮旯里,只能吃这个,不吃就没得活!可你们闻闻,闻闻,外头,几十米的外头,有多少好东西?多少?多得你们不敢想!”枯灵们集体耸动着类似鼻子的东西,枯骨探针一样指着四周。

    “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为什么?因为有它们——”罗冽攥起罗婷的胳膊,“有这些个渡灵!它们在外头,我们就必须在里头,在这儿忍着,可现在,渡灵不剩几个了,它们被人类干掉了!世界脏了,它们没吃的了,可咱们呢?咱们有啊!只要你出了这门——”罗冽直指门外,枯灵们一片啸叫,罗冽却又收回手,等待枯灵们安静,“可有的枯灵,恨我。”——他停在一只体型稍大的枯灵前,枯灵绷起脊背,“因为我也是渡零,我是你们的敌人——我是吗?”罗冽朝那只枯灵走近一步。

    “我是啊,”罗冽说,“我不仅是敌人,以前还是人,但为什么我能站在这儿?因为它,”罗冽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因为它,它在我这儿,你们的魂儿,在我这儿,它是我的脊梁骨,我跟你们一样!”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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