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情 缘
（陈奎）
第一章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岭南县火车站在昏暗的街灯照射下显得凄凉和安静。用红砖彻成的火车站大门口一字形停放着四辆拉客的三轮车和两架拉货用的板板车，几个车夫围在第二辆三轮车前闲谈着什么……这是一个客货两用的火车站，肩负着东南十几个县货物的进出与周转；也是人们出差、走亲访友的中转站。白天，这里非常热闹；运煤的嘣嘣车、马拉车及运货的汽车穿梭不停，马车的甩鞭声又与汽车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吵得过往的行人面对面地说话都难以听见；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小商小贩混在一起，使火车站成为县城里最热闹的一个地方。一到晚上火车站显得比县城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清静；除了偶尔看得见几个过路的行人外，就是停在火车站大门口等候生意的三轮车和板板车。只有火车客车到来的前后十来分钟，车站躁动一阵之后又恢复了它的宁静。
“嘀——嘀——”几声汽笛的长鸣声划破了夜间的宁静。一辆火车由西向北轰隆轰隆地开过来，车站立即躁动起来；正在闲谈的几个车夫收起了话题，回到了自己的车前，准备迎接下火车的客人。
这时，一个手提蓝色帆布旅行包的军人急匆匆地走出了火车站大门。第一辆三轮车夫立即上前热情地问道：“同志，你到哪里？需要坐车吗？”
军人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迈着噔、噔、噔地大步，目不斜视地向城区走去。这位军人大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略为偏瘦的体形显示出他的精干，粗黑的浅平头罩在他的头上，给人一种刚毅般的感觉；浓眉下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加上他比一般人高一点的鼻子，再加上与之相匹配的薄薄嘴唇，更显示出他的精明与强悍。他大步流星地走到1路公共汽车站台前，想乘坐1路公共汽车进城；可1路公共汽车站台上没有一辆公共汽车。他想，是不是收车了？便急忙走到站牌前观看站牌上公布的收发车时间。站牌上写着：1路公共汽车：夏季收车时间20点30分；冬季收车时间20点。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针、分针已经指到20点15分，毫无疑问，公共汽车已经收车了，怎么办呢？他稍微踌躇了一下，拉开步子向城里走去……
他，就是本小说的主人公林志山。
林志山是岭南县汪家坝人。1965年应征入伍到云南当兵，在部队一干就是十几年。昨天，他接到家里发给他的电报：“父亲患重病一个星期，请速回。”接到这份电报他归心似箭，立即向领导请了探亲假，收拾一点东西往家里赶；没想到火车在路上晚点了四个多小时，不然的话，他现在已经坐在父亲的床边了。看来，今天晚上只有在长途汽车站附近的旅馆住宿，明天一早赶班车回家。虽然才八点多钟，由于到了深秋季节，街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一两辆自行车出现在街道上；他们都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徒步赶路的军人；一个军人，怎么连三轮车都舍不得坐？
林志山没有理睬他们惊奇的目光，只顾朝前赶路。半小时之后他走进了长途汽车客运站旁边的小旅馆，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躺在床上休息，想尽快入睡，明天早点起来赶车。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故乡，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晃动……他的家乡叫汪家坝，是岭南县最边远的一个乡镇；离县城大概有五十多公里，是县里最穷的一个乡镇。他的家就是在那树子也不长的山脚下面，前面有一个大坝，周围的汪姓人家比较多，人们逐渐把该坝叫汪家坝了。虽说是坝，宽也不过一华里，长大约有两华里，四周都是起伏不平的山包。1949年10月，随着共和国的诞生他来到了人间，成为共和国的同龄人。在家他是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父母、哥哥、姐姐都很喜欢他，什么事都让着他，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小的时候有好吃的东西先给他吃，有好玩的东西先让他耍。家乡地多田少靠天吃饭，遇到风雨不顺的年成细粮骤然减少，吃饭大都以粗粮为主，顿顿都是红苕稀饭或玉米粥，只有过年期间才能吃上几顿白米干饭；而他，每个星期都要享受特殊待遇，吃上一两顿大米饭；这个政策是父亲叫母亲执行的。三年自然灾害，正在读小学的他知道了粮食的珍贵，他仍然在父母的呵护下享受了特殊待遇，挨饿的时间少，只是一两个月才能吃上一次白米饭。而他的哥哥姐姐呢？一年到头吃的是粗粮，还要经常挨饿。艰苦的农村生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中学期间他就有了志向：不管考不考得起高中，他都要离开偏辟的农村到外面闯荡。1965年秋中学毕业他没有考上高中，只好回到农村同哥哥姐姐一样，拿起了锄头扁担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但是，走出农村的志向始终没有改变。他知道，一个农民的儿子要想走出农村，唯一的希望就是去当兵。当年冬天他顺利地通过各种检查与考核，来到云南省昆明市当兵，成为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高兴的心情用语言是无法表达的。新兵训练一结束，他被分配到汽车修理厂当学徒；由于他勤奋好学，不懂就向老师傅请教，工作中积极肯干不怕艰苦，深得同事和领导的好评。干活期间遇到了难题，一是从书本上找答案，二是向师傅求教；不到三年就熟练地掌握了汽车修理技术，还学会了开车，成为厂里的一名技术骨干；第三年他被破格提拔为技术员，去年被提拔为修理厂副厂长，享受副营职政治生活待遇。这次回家探亲有两个目的：一是看望生病的父亲；二是向他们报告一个好消息，他就要当爸爸了。想到快要出生的孩子，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几声尖叫的汽车喇叭声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睛一看，屋里还是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亮；他只好抬起手看了一下腕上的夜光表，看见时针、分针已经指向5∶50，他即刻翻身下床简单地梳洗一下，提着旅行包走出旅馆，搭上了开往石龙镇的长途客车。
几分钟之后汽车出了县城，急驶在铺满碎石的崎岖公路上。
天渐渐地亮了，一股股白雾向汽车扑来。驾驶员见野外起了雾，自觉地减慢了速度向前移动。峡谷、山顶两重天，谷底雾大，一团团雾气扑向汽车，挡住了驾驶员的视线；驾驶员急忙打开所有的灯光照射，能见度仍然只有二十多米远，有些时候只有几米远。为了保证车辆安全，驾驶员只好把车停在路边，等雾气小一点之后再向前运行。只有到了山顶雾气才淡薄一些，视线比山下好起来，行驶的速度比先前快多了。谷底，山顶，再谷底，再山顶，汽车在起伏跌宕的乡村公路上行驶，很多时候给车上乘客带来恐惧和担心。每当汽车运行到谷底，一团团雾气扑向汽车的那一瞬间，乘客的心都收紧了，胆战心惊地望着窗外，生怕发生意外事故。驾驶员始终保持冷静的态度，迎着雾团该停则停，该走就走。林志山知道雾天行车的难度，稍有不慎就会酿成重大交通事故。好几次汽车的前轮胎悬到了崖边，车上的乘客吓得尖叫起来；只有他没有叫喊，因为他是军人，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一个军人沉着冷静的态度，才能克服心里上的紧张和慌乱。不管乘客怎么叫喊和担心，驾驶员始终镇静自若，在最危险的时候拉回了方向盘。他为驾驶员的胆大心细感到骄傲，只有这样的驾驶员才是最棒的。
汽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三个多小时才走了二十多公里路。要是在晴天，汽车早已到了石龙镇，他正徒步向家里走去。归心似箭的他暗暗埋怨这倒霉的鬼天气，使他又推后了几小时回家。“呯”的一声巨响从车后传来；驾驶员立即踩死刹车把车停下，跳下驾驶室跑到后面一看，左后轮的主胎爆了；他立即返回驾驶室，从工具箱后面拖出一根敲胎棍下车,向车内的乘客喊道：“哪个下来帮我换换轮胎？”
林志山自告奋勇地高声应道：“我来。”说完同驾驶员一道来到车后，从备胎架上取下一只半新旧轮胎。驾驶员用铁棍敲了一下，发现放下来的轮胎没有一点弹性，是只没有气的瘪胎。林志山很不高兴地问道：“怎么搞的！备胎是一个瘪胎？”
驾驶员突然大声骂道：“狗日的五娃子，轮胎烂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老子在路上当山大王。”昨天他休息，公司安排机动驾驶员顶他的班；汽车在半路上轮胎坏了，顶班驾驶员换上了备用胎，回去之后没有把轮胎调换过来，也没有把换下来的轮胎拿去修补。怎么办呢？驾驶员叫苦连天，不知怎么处理这件事才好？林志山看看快到晌午了，就向驾驶员：“赶快通知单位派车救急，不然的话，你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说完，拿起车上的旅行包，徒步向家里走去。
从这里到石龙镇有十多公里的路程。石龙镇到汪家坝还有五、六公里，两段路加起来有十五六公里，走得再快也要三个多小时时间。他感到肚子有些饿了，拿出早上没吃完的一个馒头充饥，顺着公路徒步向前走去。很久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了，肩上又有二十多斤的负荷，显得有些吃力；没走多远背上就渗出了汗水，脚也酸痛起来。一想到快要到家了，归心似箭的他忘记了疲劳，拉开大步向前运动，终于在下午4点20分踏进了阔别几年的家门。
一踏进家门直奔父亲房间。看见父亲卧在床上，头部支得高高的，张开嘴不停地喘着粗气；每出一口气都要喘息半天，脸色腊黄浮肿，床边放了一个专门接痰的瓦罐。目睹了病床上的父亲，林志山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大声地叫了一声“爸爸”，来到了父亲的床边。父亲听见喊声，昏暗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面部释放出光彩，张开嘴想答应，但喉咙好像被痰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来，只好抬起干枯的手示意他坐在床边。他像一只听话的羊羔坐到床边，抚摸着父亲干枯的手：“爸，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不到区卫生院住院呢？”父亲接上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我……是……老……毛……病……犯……犯……了，今年……特……特别……厉……厉害；叫……他们……不……不要……告……告诉……你，你……你现在……是……是干部，要……注……注意……影……影响；”“响”字还没有说出来，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咳起来……，林志山急忙站起来，左手撑着他的肩，右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捶打着，想使父亲的胸部舒服一些。母亲端着一碗荷包蛋走进来，递到他的手中：“山儿，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饿了，先喝点水垫垫底，等会儿给你弄晚饭；我来弄他。”林志山不敢拒绝母亲的一片爱心，接过盛着鸡蛋的碗，看着碗里六个热气腾腾的糖心蛋，止不住的泪水顺颊而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是一片模糊……
母亲一边轻轻地捶打着父亲的背，一边唠唠叨叨地：“他啊！就是假正经；天天都在念你，说你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听了母亲的称赞，林志山更加伤心，真想大哭一场，发泄自己的伤感，但他不敢，怕惹得两位老人更加伤心，端着碗走到屋外，对着空旷的田野抽泣起来……
初冬的夜晚寒气袭人，大部分农户做完家务已经早早入睡。只有林家打破了往日的寂静，笑语声不断从屋里传出来，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生气。哥哥姐姐听说他回来了，带着侄儿侄女来看他，大家有说有笑，话声、笑声传到了野外，山村骚动起来；看家狗认真地履行自己职责，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林志山摸着两个侄子的头：“你们快有弟妹了。”
大姐急忙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林志山摇摇头：“不知道。”
母亲非常开明地：“在城里，生男生女都一样；好久生？”
“预产期是明年3月。这次回来主要是看望父亲，再就是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孩子出生之后，头几年没有时间回来看你们，照顾爸爸、妈妈的事只有落在哥哥姐姐头上了。”
大哥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放心吧！两个老人有你哥哥、姐姐撑着，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安心工作，干出一番大事业让我们林家风光、风光。”
二姐生怕其他人抢了话题：“大哥说的一点没有错，我们村两千多号人，数你最有出息；人家都说我们家的祖坟上栽了弯弯柏树。兄弟，在部队上好好地干，争取官当大些；爸爸妈妈的事不用你操心。”
听了他们的一席话，他感到满足，也很歉意。哥哥姐姐对他多么好啊！父亲听了他们的对话脸上放出灿烂的笑容，断断续续地：“我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少操心我，在部队上好好地干，越往上走越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了父母的支持，兄长的鼓励，他感到无比幸福。他向他们保证：“我一定好好干，用行动报答你们对我的期望。”最后，他把带回来的礼物分给了他们。
林志山在老家一共待了10天。10天里，有5天时间陪父亲到区卫生院输液，剩下几天就是会会儿时的朋友、走走亲戚。父亲积劳成疾患上了肺气肿，要想根治是不可能的。输液只是对病理表面进行控制，一旦着凉或劳累又会复发，当地人把这个病称为富贵病。这期间他会见了一些老同学；从同学中得知他上中学时最要好的同学黄远明已经转业回到地方，在县粮食局车队工作。黄远明是桑梓镇人，中学时期的同班同学。由于爱好和志趣相投，两人的关系处得相当融洽，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要跳出农村，到外面去闯当一番。当兵是他们走出农村的唯一途径。中学毕业的那年冬天，两人一起参加了政审和体格检查，原以为可以分到一个部队，没想到他被昆明军区选中到了昆明；黄远明却去了野战部队，驻扎在新疆一带。开始几年他们保持着通信联系，后来由于野战部队换防频繁，地点变动太大，他们就失去了联系，没想到他这么快回到了地方。他决定回部队之前到县城去看看他，了解地方上的一些情况，为自己今后的转业做好准备。
在石龙镇街上，他碰见了童年时期只见过两次面的四姨婆。四姨婆病恹恹地坐在卫生院大门口。看到那她病歪歪的样子，林志山产生了怜悯，急忙上前问道：“四姨婆，你在这里干啥？”
四姨婆睁开她那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有些不认识地、嗫嚅着嘴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林志山；你曾经叫我山儿。”
四姨婆的岁数跟父亲差不多。反应相当迟钝，记忆也很差；想了好半天才带着喜悦的神色问道：“你是林老五的幺儿子？”
“对，我是林老五的幺儿子——山儿。”
老人再一次用浑浊的目光盯着他：“你，当兵去了？”
“现在还在部队上，回来看看我爸爸。四姨婆，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大声地问道。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而是用手捂住了胸口，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从她不掩饰的动作中，林志山猜想她一定是得了什么病，说不定是个慢性病；同情的心情油然而升，急忙从留足返回部队的差旅费中，抽出三张拾元的人民币递到她面前：“四姨婆，你病得不轻，快进去看看吧！”
老人用手档住了他递过来的钱：“不，我不要，我没有生病。”
“我是你的侄子，你还拘束什么？快拿着！”说完，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就把钱塞到她的手里。
回部队的前一天，林志山在县粮食局车队见到了昔日的同窗好友黄远明。黄远明告诉他：前年10月的一场车祸，使他的第三腰椎骨折；新疆地区天气寒冷、干躁，气候又变化无常；气候变化的时候腰部疼痛厉害，他只好向部队提出转业申请；部队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特殊，同意他提前转业回地方工作。回到县上，组织部门安排他到县粮食局汽车队工作，任办公室副主任。“老林，现在地方上正缺干部，你早点转业回地方，可以安排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凭你的本事，在地方上也能干出一番事业的。”
听了黄远明的话，林志山有所触动。自己不可能在部队上干一辈子，提前回地方说不定真能干一番事业。他决定回部队之后，就向组织提出转业申请。
回到部队，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没有直接表示反对；只是对他说：“转业是迟早的事，你不可能在部队上待一辈子。我现在快要临盆了，是不是等孩子大点以后再说？”妻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妻子向倩华是个高中毕业生，比他小4岁，在市百货公司工作，是长兴百货商店的一个小组长；她对工作认真负责，年年被评为店里的先进工作者，深受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怀孕期间组织上考虑到她行动不便，给她调换了一个库房记账的工作。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心地也善良，说话时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把每一个细小问题说得很清楚，话中还有很多道理。他赞同她的意见的，怀孕期间行动不方便，小孩出世后又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精力考虑转业的事；今天只是给她提个醒，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农历正月十八，盼望已久的儿子终于呱呱落地来到人间，给家庭带来了喜悦和欢乐。从此，他的心里有了寄托，有了无限的希望……，与此同时，自卫反击战打响，修理厂除了完成正常的修理任务之外，还担任了支前运输任务；他比厂长年轻，支援前线的运输任务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他身先士卒，带领车队绕过一道道封锁线，将后勤物资顺利地送到了前线。自卫反击战结束，他受到了军区的特别表彰，荣立一等功，提升为修理厂厂长，享受正营职待遇。儿子在妻子和丈母娘的精心照料下长得白白胖胖的，活像一个小菩萨。一回到家里，首先看望的是儿子，抱着儿子玩这玩那，经常忘记了吃饭；他与儿子已经融为一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伦之乐吧。
儿子出世的第二年冬天，妻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为家庭增添了一个女儿。女儿的到来给家里增添了活力，增加了喜悦的气氛。他热爱家庭，更热爱自己的专业，先后完成了两年制中等汽车修理专业的自学和汽车管理专业大专班的学习；使自己在文化程度、专业理论、专业实践等方面有了一个大大的飞跃。部队大裁员期间，经过他反复考虑，再一次将转业之事提到议事日程，他征求妻子的意见：“我准备打转业报告。”
妻子高兴地问道：“好啊！你喜欢到哪个部门？”
“回我的老家——岭南县。”
妻子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有些不解地问道：“这里比你老家好多了，为什么不留在这里？”
“只有老家才有我用武之地，我确实太想念故乡了。”
“你回到了故乡，我就要背井离乡，你说我想得通吗？”
“你跟我一起走，相信组织上会安排好我们的工作。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没见到他们的婆婆、爷爷；有时候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在岭南，有我施展才华的地方；在这里，我像菜子落海一样。”
“你离家近了，我离家就远了；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这里，我就不想他们吗？”
“岭南县城虽小，那里很有发展前途；你想家人的时候，可以经常回来看看他们，还可以把他们接到我们那里去。”
向倩华无法说服丈夫留在大城市，也没有理由阻拦丈夫去干一番事业；女人嘛，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带好孩子就是了。她同意了丈夫的想法，支持他转业回到老家。她决定不管组织上批不批准他转业，今年也要抽时间把两个孩子带回去见见爷爷和婆婆。
报告打上去之后，领导三番五次地找他谈话，要他再干两三年再走。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转业晚了不好安排工作，趁我现在还年轻，早点转业到地方，可以安排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晚了，选择的范围就小了。”经过他三番五次地要求，组织上批准了他的转业申请。当年10月中旬，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女离开了培养他成长的大城市——昆明，回到了落后的、离别了17年的岭南县。
一家四口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老家。林志山走进家门，看到里里外外只有母亲一个人忙碌，不祥之感产生了。他立即向母亲问道：“爸爸呢？”
母亲低着头悲伤地：“他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不通知我？”
母亲颤动着嘴唇，嗫嚅地：“你上次回来的第二年秋天就走了。临走前他再三叮嘱我，叫我不要把他走的消息告诉你；他说你的工作太忙，不要因为他的死影响了你的奋斗。那时，你来信告诉我们：‘你支援前线几个月没有回家。’我们尊重他的遗嘱，没有把他走的消息告诉你。”
林志山还未听完母亲的话失声痛哭起来：“爸爸！你临走之前为什么不让我见你一面啊！你处处都在为我考虑，难道你就不想见见你的山儿吗？”
“他怎么不想见你？病中经常唠叨你；临走之前，他要我拿出你在部队上的照片给他看；他是拿着你的照片才闭上眼睛的。”
林志山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他跌跌撞撞地走进父亲原来住的房间，扑在床上痛哭起来……向倩华听了婆婆的叙述，脸上挂满了泪珠，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了公公的房间，她向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你爷爷真好！”
两个孩子没有听懂她的话，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停地叫喊着：“妈妈，妈妈……”
林志山从父亲去世的悲痛中振奋了精神，决心用自己的行动实现父亲的愿望；他把妻子和孩子安顿在家里，只身回到岭南县落实工作去了。
岭南县组织部干部安置办公室，一位与林志山年纪相仿的干事向他：“根据你的档案，有两个单位你去最合适，一个是地区汽车队，一个是公共汽车公司；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最需要人的是公共汽车公司；我建议你最好到那里去，那里的发展前途可能要好些。”
林志山听了他的介绍有些为难了。为了慎重起见，他向干事回答道：“我考虑一下，明天上午答复。”
他直接到了粮食局车队，找到了正在上班的黄明远同学，把组织部干事的意见告诉了他。经过他们认真分析，认为到地区汽车队比较好，一是该车队组建时间比较长，经济效益好，管理正规，有住房，爱人的工作也好安排。公共汽车公司刚刚组建不久，各方面条件都很差，没有住房，妻子的工作难以解决。
第二天上午9点，他再次来到组织部干部安置办公室；除了昨天见到的那位干事外，还多了一位一副干部模样，年龄在50岁左右的中年人。干事见他进来就直接问道：“考虑得怎么样，想到那个单位？”
他认真而又肯定地回答：“到地区汽车队。”
干事没有正面回答同意或者不同意，立即把目光投向了那位干部；然后向他：“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公共汽车公司的南经理，他想跟你谈谈，”南经理看着他自我介绍：“我叫南豫川，河南开封人；现在是公共汽车公司的经理兼书记。看了你的档案，我认为你到我们单位最合适；公共汽车公司组建不到三年，工作条件比较艰苦，却很有发展前途；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企业会发展壮大的。公司目前只有三条营运线路，十七台客车，八十多个职工，修车场地、办公条件都很差。但是，职工的积极性很高，有创新、创业的精神；如果你愿意到我们单位，我们非常欢迎；可以为你解决两个实际问题：第一，可以给你解决住房；第二，你爱人的工作可以请示上级部门安排。最重要的一点，从你的档案里了解到，你有修理技术和管理方面的实践经验，在我们那里可以大胆地发挥作用；也就是说英雄有用武之地。小伙子，不要被眼前的表面现象所迷惑，更不要看现在的好与差；而要看将来是否有发展前途。你回去好好地想一下，如果愿意到我哪里来，明天上午给我打个电话。”说完，南经理摸出了钢笔，给林志山留下了电话号码。
林志山认真听南豫川介绍情况的时候；脑子也在迅速地判断、分析、思考。南经理讲的这些情况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虚假的成份在里面。公共汽车将会随着城市的发展而发展。成都、昆明比岭南县大得多，公共汽车线路几十上百条，人们出行都是乘坐公共汽车。但是，岭南县这么小，人口又少，公共汽车能发展起来吗？他又一想，岭南县是地区所在地，下管十几个县；因为通铁路，成了东南七八个县货物中转站，交通位置十分突出；如果要发展的话，条件也是非常好的。他觉得南经理虽然讲的是一口北方话，说出来的话道理简单，没有多少弯弯拐拐的。人们常说：“行不行，看武行。”一看南豫川的武行，就知道他是一个容易接近、没有一点架子的人。南豫川身材魁梧，国字脸，大眼睛，一副慈祥的面孔，说话时不紧不慢却掷地有声，道理不多却使人信服；在这样的领导人下面工作放心、开心。
南豫川写好电话号码递给他，他既没有接也没有看；立即向他说道：“我已经想好了，到你哪里去。”
“好！先带你到单位看看；然后再落实住房和你爱人的工作。”南豫川高兴地说。
林志山在南豫川的带领下来到公共汽车公司。当他一走进公共汽车公司场地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使他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公共汽车公司的所在地，比他想象的还差得多。公司占地面积大约四亩左右，四周是红砖围墙；进大门的正对面是借着围墙搭了一排简易的修车棚，车棚前面和左右两边没有墙，都是空荡荡的；五根顶梁柱是用红砖彻成的方形柱，上面架着钢轨做横梁，横七竖八地焊着许多钢管做支撑，顶上盖着石棉瓦挡日、挡风、挡雨。四个土地沟一字形地排列在地上，靠着围墙放了四个木头做的、跟大衣柜高矮差不多的工具柜；零乱的支车木到处都是；五根铁制的支车凳有两根支着车，剩下三根睡在地上；中间的地沟上停着两辆成色很旧的大客车，十来个修理工在车上车下地忙碌着。修车棚的左边有一排平房，共有五大间；第一间是库房，里面堆着新旧轮胎；第二间是材料库房，里面放着不同类型的汽车配件；第三间比较大，是加工车间；车间里有两台旧车床、一台旧创床和两台成色较新的钻床，还有三张钳工作桌；第四间是修理车间，里面放了一台正在修理的发动机，还有一台牙箱；第五间是电工间。修车棚的右边也是一排平房，分为木工间和漆工间；离木工间不远处有一口土制的碱水锅，里面正冒着热气，是专门用来清洗汽车配件的油腻的；再后面就是厕所。进大门的左边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大约有四五间，公司办公室全部设在这里；办公室内陈设简单，办公桌和藤椅都很陈旧，墙边放着老式文件柜。中间空地是一块坑坑洼洼的土坝坝，大约有一千平方米左右，是公司车辆的停车场。眼前的情景使他有些后悔了，哪是一个正规的运输单位，场地、房屋全是临时建筑，与部队上的修理厂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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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奎）
第一章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岭南县火车站在昏暗的街灯照射下显得凄凉和安静。用红砖彻成的火车站大门口一字形停放着四辆拉客的三轮车和两架拉货用的板板车，几个车夫围在第二辆三轮车前闲谈着什么……这是一个客货两用的火车站，肩负着东南十几个县货物的进出与周转；也是人们出差、走亲访友的中转站。白天，这里非常热闹；运煤的嘣嘣车、马拉车及运货的汽车穿梭不停，马车的甩鞭声又与汽车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吵得过往的行人面对面地说话都难以听见；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小商小贩混在一起，使火车站成为县城里最热闹的一个地方。一到晚上火车站显得比县城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清静；除了偶尔看得见几个过路的行人外，就是停在火车站大门口等候生意的三轮车和板板车。只有火车客车到来的前后十来分钟，车站躁动一阵之后又恢复了它的宁静。
“嘀——嘀——”几声汽笛的长鸣声划破了夜间的宁静。一辆火车由西向北轰隆轰隆地开过来，车站立即躁动起来；正在闲谈的几个车夫收起了话题，回到了自己的车前，准备迎接下火车的客人。
这时，一个手提蓝色帆布旅行包的军人急匆匆地走出了火车站大门。第一辆三轮车夫立即上前热情地问道：“同志，你到哪里？需要坐车吗？”
军人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迈着噔、噔、噔地大步，目不斜视地向城区走去。这位军人大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略为偏瘦的体形显示出他的精干，粗黑的浅平头罩在他的头上，给人一种刚毅般的感觉；浓眉下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加上他比一般人高一点的鼻子，再加上与之相匹配的薄薄嘴唇，更显示出他的精明与强悍。他大步流星地走到1路公共汽车站台前，想乘坐1路公共汽车进城；可1路公共汽车站台上没有一辆公共汽车。他想，是不是收车了？便急忙走到站牌前观看站牌上公布的收发车时间。站牌上写着：1路公共汽车：夏季收车时间20点30分；冬季收车时间20点。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针、分针已经指到20点15分，毫无疑问，公共汽车已经收车了，怎么办呢？他稍微踌躇了一下，拉开步子向城里走去……
他，就是本小说的主人公林志山。
林志山是岭南县汪家坝人。1965年应征入伍到云南当兵，在部队一干就是十几年。昨天，他接到家里发给他的电报：“父亲患重病一个星期，请速回。”接到这份电报他归心似箭，立即向领导请了探亲假，收拾一点东西往家里赶；没想到火车在路上晚点了四个多小时，不然的话，他现在已经坐在父亲的床边了。看来，今天晚上只有在长途汽车站附近的旅馆住宿，明天一早赶班车回家。虽然才八点多钟，由于到了深秋季节，街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一两辆自行车出现在街道上；他们都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徒步赶路的军人；一个军人，怎么连三轮车都舍不得坐？
林志山没有理睬他们惊奇的目光，只顾朝前赶路。半小时之后他走进了长途汽车客运站旁边的小旅馆，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躺在床上休息，想尽快入睡，明天早点起来赶车。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故乡，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晃动……他的家乡叫汪家坝，是岭南县最边远的一个乡镇；离县城大概有五十多公里，是县里最穷的一个乡镇。他的家就是在那树子也不长的山脚下面，前面有一个大坝，周围的汪姓人家比较多，人们逐渐把该坝叫汪家坝了。虽说是坝，宽也不过一华里，长大约有两华里，四周都是起伏不平的山包。1949年10月，随着共和国的诞生他来到了人间，成为共和国的同龄人。在家他是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父母、哥哥、姐姐都很喜欢他，什么事都让着他，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小的时候有好吃的东西先给他吃，有好玩的东西先让他耍。家乡地多田少靠天吃饭，遇到风雨不顺的年成细粮骤然减少，吃饭大都以粗粮为主，顿顿都是红苕稀饭或玉米粥，只有过年期间才能吃上几顿白米干饭；而他，每个星期都要享受特殊待遇，吃上一两顿大米饭；这个政策是父亲叫母亲执行的。三年自然灾害，正在读小学的他知道了粮食的珍贵，他仍然在父母的呵护下享受了特殊待遇，挨饿的时间少，只是一两个月才能吃上一次白米饭。而他的哥哥姐姐呢？一年到头吃的是粗粮，还要经常挨饿。艰苦的农村生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中学期间他就有了志向：不管考不考得起高中，他都要离开偏辟的农村到外面闯荡。1965年秋中学毕业他没有考上高中，只好回到农村同哥哥姐姐一样，拿起了锄头扁担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但是，走出农村的志向始终没有改变。他知道，一个农民的儿子要想走出农村，唯一的希望就是去当兵。当年冬天他顺利地通过各种检查与考核，来到云南省昆明市当兵，成为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高兴的心情用语言是无法表达的。新兵训练一结束，他被分配到汽车修理厂当学徒；由于他勤奋好学，不懂就向老师傅请教，工作中积极肯干不怕艰苦，深得同事和领导的好评。干活期间遇到了难题，一是从书本上找答案，二是向师傅求教；不到三年就熟练地掌握了汽车修理技术，还学会了开车，成为厂里的一名技术骨干；第三年他被破格提拔为技术员，去年被提拔为修理厂副厂长，享受副营职政治生活待遇。这次回家探亲有两个目的：一是看望生病的父亲；二是向他们报告一个好消息，他就要当爸爸了。想到快要出生的孩子，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几声尖叫的汽车喇叭声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睛一看，屋里还是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亮；他只好抬起手看了一下腕上的夜光表，看见时针、分针已经指向5∶50，他即刻翻身下床简单地梳洗一下，提着旅行包走出旅馆，搭上了开往石龙镇的长途客车。
几分钟之后汽车出了县城，急驶在铺满碎石的崎岖公路上。
天渐渐地亮了，一股股白雾向汽车扑来。驾驶员见野外起了雾，自觉地减慢了速度向前移动。峡谷、山顶两重天，谷底雾大，一团团雾气扑向汽车，挡住了驾驶员的视线；驾驶员急忙打开所有的灯光照射，能见度仍然只有二十多米远，有些时候只有几米远。为了保证车辆安全，驾驶员只好把车停在路边，等雾气小一点之后再向前运行。只有到了山顶雾气才淡薄一些，视线比山下好起来，行驶的速度比先前快多了。谷底，山顶，再谷底，再山顶，汽车在起伏跌宕的乡村公路上行驶，很多时候给车上乘客带来恐惧和担心。每当汽车运行到谷底，一团团雾气扑向汽车的那一瞬间，乘客的心都收紧了，胆战心惊地望着窗外，生怕发生意外事故。驾驶员始终保持冷静的态度，迎着雾团该停则停，该走就走。林志山知道雾天行车的难度，稍有不慎就会酿成重大交通事故。好几次汽车的前轮胎悬到了崖边，车上的乘客吓得尖叫起来；只有他没有叫喊，因为他是军人，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一个军人沉着冷静的态度，才能克服心里上的紧张和慌乱。不管乘客怎么叫喊和担心，驾驶员始终镇静自若，在最危险的时候拉回了方向盘。他为驾驶员的胆大心细感到骄傲，只有这样的驾驶员才是最棒的。
汽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三个多小时才走了二十多公里路。要是在晴天，汽车早已到了石龙镇，他正徒步向家里走去。归心似箭的他暗暗埋怨这倒霉的鬼天气，使他又推后了几小时回家。“呯”的一声巨响从车后传来；驾驶员立即踩死刹车把车停下，跳下驾驶室跑到后面一看，左后轮的主胎爆了；他立即返回驾驶室，从工具箱后面拖出一根敲胎棍下车,向车内的乘客喊道：“哪个下来帮我换换轮胎？”
林志山自告奋勇地高声应道：“我来。”说完同驾驶员一道来到车后，从备胎架上取下一只半新旧轮胎。驾驶员用铁棍敲了一下，发现放下来的轮胎没有一点弹性，是只没有气的瘪胎。林志山很不高兴地问道：“怎么搞的！备胎是一个瘪胎？”
驾驶员突然大声骂道：“狗日的五娃子，轮胎烂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老子在路上当山大王。”昨天他休息，公司安排机动驾驶员顶他的班；汽车在半路上轮胎坏了，顶班驾驶员换上了备用胎，回去之后没有把轮胎调换过来，也没有把换下来的轮胎拿去修补。怎么办呢？驾驶员叫苦连天，不知怎么处理这件事才好？林志山看看快到晌午了，就向驾驶员：“赶快通知单位派车救急，不然的话，你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说完，拿起车上的旅行包，徒步向家里走去。
从这里到石龙镇有十多公里的路程。石龙镇到汪家坝还有五、六公里，两段路加起来有十五六公里，走得再快也要三个多小时时间。他感到肚子有些饿了，拿出早上没吃完的一个馒头充饥，顺着公路徒步向前走去。很久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了，肩上又有二十多斤的负荷，显得有些吃力；没走多远背上就渗出了汗水，脚也酸痛起来。一想到快要到家了，归心似箭的他忘记了疲劳，拉开大步向前运动，终于在下午4点20分踏进了阔别几年的家门。
一踏进家门直奔父亲房间。看见父亲卧在床上，头部支得高高的，张开嘴不停地喘着粗气；每出一口气都要喘息半天，脸色腊黄浮肿，床边放了一个专门接痰的瓦罐。目睹了病床上的父亲，林志山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大声地叫了一声“爸爸”，来到了父亲的床边。父亲听见喊声，昏暗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面部释放出光彩，张开嘴想答应，但喉咙好像被痰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来，只好抬起干枯的手示意他坐在床边。他像一只听话的羊羔坐到床边，抚摸着父亲干枯的手：“爸，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不到区卫生院住院呢？”父亲接上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我……是……老……毛……病……犯……犯……了，今年……特……特别……厉……厉害；叫……他们……不……不要……告……告诉……你，你……你现在……是……是干部，要……注……注意……影……影响；”“响”字还没有说出来，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咳起来……，林志山急忙站起来，左手撑着他的肩，右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捶打着，想使父亲的胸部舒服一些。母亲端着一碗荷包蛋走进来，递到他的手中：“山儿，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饿了，先喝点水垫垫底，等会儿给你弄晚饭；我来弄他。”林志山不敢拒绝母亲的一片爱心，接过盛着鸡蛋的碗，看着碗里六个热气腾腾的糖心蛋，止不住的泪水顺颊而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是一片模糊……
母亲一边轻轻地捶打着父亲的背，一边唠唠叨叨地：“他啊！就是假正经；天天都在念你，说你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听了母亲的称赞，林志山更加伤心，真想大哭一场，发泄自己的伤感，但他不敢，怕惹得两位老人更加伤心，端着碗走到屋外，对着空旷的田野抽泣起来……
初冬的夜晚寒气袭人，大部分农户做完家务已经早早入睡。只有林家打破了往日的寂静，笑语声不断从屋里传出来，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生气。哥哥姐姐听说他回来了，带着侄儿侄女来看他，大家有说有笑，话声、笑声传到了野外，山村骚动起来；看家狗认真地履行自己职责，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林志山摸着两个侄子的头：“你们快有弟妹了。”
大姐急忙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林志山摇摇头：“不知道。”
母亲非常开明地：“在城里，生男生女都一样；好久生？”
“预产期是明年3月。这次回来主要是看望父亲，再就是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孩子出生之后，头几年没有时间回来看你们，照顾爸爸、妈妈的事只有落在哥哥姐姐头上了。”
大哥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放心吧！两个老人有你哥哥、姐姐撑着，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安心工作，干出一番大事业让我们林家风光、风光。”
二姐生怕其他人抢了话题：“大哥说的一点没有错，我们村两千多号人，数你最有出息；人家都说我们家的祖坟上栽了弯弯柏树。兄弟，在部队上好好地干，争取官当大些；爸爸妈妈的事不用你操心。”
听了他们的一席话，他感到满足，也很歉意。哥哥姐姐对他多么好啊！父亲听了他们的对话脸上放出灿烂的笑容，断断续续地：“我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少操心我，在部队上好好地干，越往上走越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了父母的支持，兄长的鼓励，他感到无比幸福。他向他们保证：“我一定好好干，用行动报答你们对我的期望。”最后，他把带回来的礼物分给了他们。
林志山在老家一共待了10天。10天里，有5天时间陪父亲到区卫生院输液，剩下几天就是会会儿时的朋友、走走亲戚。父亲积劳成疾患上了肺气肿，要想根治是不可能的。输液只是对病理表面进行控制，一旦着凉或劳累又会复发，当地人把这个病称为富贵病。这期间他会见了一些老同学；从同学中得知他上中学时最要好的同学黄远明已经转业回到地方，在县粮食局车队工作。黄远明是桑梓镇人，中学时期的同班同学。由于爱好和志趣相投，两人的关系处得相当融洽，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要跳出农村，到外面去闯当一番。当兵是他们走出农村的唯一途径。中学毕业的那年冬天，两人一起参加了政审和体格检查，原以为可以分到一个部队，没想到他被昆明军区选中到了昆明；黄远明却去了野战部队，驻扎在新疆一带。开始几年他们保持着通信联系，后来由于野战部队换防频繁，地点变动太大，他们就失去了联系，没想到他这么快回到了地方。他决定回部队之前到县城去看看他，了解地方上的一些情况，为自己今后的转业做好准备。
在石龙镇街上，他碰见了童年时期只见过两次面的四姨婆。四姨婆病恹恹地坐在卫生院大门口。看到那她病歪歪的样子，林志山产生了怜悯，急忙上前问道：“四姨婆，你在这里干啥？”
四姨婆睁开她那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有些不认识地、嗫嚅着嘴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林志山；你曾经叫我山儿。”
四姨婆的岁数跟父亲差不多。反应相当迟钝，记忆也很差；想了好半天才带着喜悦的神色问道：“你是林老五的幺儿子？”
“对，我是林老五的幺儿子——山儿。”
老人再一次用浑浊的目光盯着他：“你，当兵去了？”
“现在还在部队上，回来看看我爸爸。四姨婆，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大声地问道。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而是用手捂住了胸口，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从她不掩饰的动作中，林志山猜想她一定是得了什么病，说不定是个慢性病；同情的心情油然而升，急忙从留足返回部队的差旅费中，抽出三张拾元的人民币递到她面前：“四姨婆，你病得不轻，快进去看看吧！”
老人用手档住了他递过来的钱：“不，我不要，我没有生病。”
“我是你的侄子，你还拘束什么？快拿着！”说完，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就把钱塞到她的手里。
回部队的前一天，林志山在县粮食局车队见到了昔日的同窗好友黄远明。黄远明告诉他：前年10月的一场车祸，使他的第三腰椎骨折；新疆地区天气寒冷、干躁，气候又变化无常；气候变化的时候腰部疼痛厉害，他只好向部队提出转业申请；部队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特殊，同意他提前转业回地方工作。回到县上，组织部门安排他到县粮食局汽车队工作，任办公室副主任。“老林，现在地方上正缺干部，你早点转业回地方，可以安排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凭你的本事，在地方上也能干出一番事业的。”
听了黄远明的话，林志山有所触动。自己不可能在部队上干一辈子，提前回地方说不定真能干一番事业。他决定回部队之后，就向组织提出转业申请。
回到部队，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没有直接表示反对；只是对他说：“转业是迟早的事，你不可能在部队上待一辈子。我现在快要临盆了，是不是等孩子大点以后再说？”妻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妻子向倩华是个高中毕业生，比他小4岁，在市百货公司工作，是长兴百货商店的一个小组长；她对工作认真负责，年年被评为店里的先进工作者，深受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怀孕期间组织上考虑到她行动不便，给她调换了一个库房记账的工作。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心地也善良，说话时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把每一个细小问题说得很清楚，话中还有很多道理。他赞同她的意见的，怀孕期间行动不方便，小孩出世后又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精力考虑转业的事；今天只是给她提个醒，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农历正月十八，盼望已久的儿子终于呱呱落地来到人间，给家庭带来了喜悦和欢乐。从此，他的心里有了寄托，有了无限的希望……，与此同时，自卫反击战打响，修理厂除了完成正常的修理任务之外，还担任了支前运输任务；他比厂长年轻，支援前线的运输任务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他身先士卒，带领车队绕过一道道封锁线，将后勤物资顺利地送到了前线。自卫反击战结束，他受到了军区的特别表彰，荣立一等功，提升为修理厂厂长，享受正营职待遇。儿子在妻子和丈母娘的精心照料下长得白白胖胖的，活像一个小菩萨。一回到家里，首先看望的是儿子，抱着儿子玩这玩那，经常忘记了吃饭；他与儿子已经融为一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伦之乐吧。
儿子出世的第二年冬天，妻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为家庭增添了一个女儿。女儿的到来给家里增添了活力，增加了喜悦的气氛。他热爱家庭，更热爱自己的专业，先后完成了两年制中等汽车修理专业的自学和汽车管理专业大专班的学习；使自己在文化程度、专业理论、专业实践等方面有了一个大大的飞跃。部队大裁员期间，经过他反复考虑，再一次将转业之事提到议事日程，他征求妻子的意见：“我准备打转业报告。”
妻子高兴地问道：“好啊！你喜欢到哪个部门？”
“回我的老家——岭南县。”
妻子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有些不解地问道：“这里比你老家好多了，为什么不留在这里？”
“只有老家才有我用武之地，我确实太想念故乡了。”
“你回到了故乡，我就要背井离乡，你说我想得通吗？”
“你跟我一起走，相信组织上会安排好我们的工作。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没见到他们的婆婆、爷爷；有时候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在岭南，有我施展才华的地方；在这里，我像菜子落海一样。”
“你离家近了，我离家就远了；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这里，我就不想他们吗？”
“岭南县城虽小，那里很有发展前途；你想家人的时候，可以经常回来看看他们，还可以把他们接到我们那里去。”
向倩华无法说服丈夫留在大城市，也没有理由阻拦丈夫去干一番事业；女人嘛，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带好孩子就是了。她同意了丈夫的想法，支持他转业回到老家。她决定不管组织上批不批准他转业，今年也要抽时间把两个孩子带回去见见爷爷和婆婆。
报告打上去之后，领导三番五次地找他谈话，要他再干两三年再走。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转业晚了不好安排工作，趁我现在还年轻，早点转业到地方，可以安排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晚了，选择的范围就小了。”经过他三番五次地要求，组织上批准了他的转业申请。当年10月中旬，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女离开了培养他成长的大城市——昆明，回到了落后的、离别了17年的岭南县。
一家四口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老家。林志山走进家门，看到里里外外只有母亲一个人忙碌，不祥之感产生了。他立即向母亲问道：“爸爸呢？”
母亲低着头悲伤地：“他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不通知我？”
母亲颤动着嘴唇，嗫嚅地：“你上次回来的第二年秋天就走了。临走前他再三叮嘱我，叫我不要把他走的消息告诉你；他说你的工作太忙，不要因为他的死影响了你的奋斗。那时，你来信告诉我们：‘你支援前线几个月没有回家。’我们尊重他的遗嘱，没有把他走的消息告诉你。”
林志山还未听完母亲的话失声痛哭起来：“爸爸！你临走之前为什么不让我见你一面啊！你处处都在为我考虑，难道你就不想见见你的山儿吗？”
“他怎么不想见你？病中经常唠叨你；临走之前，他要我拿出你在部队上的照片给他看；他是拿着你的照片才闭上眼睛的。”
林志山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他跌跌撞撞地走进父亲原来住的房间，扑在床上痛哭起来……向倩华听了婆婆的叙述，脸上挂满了泪珠，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了公公的房间，她向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你爷爷真好！”
两个孩子没有听懂她的话，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停地叫喊着：“妈妈，妈妈……”
林志山从父亲去世的悲痛中振奋了精神，决心用自己的行动实现父亲的愿望；他把妻子和孩子安顿在家里，只身回到岭南县落实工作去了。
岭南县组织部干部安置办公室，一位与林志山年纪相仿的干事向他：“根据你的档案，有两个单位你去最合适，一个是地区汽车队，一个是公共汽车公司；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最需要人的是公共汽车公司；我建议你最好到那里去，那里的发展前途可能要好些。”
林志山听了他的介绍有些为难了。为了慎重起见，他向干事回答道：“我考虑一下，明天上午答复。”
他直接到了粮食局车队，找到了正在上班的黄明远同学，把组织部干事的意见告诉了他。经过他们认真分析，认为到地区汽车队比较好，一是该车队组建时间比较长，经济效益好，管理正规，有住房，爱人的工作也好安排。公共汽车公司刚刚组建不久，各方面条件都很差，没有住房，妻子的工作难以解决。
第二天上午9点，他再次来到组织部干部安置办公室；除了昨天见到的那位干事外，还多了一位一副干部模样，年龄在50岁左右的中年人。干事见他进来就直接问道：“考虑得怎么样，想到那个单位？”
他认真而又肯定地回答：“到地区汽车队。”
干事没有正面回答同意或者不同意，立即把目光投向了那位干部；然后向他：“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公共汽车公司的南经理，他想跟你谈谈，”南经理看着他自我介绍：“我叫南豫川，河南开封人；现在是公共汽车公司的经理兼书记。看了你的档案，我认为你到我们单位最合适；公共汽车公司组建不到三年，工作条件比较艰苦，却很有发展前途；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企业会发展壮大的。公司目前只有三条营运线路，十七台客车，八十多个职工，修车场地、办公条件都很差。但是，职工的积极性很高，有创新、创业的精神；如果你愿意到我们单位，我们非常欢迎；可以为你解决两个实际问题：第一，可以给你解决住房；第二，你爱人的工作可以请示上级部门安排。最重要的一点，从你的档案里了解到，你有修理技术和管理方面的实践经验，在我们那里可以大胆地发挥作用；也就是说英雄有用武之地。小伙子，不要被眼前的表面现象所迷惑，更不要看现在的好与差；而要看将来是否有发展前途。你回去好好地想一下，如果愿意到我哪里来，明天上午给我打个电话。”说完，南经理摸出了钢笔，给林志山留下了电话号码。
林志山认真听南豫川介绍情况的时候；脑子也在迅速地判断、分析、思考。南经理讲的这些情况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虚假的成份在里面。公共汽车将会随着城市的发展而发展。成都、昆明比岭南县大得多，公共汽车线路几十上百条，人们出行都是乘坐公共汽车。但是，岭南县这么小，人口又少，公共汽车能发展起来吗？他又一想，岭南县是地区所在地，下管十几个县；因为通铁路，成了东南七八个县货物中转站，交通位置十分突出；如果要发展的话，条件也是非常好的。他觉得南经理虽然讲的是一口北方话，说出来的话道理简单，没有多少弯弯拐拐的。人们常说：“行不行，看武行。”一看南豫川的武行，就知道他是一个容易接近、没有一点架子的人。南豫川身材魁梧，国字脸，大眼睛，一副慈祥的面孔，说话时不紧不慢却掷地有声，道理不多却使人信服；在这样的领导人下面工作放心、开心。
南豫川写好电话号码递给他，他既没有接也没有看；立即向他说道：“我已经想好了，到你哪里去。”
“好！先带你到单位看看；然后再落实住房和你爱人的工作。”南豫川高兴地说。
林志山在南豫川的带领下来到公共汽车公司。当他一走进公共汽车公司场地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使他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公共汽车公司的所在地，比他想象的还差得多。公司占地面积大约四亩左右，四周是红砖围墙；进大门的正对面是借着围墙搭了一排简易的修车棚，车棚前面和左右两边没有墙，都是空荡荡的；五根顶梁柱是用红砖彻成的方形柱，上面架着钢轨做横梁，横七竖八地焊着许多钢管做支撑，顶上盖着石棉瓦挡日、挡风、挡雨。四个土地沟一字形地排列在地上，靠着围墙放了四个木头做的、跟大衣柜高矮差不多的工具柜；零乱的支车木到处都是；五根铁制的支车凳有两根支着车，剩下三根睡在地上；中间的地沟上停着两辆成色很旧的大客车，十来个修理工在车上车下地忙碌着。修车棚的左边有一排平房，共有五大间；第一间是库房，里面堆着新旧轮胎；第二间是材料库房，里面放着不同类型的汽车配件；第三间比较大，是加工车间；车间里有两台旧车床、一台旧创床和两台成色较新的钻床，还有三张钳工作桌；第四间是修理车间，里面放了一台正在修理的发动机，还有一台牙箱；第五间是电工间。修车棚的右边也是一排平房，分为木工间和漆工间；离木工间不远处有一口土制的碱水锅，里面正冒着热气，是专门用来清洗汽车配件的油腻的；再后面就是厕所。进大门的左边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大约有四五间，公司办公室全部设在这里；办公室内陈设简单，办公桌和藤椅都很陈旧，墙边放着老式文件柜。中间空地是一块坑坑洼洼的土坝坝，大约有一千平方米左右，是公司车辆的停车场。眼前的情景使他有些后悔了，哪是一个正规的运输单位，场地、房屋全是临时建筑，与部队上的修理厂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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