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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章 子弹穿过头颅(十二)

    四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从医院取药品回來,突然不见了他的踪影。我急坏了,满院子找,都说沒看见。住8号楼的胡德平老将军拦住我,惋惜地说, 我看老韩活不过今年了。小伙子别急,他今天不会有事的。他能去哪里?你去山上找找看。胡老的话提醒了我,我飞奔着往山上爬,好几次滑倒在地,肘部和膝盖摔出了血,疼得我眼冒火星。我跑到南坡的陵园,果然看到了他的背影。他坐在一座墓基上,双臂死死抱住一块石碑,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捆稻草--他居然脸贴着石碑睡着了,晶亮的涎水把铭文都打湿了一片。我摇醒他,他把右手放在头顶上,口齿含混地说这是在哪里,我的脑袋还在吗?

    这是他最后一次上山。谁也弄不清他是怎么爬上來的,犹如神助一般,他竟然沒有摔伤。回去的时候,于所长派來两名警卫战士,我们三人轮流背着他,好歹才把他护送下山。

    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回到家后,我偷偷落了泪。当天傍晚,就和于所长一起把他送进了医院。从此,他再也沒能回到7号楼。

    院方提出让家属陪床,于所长打电话把他的儿子韩军叫了來。韩军磨磨蹭蹭來到后,面无表情地在他父亲的病床前踱了一会步。韩天成正在昏睡,并不知道儿子來看他。

    1975年底,22岁的韩军涉嫌卷入一起流氓案,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当时宋燕玲还在“靠边站”,她把电话打到韩天成在外地的军部,要他回省城一趟,找人把儿子办出來。她说,同时卷入那个案子的好几个有后台的嫌疑人都溜了,凭什么光抓韩军,你作为堂堂一军之长,不能袖手旁观。韩天成却一听就火了,说他干别的我原谅,乱搞女人绝对不可原谅,他是自作自受。儿子天天跟你在一起,你也有责任。话沒说完,就把电话扔了。结果韩军被判五年徒刑。他们父子之间的芥蒂就是这时形成的。干休所人人都知道这事。

    韩军把于所长叫到走廊上,有点动情地说:“我爸在战争年代作战勇敢,出生入死,多次负伤,屡立战功,解放后又致力于我军现代化建设,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做人正派,不搞腐化,像这样的高级干部,实在不多。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党,最后时刻,就得靠党派人來侍候他,我想我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韩军一席话,说得于所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站在一边,心想把那段话的后面几句去掉,就可以作为一篇简短的悼词。韩军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看他决绝的样子,恐怕他永远不想和他的父亲和解了。于所长脸色铁青,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说:“怎么啦?你以为组织上不管吗?当然要管!不但要管,而且还要管好!”

    于所长和我商量,说让我先顶一阵,他再派人來顶替我,保证不会耽误我参加考试。我点头同意。后來于所长到底沒派人來,这样我就一直陪伴韩天成,直至他生命终结。

    其实高干病房条件不错,老头住里间,我住外间,每天都可以洗热水澡;医院还时不时派个护士帮帮我,而且不用做饭,我觉得比在干休所时还轻松。有个叫黄涛的小护士见我有空就捧读课本,说:“有韩老英雄保佑,小韩你会考上军校的。”这话说得我心花怒放。望着她姣好的姿容,我的身体竟然不争气地躁动起來。我的脸红了。

    在韩天成最后的日子里,宋燕玲倒是表现出了她宽广的胸怀。她隔三差五來医院探望,有时陪丈夫说几句话,有时啥也不说,就坐在床头,握住男人的手,看他休息。这一对沒有摘到爱情果实的革命者,最后时刻焕发出的桑榆之情,算是给他们的往昔岁月做了一点补偿。

    韩天成断断续续对我谈了他对后事的要求。他说他过世之后,不要把骨灰盒放进凤凰山上的纪念堂,存在哪里沒用,白占地方,多少多少年后,谁还记得他?要把它葬在家乡的土地上,找个僻静处,拢一堆黄土,足矣。和土地在一起,他的灵魂才会踏实。又说他有个祖先,年轻时在外地做官,告老还乡后又做起振兴家业的梦,其实是害了后代。他从沒做过这样的梦,只想百年之后把这把老骨头运回去,他从那里來,再回那里去,顺理成章。还说他的存款要建一所育英小学。他让我捡重要的记下來,向组织上汇报。

    最后他对我说:“起子,将來你也要这样做,不管你当多大的官。”

    这天我回干休所取东西,见7号楼换装了崭新的铁门,韩军和他老婆艳芳正拿着皮尺丈量房间。我明白了,他们是趁老爹还有一口气,先把房子占下來,以免被干休所收走。我看到老头用來盛放存款折的一个小抽屉也被撬开了,心里颇不痛快。韩军扔给我一支烟,说:“我父亲从沒为我着想过,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自己也承认这点。我给他做了四十多年儿子,得到的报酬就是这栋老房子和这点钱。和别人比比,多吗?不多。真不多!”

    韩军非要拉我坐下聊聊。客厅里的破沙发已被弄走,我们只好盘腿坐在水泥地上。韩军说,是战争使父亲变得冷酷了。父亲最大的悲剧是不会遗忘,战争早已结束,他却仍然沉湎其中,可看看人家,谁还老念叨过去?眼前的事还忙不过來呢!巴顿有一句话说得好--一个将军,最好是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韩军又扔给我一支烟,替我点上,说:“小韩,不管怎么说,我和我母亲确实非常感激你,你照顾了他一年多。”

    我说:“我和首长都是老韩家的后代,几百年前一个祖宗,照顾他是份内的事。再说,又是组织安排的,是我的本职工作,不需要感激。”

    离开韩军,我首先想到,老头建育英小学的愿望已不可能实现。向组织上汇报他的遗愿时,我擅自做主,把关于遗产一项的处理要求悄悄抹去。

    这期间还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朋友林建明东窗事发,他和赵冬在一个咖啡馆约会时被捉住。其实他们的事领导早有察觉。士兵玩这种游戏等于玩火,林建明不是不知道,他实在是昏了头。结果他受到严重警告处分,被调出机关大院,派往东部山区的一个守备团继续站岗放哨,而且他参加全军统考的资格也被取消。赵冬则因为有人说情,暂时不作处理,等待年底复员。

    林建明來医院向我告别时神色惨淡。他说他不后悔,他毕竟爱过,他爱赵冬,赵冬也爱他,这就够了。他们把一段真挚的爱情故事留给军营,让后來者咀嚼吧。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和赵冬不会再有什么结果了。我送他下楼,在楼梯拐角处,他拥抱了我一下。这种重于泰山的战友情谊竟使我们有了诀别的感受。

    韩天成是在六月下旬的一天深夜走的,走时很安详,死因是心脏衰竭。他沒有惊动任何人,当时外面下着小雨,大家都在睡觉。我最先发现的。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黑衣人在往悬崖下面推他,他也不反抗,任由那个黑衣人往下推。我突然就醒了,光脚跑到他床前伸手一试,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我看到他微微皱着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紧紧扣着太阳穴,像一个智者在思考。但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个姿式像自戕动作。从此,这个画面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医生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手拿开。

    追悼会那天,來了很多人,光小轿车就摆了一大片。一位中将致悼词时,我负责搀扶宋燕玲。我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于所长跑上跑下,衣服都湿透了。这个会开完,紧接着还要开一个,参加这个会的大多数人要留下來,对另一个亡灵进行追悼。被追悼者是住8号楼的军区原副参谋长胡德平老将军, 胡老几天前的夜里突发大面积心梗,当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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