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没有爱没有累
采访手记：
她的第一个职业是废品收购站出纳，本來，她自己也以为熬到了退休年纪，就从那里领退休金，养活自己勉强够了，不够的老伴再给帮补一些……她以为很多人正在过着的生活也属于她，年轻时嫁给一个门当户对人品不错的老实人，老了两个人坐在家里斗嘴……但她沒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送走了那个做好了一屋子家具只等迎娶她进门的人，她的感情生活也画上了句号。
母亲去世之后，她成了真正的单身----不仅沒有丈夫孩子，连真正的亲人也沒有了。她开始频繁地换工作，现在，她给一家化妆品公司做直销，店开在自己家里，她把对她的化妆品感兴趣的女人约到自己家，给她们展示这个品牌的不同产品，一边展示一边让她们试用，试到女人们不能自已地要买下其中的某一款或者某个系列，她的“生意”就做成了。在这个过程中，她常常会说一句话：“沒关系，了解一下就好，不一定要买。朋友聊天的时候，也多一个话題。”这么说的同时还勉力介绍，毫不吝啬地让人试來试去，很少有几个人能做到一样也不买。
她住的房子是她母亲留下的，两间，一间睡觉，一间“做生意”。整套房子都不朝阳，即使是响晴薄日的大白天，房子里也灰蒙蒙的，黄昏不到就要开灯。她说：“像电影院，不开演，就要点灯。”她家一进门，是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尽头一个很小的橱柜上摆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很旧了，其中的女子却非常年轻，穿着样式古典的毛衣，摸着自己的辫子梢儿微笑，眉目之间有她的影子。她说，那是她过世的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是个快乐的单身女人，她给很多人的印象是这样的，虽然她一再说，“很可能我的故事要误导那些向往爱情的人”。而到过她家的女人们也真的羡慕她的平静和安逸。她惟一的业余爱好是收藏影碟，因为她“敬电影、敬每一样给人的生活创造快乐的好东西”。她对中外名片耳熟能详、出口成章。不推销化妆品的时候，她上网，在众多网站的电影论坛中都可以见到她的文字，她使用的惟一网名是“沒有爱就沒有累”。
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在别人看起來是不是很合理，这真的那么重要吗？也许真正重要的还是这种选择能不能让你由衷地平静、安然，并且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圆其说。这种意识流露在她的文字中，比如这一篇----《我喜欢电影中的20段爱情》：
我喜欢看表现爱情的电影，我希望这样的电影中有漂亮的女人和男人，有好看的房子和汽车。这个世界上因爱而生的颠沛流离都让他们表演给我们看，我们过着最简单的生活，沒有“危险”。
我喜欢《风月俏佳人》的结尾，漂亮的女孩子终于得到了有钱人的爱情，麻雀变成凤凰，可是，我同时也庆幸，我沒有这样的浪漫，因为，沒有人答应过变成凤凰的麻雀，永远不会被重新变回原形；
我喜欢《魂断蓝桥》的结尾，罗依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葬身车轮下，他的眼神里蕴藏着深厚的爱情，让所有得到这眼神的女人都甘愿为他死，可是，我同时也庆幸，沒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对我，我至少还可以保住老命；
我喜欢《简·爱》的结尾，穷姑娘得到了遗产也得到了毕生追求的平等爱情，终于可以和爱人共度幸福的余生，可是，我同时也庆幸，我沒有这样的好命，因此我也不用陪伴着一个盲人，遗憾他不能跟我一起看着每天的太阳冉冉上升；
…… ……
口述实录：她的故事
妈妈一辈子都活在离婚的阴影里
我觉得你挺怪的，那么多40多岁不结婚的女人，你偏偏让我说，我算什么呀？一点儿也不出色，沒有教育意义。人家一说起单身女人，都是什么事业成功啊，白领丽人啊，因为忙着事业把婚姻大事耽误了，这里头还有一些感情上的传奇，什么错过呀、遗憾呀之类的，让人又羡慕又心疼。我可不是，我一沒事业，二沒传奇，什么都沒有。我说完了，人家说一句，这女的不是有毛病吧？里外不是人，你说你何苦呢？
你说，我怎么就非要认识你呢？我原來就看过很多你写的东西，等咱俩成了朋友，我就知道逃不过今天，咱俩的缘分里，必须有今天。我就想，跟你说说吧，沒什么的，一个奔五十的另类女人，给你增加一个素材。
其实，我已经有好多年不想以前的事儿了，可能你不相信，人是真有健忘症的，不好的记忆，不高兴的事儿，慢慢就会忘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把这些东西慢慢变成让自己高兴的记忆，要不，人可怎么活下去？！
咱们开始吧。
要从我妈说起，故事才完整。我妈，就是你刚才一进门看见那个冲你笑的人，她冲每个來我家的人笑，不管是谁。
我妈是收破烂儿的，废品回收公司，你知道吧？我的第一个职业也是这个，只不过我不用蹬着三轮车去收破烂儿，我当出纳。
我妈很漂亮。多少年前，看过一个电影，刘晓庆演的，一个沿街吆喝收破烂儿的漂亮女人，就像我妈。漂亮女人的命运不会太好，这好像都成了人生的规律。我妈也不能逃脱出这个规律。我爸和我妈，很早就离婚了。他们离婚那个时代，还沒有“外遇”这个词，他们把不规矩的女人叫“破鞋”，跟“破鞋”好的那个男人，就叫做“搞破鞋的”。我爸说我妈是“破鞋”，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遇见了一个女人，他成了“搞破鞋的”，回过头來把责任推给我妈。我妈很无辜。真的。她是很漂亮，但是，她沒有那些污七八糟的事，她特别本分，除了工作挣钱，就是我们这个家。老一辈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恩恩怨怨，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是我觉得我妈应该是很爱我爸的，虽然那种爱不像写出來的那么惊天地、泣鬼神，就是一个小女子对她丈夫的那种爱，琐碎、细致、婆婆妈妈，可是，谁说这就不是爱呢？你们老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有些人，就是一边这么说一边还不甘心真的过平平淡淡的生活，老觉得沒有刺激，就不知道刺激其实是能要人命的。
我爸和我妈离婚那个年代，离婚还不是时尚，是特别丢人的事情。不管是谁不好，离婚的女人都是坏女人，要不，人家怎么不要你了？人家干吗非要把你“休”了？女人离婚，一辈子就差不多完了。我爸走了，剩下我妈带着我。我原來对很多事情印象都很深，后來，我妈突然查出癌症，很快就去世了，那之后，我发现，很多事情我都记不住了，有时候，我也想，当时的某件事，是这样的吗？不是，好像是那样的。可是，到底是哪样的呢？我也不知道了。就跟你说一件事吧，也是我至今还沒忘记的。就是洗澡。好多年以前，洗澡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记得我爸走了之后，我妈就迷上了洗澡。有一天，她买了5、6个暖壶回來，烧开水，把每个暖壶都灌满了，然后端着一个洗衣服的大盆到厕所里，一边洗自己一边加热水，直到把热水都用完了，才出來。她每天下班可以在单位洗澡，晚上睡觉之前，还是要这么來一回，早晨出门之前，也是这么一回，天天如此。很多年都是这样，我就牢牢记住了。我还给她烧过热水。后來，刚刚一有那种煤气的热水器，我妈赶紧就给我家装了一个，暖壶才退休。我妈去世很长时间之后，有一天，我洗澡，洗着洗着我就哭了。我忽然想起來，我妈有一次洗完澡让我闻闻她身上的味儿，我说挺香的啊，我妈就皱眉头，说，我也觉得沒有别的味儿，可你爸那时候怎么老说我身上有发霉的味儿呢？从这个，我就知道，我爸跟我妈离婚的时候，我妈这辈子就真的完了，她注定走不出这件事和我爸这个人，我爸说的话，哪怕就是一句屁话，对她來说，还是一句顶一万句，她还是爱他，沒办法了。我觉得我妈其实是憎恨她的职业的，她漂亮，却是个收破烂儿的，如果她不是干这个，干的是一个稍微体面点儿的职业，我爸可能也不会离开她，跟一个不如她漂亮的护士走。我妈真可怜，她把她的婚姻失败的原因就归结在“味儿”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上了，医院消毒水的味儿比她身上的垃圾味儿好闻，所以，我爸跟着更好闻的味儿走了，她就是这么想的。
我这个人，大概思维方式有问題，我老是能从一些事情当中找到一个特别的点，然后庆幸幸亏我自己不是这样的。比如说，我妈漂亮，所以她命运不好，我就庆幸，幸亏我不像我妈那么漂亮，所以，我不用像她那么倒霉；我妈爱我爸，所以，她一辈子都活在我爸的影响里，我就庆幸，幸亏我沒有像我妈那样去爱过任何一个男人，所以，我不用像她那样因为爱去受那么大的苦和累。
未婚夫婚前意外去世
我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不好，后來恢复高考了，我也知道我考不上。我妈那个单位照顾她，就收留了我，我高中毕业，会数数，就当了出纳。
我谈过一次恋爱，结果并不好。不过，我要说明一点，我并不是因为恋爱失败才决定单身的，我是因为想明白了好多事情，才这样做。
我当时的男朋友是别人给我介绍的。一个女孩子，不到20岁就上班了，沒什么发展，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今天就能知道明天和后天是什么样子，就找个人结婚吧。我妈和她周围的人都这么想，也这么跟我说，慢慢的，我也就接受了。认识他那年，我22岁。这个人挺好的，是一个货运公司的司机。在他之前，我沒谈过恋爱，在他之后，我对谈恋爱彻底沒有了兴趣。
他的家庭挺好的，父母都是工人，老实、本分，有一个妹妹，跟我一样大，考上了师范大学，现在还在当中学老师，有孩子了，我们还來往，她管我叫“姐”，她儿子管我叫“大姨”。
我的男朋友是个特别有责任心的人，我们接触了半年多之后，他就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他结婚，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就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家具。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说。他费了挺大力气才让我明白，他爸的一个朋友给他们家买了一车木头，他爸和他妈说要给我们做家具，想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沒意见，只要大家都觉得好我就觉得好。他听我这么说，就憨厚地笑，说早就觉得我是一个好女孩子，通情达理，而且，一定能跟他的家人好好相处。
那时候谈恋爱就是这样吧，沒有现在的年轻人那么多花样，也沒有什么特别的浪漫。他工作很辛苦，也沒有太多的时间总是跟我在一起，两个人都有空的时候，就去逛逛公园、看一场电影，然后各回各家。
我生命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跟这个人紧密相连的，他是我的初恋，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惟一的一个。我妈特别喜欢她，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可以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他。那时候我家只有我妈和我，反正我们也要结婚，所以，我妈有时候也并不反对他留下來过一夜再走。
我想，我大概是有意忘记他的样子的，接下來，我觉得我可能慢慢会忘记他的一切。等我越來越老的时候，就能差不多不记得还有过这么一个人了。你肯定觉得我在撒谎，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亲人忘记呢？可是我觉得可以。当你只要一想起这个人就不快乐，就觉得自己特别受伤害，而且就特别想念他，想得恨不能马上自杀，那时候，你就知道，忘记他是最好的办法，除此之外，你什么办法也沒有。
我还沒老到什么也想不起來的时候，很多东西，我还记得。
我们后來把他爸弄來的那一车木头做成了家具，而且，把我妈家的一些老家具也换了。我妈去世之后，我终于决定要独身，就把他做的那些家具和我妈留下的旧家具一起清理了，我不想留下这些东西。我的生活中，跟过去的人和事有关、能算得上是纪念品的东西只有两样，一个是我现在坐的这只老藤椅，是我爸留下的，我妈一直舍不得扔，还有一个就是我妈那张照片，是她留下的惟一一张在我出生之前她的照片。我男朋友的照片我都还给他家了，一张也沒留下，当时是觉得不想留下，怕一看见就伤心，后來，我觉得我做得很对，反正我这一生是不会属于任何人的，留下了，也还是要清理出去。假如你要是记得一个人，不需要看照片，他也在你心里；你要是不想记得他，即使看着照片，也还是会觉得想不起來跟这个人有关的事情。照片这种东西，我觉得是幸福生活中的点缀，不是失去幸福之后的纪念。
我最不能忘记，也最不容易忘记的事情，发生在我男朋友去世前的那天晚上，我下班之后。那时候，我们已经快要结婚了。结婚的日子都选好了，是9月16日，我的26岁生日。
那天是星期六，我们约好了第二天要去做衣服，结婚穿的衣服。我妈的一个好朋友帮我们买了一些布料，还介绍了一个在“红都”工作过的老裁缝师傅。另外，他答应我妈，一定要让我在婚礼那天穿一件旗袍，他打听好了，就在东四，有一家专门做旗袍的老字号，叫“双顺”，那儿的师傅手艺好，“双顺”这个名字也吉利。
我下班的时候，他來接我，匆匆忙忙的，他说他晚上要出去一趟，他的一个朋友请他帮忙拉一车货，他借好了单位的车，那个人答应给他和管车的人一人50块钱。我沒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一点儿所谓那种要出事之前的直觉都沒有，以前也有过这种事，他利用晚上的时间给人帮忙干点儿私活儿，挣一些钱。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还说不会耽误第二天去做衣服。他送我回家，到了家门口，他说不进去了，朋友等着呢。当时，天已经快黑了，他站在我家楼道的阴影里使劲抱了我一下，开玩笑说，老婆呀，我给你挣旗袍钱去啦！然后就走了。我看着他走出楼道，头也不回地举起手來冲我挥了一下，还挺高兴。
我是在第二天早晨知道他的消息的，他妹妹跑到我家來，一进门就哭。但是她沒说他已经去世了。她只是说他出事了，因为夜间开车，看不清楚路，车翻了，车上的人也都受了伤。
等我见到他，已经是在医院，走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回來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们不让我看他的样子，只是让我隔着盖在他身上的白单子看清楚了他的形状，然后就把我拖走了。
我在家里躺了很多天，我妈说我一直是迷迷糊糊的，不吃也不喝。
这么多年过去，我回想当时，能记得的东西很少，我甚至庆幸我沒有掀开那个白单子看他一眼，这样我能记住的就是他以往跟我在一起时候的样子，还有他背对着我把手举起來挥一下那个影子，都是好的形象，沒有一点儿损伤。
他离开之后，我惟一沒有中断、一直在做的一件跟他有关的事情，就是每个月替他给他那个大学还沒毕业的妹妹10块钱零花钱。他在的时候，我们答应过他妹妹，每个月给她钱，他说过，我们两家就这么一个妹妹，她是在替我们读书，应该得到我们的支持。
沒有了这个人，我的生活就变成了原來的样子，每天上班、下班，回家陪着我妈。我妈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太了，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啰嗦。她几乎不跟我提起这个人，也不问我是不是还要谈恋爱、找个人结婚。她什么也不说，就是细心照顾我的生活。
只是好好地爱自己
我快29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事，我始终沒有告诉我妈，直到她去世都沒有说。我爸來找过我们一次，那是他跟我妈离婚之后惟一的一次。他到了我的单位，也就是我妈以前的单位。我爸真是老了，满满一头的白头发，一根儿黑的都沒有。他來干什么呢？你想不到，他來跟我借钱。他说他后來的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的“弟弟”，现在这个孩子要出国念书，他们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了他，还是不够，他想來想去觉得沒有人会借钱给他们，于是瞒着爱人來找我试试。他说他知道这些年他很对不起我们母女，但是这个孩子就是他晚年的希望，他相信我也不会看着他的希望落空。
怎么说呢？这就是我的父亲，我妈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他曾经那么狠心地抛弃我们，跟着他喜欢的另一种“味儿”走了，现在，他遇到困难了，居然还是顺着原來的“味儿”回來找我们。我觉得我都有些看不起他。我给了他2000块钱，在当时，这已经不是个小数，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我沒告诉我妈，我不想对她提起我爸，就像她不会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男朋友一样。我爸这件事之后，我就想，要是我的男朋友还活着，我们结婚了，有了孩子，然后有一天，他因为什么原因离开我，跟别的女人一起生活，然后他遇到困难，老着脸皮來找我或者我们的孩子，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我忽然就庆幸起來，幸亏我们的故事终止于一场事故，否则我们还不是要面对这样的明天？我忽然觉得人活着是那么艰苦，因为要爱别人，因为想被别人爱，纠缠在无休止的恩怨和烦恼当中，怎么会快乐呢？如果你不去爱，也不稀罕得到什么爱，你只是好好地爱自己，不是就沒有烦恼了吗？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暗自在心里告诉我自己，爱过了，也被爱过了，得到过了，也失去了，就这样吧，人世间已经沒有什么秘密了，不要再让自己纠缠在不快乐的感情之中。而在这之后，我发现，当我沒有任何欲望的时候，我反而很平静，很开心了。
我快33岁那年，我妈查出來是癌症，已经到了晚期。那时候，我天天陪着她在医院，她不太疼、脑子还清楚的时候，我们就聊天。我妈去世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她说她觉得她“差不多了”，然后就开始嘱咐我，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怎么开心就怎么活着，不要总是回忆过去的事情，最后，她说，她还是希望我能有个家庭。我妈说得很实际，她说她虽然离婚了，生活中沒有了男人，但是她好歹有我，现在，她不行了，病床前面还有一个女儿可以给她送终，要是沒有丈夫同时也沒有孩子，就会很惨，到死都是一个沒有人爱的人。我妈说，就算你是给自己找个送葬的人吧，别太挑剔了，差不多就成个家。我什么也沒说，也沒点头也沒摇头，我不想骗老人，在她临终的时候答应什么，答应一些我自己都沒想清楚、很可能做不到的事情，我怎么生活，还是要我自己來决定。
然后，我妈去世了。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我妈到死都还是挺漂亮的，从她的遗容也能看出來，但是，当我抚摸她已经沒有体温的脸的时候，我发现她额头和眼角的皱纹都那么深，怎么也抚不平，这不仅仅是岁月和年龄造成的，一定也有不快乐这个原因。这一点给我的触动很深。一个女人，一生拥有什么才是最宝贵的？美貌？爱情？家庭？后代？我觉得都不是，我觉得快乐是最重要的，而真正发自内心的快乐并不是一个男人、一段爱情、一个家庭和几个孩子就能带來的。
以后，我开始换工作，换來换去，最后，我发现这个自由的职业最适合我，我可以接触很多不同的人。看着那些女人到我这儿來，买一些小东西，高高兴兴地离开，我也会感到高兴。她们当中也有很多家庭幸福的人，买一样东西之前，还要给自己的丈夫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再來找我，还会告诉我，她们的丈夫也喜欢她们打扮自己，喜欢这个化妆品给她们带來的那种“味儿”。我喜欢她们，但是不羡慕，我觉得她们的生活因为有了别人的参与，总是有很多变幻莫测的东西，比如，上一次來还兴高采烈地说自己“老公”如何如何的人，再來的时候，已经变成“怨妇”了。那时候，我就庆幸我自己，我是一个人的，我的变化就是我生活的变化，谁也不能让我被动，我就觉得还是一个人比较好，能从形式到内容都做自己的主人。
我这种生活可能不值得提倡吧，沒关系，我自己觉得很好。我看电影，也会被那里面生生死死的东西感动，但是感动之后还是庆幸我自己，我沒有爱，也就沒有累，我不用耗干了自己去经历那些本來用不着我经历的痛苦啊、艰难啊之类的东西，跟她们比，我还是幸福的，虽然可能我沒有人家那么多东西可以到老了以后來写回忆录。人活着毕竟不是为了写一本复杂的回忆录啊！
所以，我最终迷上了看电影，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电影能让你身临其境，真是好事儿，看一场电影，经历完了，还是回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平安是福，平静也是福，这个福分，只有你自己能给你。
她的第一个职业是废品收购站出纳，本來，她自己也以为熬到了退休年纪，就从那里领退休金，养活自己勉强够了，不够的老伴再给帮补一些……她以为很多人正在过着的生活也属于她，年轻时嫁给一个门当户对人品不错的老实人，老了两个人坐在家里斗嘴……但她沒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送走了那个做好了一屋子家具只等迎娶她进门的人，她的感情生活也画上了句号。
母亲去世之后，她成了真正的单身----不仅沒有丈夫孩子，连真正的亲人也沒有了。她开始频繁地换工作，现在，她给一家化妆品公司做直销，店开在自己家里，她把对她的化妆品感兴趣的女人约到自己家，给她们展示这个品牌的不同产品，一边展示一边让她们试用，试到女人们不能自已地要买下其中的某一款或者某个系列，她的“生意”就做成了。在这个过程中，她常常会说一句话：“沒关系，了解一下就好，不一定要买。朋友聊天的时候，也多一个话題。”这么说的同时还勉力介绍，毫不吝啬地让人试來试去，很少有几个人能做到一样也不买。
她住的房子是她母亲留下的，两间，一间睡觉，一间“做生意”。整套房子都不朝阳，即使是响晴薄日的大白天，房子里也灰蒙蒙的，黄昏不到就要开灯。她说：“像电影院，不开演，就要点灯。”她家一进门，是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尽头一个很小的橱柜上摆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很旧了，其中的女子却非常年轻，穿着样式古典的毛衣，摸着自己的辫子梢儿微笑，眉目之间有她的影子。她说，那是她过世的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是个快乐的单身女人，她给很多人的印象是这样的，虽然她一再说，“很可能我的故事要误导那些向往爱情的人”。而到过她家的女人们也真的羡慕她的平静和安逸。她惟一的业余爱好是收藏影碟，因为她“敬电影、敬每一样给人的生活创造快乐的好东西”。她对中外名片耳熟能详、出口成章。不推销化妆品的时候，她上网，在众多网站的电影论坛中都可以见到她的文字，她使用的惟一网名是“沒有爱就沒有累”。
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在别人看起來是不是很合理，这真的那么重要吗？也许真正重要的还是这种选择能不能让你由衷地平静、安然，并且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圆其说。这种意识流露在她的文字中，比如这一篇----《我喜欢电影中的20段爱情》：
我喜欢看表现爱情的电影，我希望这样的电影中有漂亮的女人和男人，有好看的房子和汽车。这个世界上因爱而生的颠沛流离都让他们表演给我们看，我们过着最简单的生活，沒有“危险”。
我喜欢《风月俏佳人》的结尾，漂亮的女孩子终于得到了有钱人的爱情，麻雀变成凤凰，可是，我同时也庆幸，我沒有这样的浪漫，因为，沒有人答应过变成凤凰的麻雀，永远不会被重新变回原形；
我喜欢《魂断蓝桥》的结尾，罗依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葬身车轮下，他的眼神里蕴藏着深厚的爱情，让所有得到这眼神的女人都甘愿为他死，可是，我同时也庆幸，沒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对我，我至少还可以保住老命；
我喜欢《简·爱》的结尾，穷姑娘得到了遗产也得到了毕生追求的平等爱情，终于可以和爱人共度幸福的余生，可是，我同时也庆幸，我沒有这样的好命，因此我也不用陪伴着一个盲人，遗憾他不能跟我一起看着每天的太阳冉冉上升；
…… ……
口述实录：她的故事
妈妈一辈子都活在离婚的阴影里
我觉得你挺怪的，那么多40多岁不结婚的女人，你偏偏让我说，我算什么呀？一点儿也不出色，沒有教育意义。人家一说起单身女人，都是什么事业成功啊，白领丽人啊，因为忙着事业把婚姻大事耽误了，这里头还有一些感情上的传奇，什么错过呀、遗憾呀之类的，让人又羡慕又心疼。我可不是，我一沒事业，二沒传奇，什么都沒有。我说完了，人家说一句，这女的不是有毛病吧？里外不是人，你说你何苦呢？
你说，我怎么就非要认识你呢？我原來就看过很多你写的东西，等咱俩成了朋友，我就知道逃不过今天，咱俩的缘分里，必须有今天。我就想，跟你说说吧，沒什么的，一个奔五十的另类女人，给你增加一个素材。
其实，我已经有好多年不想以前的事儿了，可能你不相信，人是真有健忘症的，不好的记忆，不高兴的事儿，慢慢就会忘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把这些东西慢慢变成让自己高兴的记忆，要不，人可怎么活下去？！
咱们开始吧。
要从我妈说起，故事才完整。我妈，就是你刚才一进门看见那个冲你笑的人，她冲每个來我家的人笑，不管是谁。
我妈是收破烂儿的，废品回收公司，你知道吧？我的第一个职业也是这个，只不过我不用蹬着三轮车去收破烂儿，我当出纳。
我妈很漂亮。多少年前，看过一个电影，刘晓庆演的，一个沿街吆喝收破烂儿的漂亮女人，就像我妈。漂亮女人的命运不会太好，这好像都成了人生的规律。我妈也不能逃脱出这个规律。我爸和我妈，很早就离婚了。他们离婚那个时代，还沒有“外遇”这个词，他们把不规矩的女人叫“破鞋”，跟“破鞋”好的那个男人，就叫做“搞破鞋的”。我爸说我妈是“破鞋”，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遇见了一个女人，他成了“搞破鞋的”，回过头來把责任推给我妈。我妈很无辜。真的。她是很漂亮，但是，她沒有那些污七八糟的事，她特别本分，除了工作挣钱，就是我们这个家。老一辈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恩恩怨怨，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是我觉得我妈应该是很爱我爸的，虽然那种爱不像写出來的那么惊天地、泣鬼神，就是一个小女子对她丈夫的那种爱，琐碎、细致、婆婆妈妈，可是，谁说这就不是爱呢？你们老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有些人，就是一边这么说一边还不甘心真的过平平淡淡的生活，老觉得沒有刺激，就不知道刺激其实是能要人命的。
我爸和我妈离婚那个年代，离婚还不是时尚，是特别丢人的事情。不管是谁不好，离婚的女人都是坏女人，要不，人家怎么不要你了？人家干吗非要把你“休”了？女人离婚，一辈子就差不多完了。我爸走了，剩下我妈带着我。我原來对很多事情印象都很深，后來，我妈突然查出癌症，很快就去世了，那之后，我发现，很多事情我都记不住了，有时候，我也想，当时的某件事，是这样的吗？不是，好像是那样的。可是，到底是哪样的呢？我也不知道了。就跟你说一件事吧，也是我至今还沒忘记的。就是洗澡。好多年以前，洗澡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记得我爸走了之后，我妈就迷上了洗澡。有一天，她买了5、6个暖壶回來，烧开水，把每个暖壶都灌满了，然后端着一个洗衣服的大盆到厕所里，一边洗自己一边加热水，直到把热水都用完了，才出來。她每天下班可以在单位洗澡，晚上睡觉之前，还是要这么來一回，早晨出门之前，也是这么一回，天天如此。很多年都是这样，我就牢牢记住了。我还给她烧过热水。后來，刚刚一有那种煤气的热水器，我妈赶紧就给我家装了一个，暖壶才退休。我妈去世很长时间之后，有一天，我洗澡，洗着洗着我就哭了。我忽然想起來，我妈有一次洗完澡让我闻闻她身上的味儿，我说挺香的啊，我妈就皱眉头，说，我也觉得沒有别的味儿，可你爸那时候怎么老说我身上有发霉的味儿呢？从这个，我就知道，我爸跟我妈离婚的时候，我妈这辈子就真的完了，她注定走不出这件事和我爸这个人，我爸说的话，哪怕就是一句屁话，对她來说，还是一句顶一万句，她还是爱他，沒办法了。我觉得我妈其实是憎恨她的职业的，她漂亮，却是个收破烂儿的，如果她不是干这个，干的是一个稍微体面点儿的职业，我爸可能也不会离开她，跟一个不如她漂亮的护士走。我妈真可怜，她把她的婚姻失败的原因就归结在“味儿”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上了，医院消毒水的味儿比她身上的垃圾味儿好闻，所以，我爸跟着更好闻的味儿走了，她就是这么想的。
我这个人，大概思维方式有问題，我老是能从一些事情当中找到一个特别的点，然后庆幸幸亏我自己不是这样的。比如说，我妈漂亮，所以她命运不好，我就庆幸，幸亏我不像我妈那么漂亮，所以，我不用像她那么倒霉；我妈爱我爸，所以，她一辈子都活在我爸的影响里，我就庆幸，幸亏我沒有像我妈那样去爱过任何一个男人，所以，我不用像她那样因为爱去受那么大的苦和累。
未婚夫婚前意外去世
我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不好，后來恢复高考了，我也知道我考不上。我妈那个单位照顾她，就收留了我，我高中毕业，会数数，就当了出纳。
我谈过一次恋爱，结果并不好。不过，我要说明一点，我并不是因为恋爱失败才决定单身的，我是因为想明白了好多事情，才这样做。
我当时的男朋友是别人给我介绍的。一个女孩子，不到20岁就上班了，沒什么发展，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今天就能知道明天和后天是什么样子，就找个人结婚吧。我妈和她周围的人都这么想，也这么跟我说，慢慢的，我也就接受了。认识他那年，我22岁。这个人挺好的，是一个货运公司的司机。在他之前，我沒谈过恋爱，在他之后，我对谈恋爱彻底沒有了兴趣。
他的家庭挺好的，父母都是工人，老实、本分，有一个妹妹，跟我一样大，考上了师范大学，现在还在当中学老师，有孩子了，我们还來往，她管我叫“姐”，她儿子管我叫“大姨”。
我的男朋友是个特别有责任心的人，我们接触了半年多之后，他就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他结婚，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就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家具。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说。他费了挺大力气才让我明白，他爸的一个朋友给他们家买了一车木头，他爸和他妈说要给我们做家具，想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沒意见，只要大家都觉得好我就觉得好。他听我这么说，就憨厚地笑，说早就觉得我是一个好女孩子，通情达理，而且，一定能跟他的家人好好相处。
那时候谈恋爱就是这样吧，沒有现在的年轻人那么多花样，也沒有什么特别的浪漫。他工作很辛苦，也沒有太多的时间总是跟我在一起，两个人都有空的时候，就去逛逛公园、看一场电影，然后各回各家。
我生命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跟这个人紧密相连的，他是我的初恋，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惟一的一个。我妈特别喜欢她，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可以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他。那时候我家只有我妈和我，反正我们也要结婚，所以，我妈有时候也并不反对他留下來过一夜再走。
我想，我大概是有意忘记他的样子的，接下來，我觉得我可能慢慢会忘记他的一切。等我越來越老的时候，就能差不多不记得还有过这么一个人了。你肯定觉得我在撒谎，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亲人忘记呢？可是我觉得可以。当你只要一想起这个人就不快乐，就觉得自己特别受伤害，而且就特别想念他，想得恨不能马上自杀，那时候，你就知道，忘记他是最好的办法，除此之外，你什么办法也沒有。
我还沒老到什么也想不起來的时候，很多东西，我还记得。
我们后來把他爸弄來的那一车木头做成了家具，而且，把我妈家的一些老家具也换了。我妈去世之后，我终于决定要独身，就把他做的那些家具和我妈留下的旧家具一起清理了，我不想留下这些东西。我的生活中，跟过去的人和事有关、能算得上是纪念品的东西只有两样，一个是我现在坐的这只老藤椅，是我爸留下的，我妈一直舍不得扔，还有一个就是我妈那张照片，是她留下的惟一一张在我出生之前她的照片。我男朋友的照片我都还给他家了，一张也沒留下，当时是觉得不想留下，怕一看见就伤心，后來，我觉得我做得很对，反正我这一生是不会属于任何人的，留下了，也还是要清理出去。假如你要是记得一个人，不需要看照片，他也在你心里；你要是不想记得他，即使看着照片，也还是会觉得想不起來跟这个人有关的事情。照片这种东西，我觉得是幸福生活中的点缀，不是失去幸福之后的纪念。
我最不能忘记，也最不容易忘记的事情，发生在我男朋友去世前的那天晚上，我下班之后。那时候，我们已经快要结婚了。结婚的日子都选好了，是9月16日，我的26岁生日。
那天是星期六，我们约好了第二天要去做衣服，结婚穿的衣服。我妈的一个好朋友帮我们买了一些布料，还介绍了一个在“红都”工作过的老裁缝师傅。另外，他答应我妈，一定要让我在婚礼那天穿一件旗袍，他打听好了，就在东四，有一家专门做旗袍的老字号，叫“双顺”，那儿的师傅手艺好，“双顺”这个名字也吉利。
我下班的时候，他來接我，匆匆忙忙的，他说他晚上要出去一趟，他的一个朋友请他帮忙拉一车货，他借好了单位的车，那个人答应给他和管车的人一人50块钱。我沒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一点儿所谓那种要出事之前的直觉都沒有，以前也有过这种事，他利用晚上的时间给人帮忙干点儿私活儿，挣一些钱。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还说不会耽误第二天去做衣服。他送我回家，到了家门口，他说不进去了，朋友等着呢。当时，天已经快黑了，他站在我家楼道的阴影里使劲抱了我一下，开玩笑说，老婆呀，我给你挣旗袍钱去啦！然后就走了。我看着他走出楼道，头也不回地举起手來冲我挥了一下，还挺高兴。
我是在第二天早晨知道他的消息的，他妹妹跑到我家來，一进门就哭。但是她沒说他已经去世了。她只是说他出事了，因为夜间开车，看不清楚路，车翻了，车上的人也都受了伤。
等我见到他，已经是在医院，走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回來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们不让我看他的样子，只是让我隔着盖在他身上的白单子看清楚了他的形状，然后就把我拖走了。
我在家里躺了很多天，我妈说我一直是迷迷糊糊的，不吃也不喝。
这么多年过去，我回想当时，能记得的东西很少，我甚至庆幸我沒有掀开那个白单子看他一眼，这样我能记住的就是他以往跟我在一起时候的样子，还有他背对着我把手举起來挥一下那个影子，都是好的形象，沒有一点儿损伤。
他离开之后，我惟一沒有中断、一直在做的一件跟他有关的事情，就是每个月替他给他那个大学还沒毕业的妹妹10块钱零花钱。他在的时候，我们答应过他妹妹，每个月给她钱，他说过，我们两家就这么一个妹妹，她是在替我们读书，应该得到我们的支持。
沒有了这个人，我的生活就变成了原來的样子，每天上班、下班，回家陪着我妈。我妈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太了，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啰嗦。她几乎不跟我提起这个人，也不问我是不是还要谈恋爱、找个人结婚。她什么也不说，就是细心照顾我的生活。
只是好好地爱自己
我快29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事，我始终沒有告诉我妈，直到她去世都沒有说。我爸來找过我们一次，那是他跟我妈离婚之后惟一的一次。他到了我的单位，也就是我妈以前的单位。我爸真是老了，满满一头的白头发，一根儿黑的都沒有。他來干什么呢？你想不到，他來跟我借钱。他说他后來的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的“弟弟”，现在这个孩子要出国念书，他们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了他，还是不够，他想來想去觉得沒有人会借钱给他们，于是瞒着爱人來找我试试。他说他知道这些年他很对不起我们母女，但是这个孩子就是他晚年的希望，他相信我也不会看着他的希望落空。
怎么说呢？这就是我的父亲，我妈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他曾经那么狠心地抛弃我们，跟着他喜欢的另一种“味儿”走了，现在，他遇到困难了，居然还是顺着原來的“味儿”回來找我们。我觉得我都有些看不起他。我给了他2000块钱，在当时，这已经不是个小数，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我沒告诉我妈，我不想对她提起我爸，就像她不会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男朋友一样。我爸这件事之后，我就想，要是我的男朋友还活着，我们结婚了，有了孩子，然后有一天，他因为什么原因离开我，跟别的女人一起生活，然后他遇到困难，老着脸皮來找我或者我们的孩子，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我忽然就庆幸起來，幸亏我们的故事终止于一场事故，否则我们还不是要面对这样的明天？我忽然觉得人活着是那么艰苦，因为要爱别人，因为想被别人爱，纠缠在无休止的恩怨和烦恼当中，怎么会快乐呢？如果你不去爱，也不稀罕得到什么爱，你只是好好地爱自己，不是就沒有烦恼了吗？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暗自在心里告诉我自己，爱过了，也被爱过了，得到过了，也失去了，就这样吧，人世间已经沒有什么秘密了，不要再让自己纠缠在不快乐的感情之中。而在这之后，我发现，当我沒有任何欲望的时候，我反而很平静，很开心了。
我快33岁那年，我妈查出來是癌症，已经到了晚期。那时候，我天天陪着她在医院，她不太疼、脑子还清楚的时候，我们就聊天。我妈去世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她说她觉得她“差不多了”，然后就开始嘱咐我，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怎么开心就怎么活着，不要总是回忆过去的事情，最后，她说，她还是希望我能有个家庭。我妈说得很实际，她说她虽然离婚了，生活中沒有了男人，但是她好歹有我，现在，她不行了，病床前面还有一个女儿可以给她送终，要是沒有丈夫同时也沒有孩子，就会很惨，到死都是一个沒有人爱的人。我妈说，就算你是给自己找个送葬的人吧，别太挑剔了，差不多就成个家。我什么也沒说，也沒点头也沒摇头，我不想骗老人，在她临终的时候答应什么，答应一些我自己都沒想清楚、很可能做不到的事情，我怎么生活，还是要我自己來决定。
然后，我妈去世了。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我妈到死都还是挺漂亮的，从她的遗容也能看出來，但是，当我抚摸她已经沒有体温的脸的时候，我发现她额头和眼角的皱纹都那么深，怎么也抚不平，这不仅仅是岁月和年龄造成的，一定也有不快乐这个原因。这一点给我的触动很深。一个女人，一生拥有什么才是最宝贵的？美貌？爱情？家庭？后代？我觉得都不是，我觉得快乐是最重要的，而真正发自内心的快乐并不是一个男人、一段爱情、一个家庭和几个孩子就能带來的。
以后，我开始换工作，换來换去，最后，我发现这个自由的职业最适合我，我可以接触很多不同的人。看着那些女人到我这儿來，买一些小东西，高高兴兴地离开，我也会感到高兴。她们当中也有很多家庭幸福的人，买一样东西之前，还要给自己的丈夫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再來找我，还会告诉我，她们的丈夫也喜欢她们打扮自己，喜欢这个化妆品给她们带來的那种“味儿”。我喜欢她们，但是不羡慕，我觉得她们的生活因为有了别人的参与，总是有很多变幻莫测的东西，比如，上一次來还兴高采烈地说自己“老公”如何如何的人，再來的时候，已经变成“怨妇”了。那时候，我就庆幸我自己，我是一个人的，我的变化就是我生活的变化，谁也不能让我被动，我就觉得还是一个人比较好，能从形式到内容都做自己的主人。
我这种生活可能不值得提倡吧，沒关系，我自己觉得很好。我看电影，也会被那里面生生死死的东西感动，但是感动之后还是庆幸我自己，我沒有爱，也就沒有累，我不用耗干了自己去经历那些本來用不着我经历的痛苦啊、艰难啊之类的东西，跟她们比，我还是幸福的，虽然可能我沒有人家那么多东西可以到老了以后來写回忆录。人活着毕竟不是为了写一本复杂的回忆录啊！
所以，我最终迷上了看电影，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电影能让你身临其境，真是好事儿，看一场电影，经历完了，还是回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平安是福，平静也是福，这个福分，只有你自己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