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风雨兼程 20
§§§20、心会跟爱一起走
对于性情温良的王玉婷來说，驱除丈夫李家庚给她生活带來的阴影，本來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假如不是因为爱他，不是因为心中对他们的未來有着某种希望，她断然不会陪同他到山海关卖松树苗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家庚说他今天要到山海关机场卖松树苗，他找了韩继涛，可是韩继涛今天沒有时间。王玉婷想了想说，下午我沒有课，我跟你去吧！李家庚终于笑了，说路过秦皇岛的时候，顺便给她添一件衣裳！王玉婷想了想说，家里钱紧，我不添衣裳！我想咱俩到照相馆拍一张合影，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还从沒照过一张合影呢！李家庚皱起眉头细想，还真是沒有一张合影！就满口答应下來。王玉婷在秦皇岛医院里伺候他的时候，就曾经想过这个事情。如果万一李家庚闭眼走了，连一张合影都沒留下，那将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啊！可是，李家庚当时正在化疗，瘦得脱了形儿，就沒有照成合影。后來男人的身体控制住了，这个想法就渐渐淡忘了。
李家庚吃完饭之后就去村委会了，说把种植丹参的事情布置一下，过一会儿就回家來接王玉婷去市里。
在树林里种植药材丹参，是李家庚的一大发明。为了研究丹参，他开着汽车到北部山区跑了几趟。他知道药材丹参非常珍贵，但是，怎么栽植却一直模糊着，听说别的地方都是种丹参籽。但是，那样成长得太慢了。李家庚让人从山上采集野生丹参，做半截丹参根栽植的试验，结果成功了！所以，他买來丹参根儿，分到各家各户去栽植，这样适应快、成型好、见效早。一年长多大，三年长多高，李家庚心中有数了！今天上午，李家庚就开始布置这条致富新思路，群众很快就接受了。下午还要叮嘱一些事情----王玉婷就在家里一边等他，一边给学生判作业。本來心情是平静的，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跟家庚拍一张合影照片，心里就抑止不住地激动起來，她想起了过去的好多事情。她记得，刚刚相恋的那段日子里，她们连对方的手都沒碰过。但是，他已经整个装进她的心里了，一个庄稼人，能吃苦，知老知少，生活节俭，身体像牛一样着壮实。还图啥呢？王玉婷已经十分满意了！那时的王玉婷年轻、水灵，漂亮，浑身罩着清凌凌的仙气。她想起在英武山解冻的阳土坡上，种植自家的那块地，她和李家庚一起翻地，土地的气味真好；想起夏日里，他们共同坐在英沙河边捉青蛙；秋天的时候，他们一同在树棵里摘酸枣。冬天虽然寒冷而荒凉，但他们还是能上山看看，看见沒人的时候，就拉着手说说笑笑，然后回到下英武的母亲那里吃饭。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后來，李家庚当了村支书，成为村里的头面人物，再后來，家庚当了老板，挣了钱就回來交给她，两个人的心是紧紧贴在一起的。尽管由于家庚脾气不好，骂过她，打过她，可她从來沒有分过心。她的温暖的欢中长大，总爱用温暖的阳光看这个世界，所以，这也是她愿意教书的原因。学校毕竟单纯一些啊！
人在难过的时候，总爱回想欢乐的往事，王玉婷却恰恰相反，她认为痛苦的时候想欢乐的往事，会给自己带來更大的痛苦。所以，在李家庚病重的日子里，王玉婷总是想起她与家庚不愉快的事，这样会减轻一点痛苦。比如说，提起李家庚打她，这个事件让她永远难忘。那是她刚刚嫁过來，她对李家的生活习惯不太熟悉。当时，李家庚每天到山上劳动，人累得瘦瘦的，她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一个劲地给男人的碗里夹菜，特别是家里炖肉改善生活的时候，她几乎把好肉块都夹到家庚碗里了。这样弄得李家庚很不自在，因为上有父母，下面还有三个妹妹沒有出嫁。李家庚提醒她一回，可是，王玉婷沒有记性，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往李家庚的碗里夹菜。那一天，李家庚看出父亲和妹妹脸上的表情了，心里很恼火，狠狠扇了王玉婷一个嘴巴。他是警告她，你要懂得照顾父母，照顾妹妹们！实际上，王玉婷对父母非常孝顺，对李家庚的妹妹相处得也很融洽。王玉婷挨了一个嘴巴之后，觉得很委屈，伤感地哭着跑了，她跑到下英武的娘家那里去了。本村的娘家有这样的便利，在婆家受了委屈可以马上回到娘家倾诉委屈。李国和老人批评了李家庚：玉婷是个好媳妇，她看着你干活挺累，她那是疼你啊！去，赶紧到下英武去，跟玉婷道个歉，把她接回來！李家庚就是有一个倔脾气，他梗着脖子不去。最后还是李家庚的妹妹把嫂子接了回來。王玉婷回到家里，李家庚非常高兴，他捧着妻子泪迹斑斑的脸颊，吻了又吻。王玉婷看出他是爱她的，就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哭着用头蹭着他的胸口，久久地抱着李家庚不放开。
李家庚病重的时候，都是王玉婷陪伴着他，鼓励着他，几乎成为李家庚战胜病魔的精神后盾。谁都能猜想得到，李家庚的病对她的打击是深重的，是一个平常女人所无法承受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感受到这种打击的残酷性。他并不指望别人能理解她，包括家里的人。
在这个事情上，王玉婷心态的变化经历了三个阶段。李家庚刚刚查出淋巴癌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忧心和焦虑啊，觉得天塌了！那些令人揪心的细节，如今回忆起來还是十分折磨人的。李家庚病情得到控制以后，她脸上有了笑容，看到了未來的某种希望；李家庚担任村支书以來，她又是一个心态，做为一个有知识的女人懂得“夫贵妻荣”的道理，但是，她担心一番操劳会把男人毁了！她把自己的工资搭给男人，男人又搭给了这穷村，如果人沒了，财也沒了。那个悲惨的结局谁都不愿意看到，不愿意看到并不等于不存在这样的危机啊！
今天，李家庚成功了，出名了，王玉婷还有一种心态的变化，她心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男人的成功有她的一半功劳啊！但是，她不是张扬的人，看中的也不是这些，她只是觉得李家庚高兴了，自己随着男人高兴罢了。人们发现，王玉婷总是那样平平静静的、扑扑实实的，把一切都深藏在心底。从容地对待命运，从容地对待苦难，从容地对待坎坷，这是一种她重新理解的流光溢彩的幸福。所以，随着男生活喜剧性的改变，她内心的激情像一团火燃烧起來了！
李家庚还沒有回來，她站在自家的门口，向村委会的方向望去，认真來说，是看不见啥的，晕黄的太阳照耀的英沙河，古老的英武山显得那么神秘，神秘得让人深不可测，好像他心中饱含巨大的激情，或深沉的忧郁。
“嫂子，你在这等家庚吧？”村民王建军走了过來。
王玉婷问：“你在村委会看见他了吗？”
“他正跟群众布置栽丹参的事儿呢！”王建军点着头，焦急地说：“人让我去挖两棵松树苗儿去，说是山海关机场搞绿化，要看看样货。”
“让我陪他去，我这不在等他嘛！”王玉婷说。
王建军转身要走，王玉婷既然想起啥來，急忙把他叫住：“哎，建军，我问你一个事儿，前两天你们拉树苗儿，家庚咋一宿沒回來呀？”
“你看，嫂子你是怀疑家庚在外有小姘了吧？”王建军开玩笑说。
王玉婷狠狠瞪了他一眼：“狗嘴吐不出象牙來！他呀，别说这样身板儿，就是过去做生意的时候，也不会找小姘啊！这个你嫂子心里有底！我是说他----”王建军止住笑：“嫂子，家庚回家真沒跟你说？”
王玉婷摇头：“他呀，有好事儿回家念叨念叨，遭罪的事儿从來不说！”
“嫂子，不瞒你说呀，家庚我们这一宿可遭老罪啦！”王建军咧了咧嘴，他一边裹烟，一边心事重重地说：“家庚为了给村里老百姓省钱，沒敢雇佣汽车拉树苗，汽车是20块钱一车，我们一律用的是三马车。三马车是8块钱一车。家庚就是比旁人有经济脑瓜儿，一棵树苗儿就等于降低了10块钱的成本啊！”他遍身搜着打火机，可是沒有找着。
王玉婷把他领进家里來，递给他一盒火柴。王玉婷让王建军继续往下说，王建军迟疑了一下，说：“嫂子，我说是说了，事儿都过去了，你可别跟家庚支书叨磨啊！开始本來挺顺的，太阳还沒落山，家庚开着夏利车前头给我们带路，一排排的三马车拉着树苗子，开始往咱英武山赶，那阵势还他娘的挺气派呢。谁知在天黑以后，出了差头了！有几辆三马车丢了！在哪儿丢的，现在我也不清楚，原因就是错车的时候，那几辆车拐了弯儿了，这可把家庚书记急坏了！”
王玉婷听着心里“格凳”一沉，不由皱起了眉头。
王建军吐了一口烟，继续说：“唉，当时老天也不作美，天沒黑就下起雪來了，当时韩友新跟着家庚在夏利车上，走了一阵之后，家庚发现不对劲儿了，咋**少了几辆车呀？韩友新跟我说，尽管天气凉，家庚当时就冒汗了。他怕三马翻车呀、撞车呀，反正不往好地方想。家庚这就返回去找，找來找去，他的汽车都沒油了，赶紧加油，然后再找，整整跑了300多公里呀！一直找到了山海关与辽宁省的交界地带，到早晨五点钟，天都快亮了，才把那几辆三马车找着啦！家庚书记这才松了口气！这几个开车的真**废物，把韩友新给气的，真想上去揍他们一顿！”
“家庚汽车的轮胎坏了，那是咋弄的？是不是追他们坏的？”王玉婷脸上的表情随着王建军的讲述变幻着。忽然她想起了李家庚夏利车轮胎，那天回來，心细的王玉婷发现前轮胎坏了，李家庚找王玉婷要钱换轮胎。她问李家庚怎么回事，李家庚支支吾吾也沒说出个究竟來。她当时就起了疑心。
王建军心里一热，说：“嫂子，不是我同着你夸呀，要说家庚书记呀，真是个好心人啊！有了他这样的支书，咱英武山老百姓要是不富，那我说就是头号废物蛋！赶紧开除英武山村籍！那天早上，从山海关回來，家庚书记又困又累，应该好好休息了。可是，王友德这家伙又來事儿了！”
“他是啥事儿啊？”王玉婷的心又揪了一下。
“养猪贷款呗！”王建军喝了一口水说：“家庚书记已经跟沙河寨信用社约好了，第二天帮着王友德跑一跑贷款。人家信用社头头都等着呢，家庚书记马不停蹄呀，连口热水都沒喝上，他就拉着王友德去沙河寨了，可能是累的，也许是雪天路滑，他的汽车一头撞上了路边的一个大石头！多亏家庚书记又驾车经验，赶紧刹车，不然只不定出啥事儿呢！只是弄个爆胎！路过的人來了不少，赶紧过來给他换胎，换完了一看，家庚书记坐在汽车里，好家伙睡着了！”
“唉，原來是这样----”王玉婷长长叹了口气。
最后，王建军还神秘地给王玉婷透露了一件事情：李家庚自己花钱给村里困难户王喜家买了340棵板栗树苗。王玉婷知道这个事情，王喜夫妇都70多岁了，两个成年儿子都患有痴呆症，家里比王宝芝还困难。李家庚给他家买板栗树苗的事儿跟王玉婷商量了。王玉婷支持他这样做。那天傍晚，王玉婷跟着李家庚一起去的王喜家，李家庚把树苗送到了王喜老汉手中，王喜老汉热泪盈眶地说：“家庚啊，我做梦都想把山地种上板栗树啊！谢谢您了，你为了大伙儿，你一颗心掰八瓣儿，瓣儿瓣儿都是给咱英武山乡亲们的，你身体不好，自个可得多注意身体呀！”
再沒啥新鲜话要说了，王建军扛着铁锨赶紧扣松树苗去了。
王玉婷送走王建军以后，回到屋里低着头，两只眼睛微微闭合着。
她想着这一切，泪如泉涌！
她真后怕呀，这多危险呢！她幻觉中出现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仿佛又看见了李家庚的身影，听见了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來：“我沒事儿，老天爷不会收我走的，因为他知道我们英武山还有那么多事儿沒干完呢！嘿嘿嘿----”这个时候，听见李家庚跟母亲说话的声音。王玉婷赶紧把脸扭向了一边，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李家庚走过來一挑门帘，朝王玉婷一探头：“走哇！”
王玉婷默默地走出來，跟着李家庚上路了。汽车缓缓驶出了英武山，李家庚和王玉婷频频跟照面的乡亲们点头致意。汽车沒有驶出沙河寨之前，王玉婷心里挺紧张，几乎沒跟李家庚说一句话，汽车到了石门寨的大公路，王玉婷才扭头问李家庚：“你这个人啊，跟乡亲们都听痛快的，就是不跟我说实话！”
李家庚淡淡一笑：“咋了？我又有啥地方惹着你啦？”
王玉婷把王建军说的事情说了一遍。
李家庚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好像这些事情已经很久远了。他平和地望了妻子一眼，转回头说：“唉，这些事情你可别跟爸爸妈妈说啊，你们知道了，有啥用啊？除了惦记就是担心，也帮上啥呀！”
“那你往后就多加小心，多主意身体！”王玉婷板了脸说。
李家庚瞪了她一眼：“你别管我啊！我是个啥性格你还不知道？”
王玉婷已经到了中年了，脸上隐隐约约有了岁月的痕迹，去日的鲜艳消失了，但是在他眼里依然有一种端庄俊秀的美丽。李家庚渐渐发现，自从家庚当上支书以來，她对家庭事务有了一种参与意识。因为他的家庭已经与英武山、与社会联系在一起了。她尽管温顺，可她不愿永远被动地接受，而不时想发出自己的声音：“官凭印，虎凭山，婆娘凭的是汉！你是我男人，我凭啥不管你啊？”
李家庚忽然问了一句：“玉婷，你跟了我李家庚这么多年，是不是很后悔啊？说真话！”
王玉婷倔倔地说：“我不后悔！”
李家庚有点伤感了：“玉婷啊，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这人天生不会夸奖女人。特别是自家的媳妇！我沒夸过你，可我心里感激你啊！我有病这段儿，咱就不说了啊！我怕你不愉快！你看啊，我的父母都喜欢你，还有咱的两个孩子，都依赖你。而我呢，几乎沒管过家里的一件事儿。家里好像就是我的旅店，來了客人、朋友你还要陪着笑脸、忙着做饭！而总是吃在最后一个。你沒有一句怨言，这是常人无法做到的！我跟朋友们吹过牛，我有一个好媳妇，沒有一个超常的大境界，是当不了我李家庚的媳妇的！我们家的王玉婷老师就有一个超常的大境界啊！”
王玉婷的眉毛垂下去了，嗔怨道：“谁让你说这个？”
“那你让我说啥？”李家庚问。
“你不是说，跟我照相吗？”王玉婷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可是沒照过一张合影呢！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李家庚迟疑了一下，开玩笑说：“我想啊，还是算了吧！别照了，只不定哪一天我沒了，你还可以再找个人家，对方看了我的照片，还不心里堵的慌？”
“坏样儿的！我揍你！”王玉婷的小拳头几乎捶到他的肩上：“听说我是李家庚的老婆，谁敢娶我？”
李家庚嘿嘿地笑了：“别逗了，我开车呢！”
王玉婷好长时间不吭声了。汽车驶进了秦皇岛市内，王玉婷忽然扭头看见了身边的松树苗，就随口问了一句：“哎，家庚，山海关机场真要咱村的松树苗啊？”
李家庚点头说：“是啊，说好了，人家先看看样货。过两天就都送过來！全部下來呢，可以给村集体增加2万块的收入。咋样？牛不牛？”
“看把你美的！你还知道姓啥不？”王玉婷笑了笑。她仍旧如常的生活数着一天天的日子，完全为了男人。李家庚这么折腾，都沒有倒下來，这个时候，她突然对生活充满了感激。似乎感到她与男人的每一句对话都代表了某种含义。
李家庚慨叹一声：“人生苦短呐，还是多给乡亲们干点正事儿吧！”
王玉婷不说话了。她心中祈祷上苍，让家庚的病快快好起來吧，多给我们家庚一些时间吧！然后就完全沉浸在月光一样美好的遐想之中。在她们夫妻的坚强意志里，一切对生活的消极理解都远去了。
笔者在这里需要补充一句的是，李家庚和王玉婷跑了几趟秦皇岛和山海关，因为事情太忙了，沒能抽出时间照成一张合影。这次，我们采访李家庚的时候，在李家庚家绿树掩映的小院里，出版社的张永生先生用一台高档相机，给他们夫妇照了第一张合影。从而了结了王玉婷心仪已久的小小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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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性情温良的王玉婷來说，驱除丈夫李家庚给她生活带來的阴影，本來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假如不是因为爱他，不是因为心中对他们的未來有着某种希望，她断然不会陪同他到山海关卖松树苗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家庚说他今天要到山海关机场卖松树苗，他找了韩继涛，可是韩继涛今天沒有时间。王玉婷想了想说，下午我沒有课，我跟你去吧！李家庚终于笑了，说路过秦皇岛的时候，顺便给她添一件衣裳！王玉婷想了想说，家里钱紧，我不添衣裳！我想咱俩到照相馆拍一张合影，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还从沒照过一张合影呢！李家庚皱起眉头细想，还真是沒有一张合影！就满口答应下來。王玉婷在秦皇岛医院里伺候他的时候，就曾经想过这个事情。如果万一李家庚闭眼走了，连一张合影都沒留下，那将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啊！可是，李家庚当时正在化疗，瘦得脱了形儿，就沒有照成合影。后來男人的身体控制住了，这个想法就渐渐淡忘了。
李家庚吃完饭之后就去村委会了，说把种植丹参的事情布置一下，过一会儿就回家來接王玉婷去市里。
在树林里种植药材丹参，是李家庚的一大发明。为了研究丹参，他开着汽车到北部山区跑了几趟。他知道药材丹参非常珍贵，但是，怎么栽植却一直模糊着，听说别的地方都是种丹参籽。但是，那样成长得太慢了。李家庚让人从山上采集野生丹参，做半截丹参根栽植的试验，结果成功了！所以，他买來丹参根儿，分到各家各户去栽植，这样适应快、成型好、见效早。一年长多大，三年长多高，李家庚心中有数了！今天上午，李家庚就开始布置这条致富新思路，群众很快就接受了。下午还要叮嘱一些事情----王玉婷就在家里一边等他，一边给学生判作业。本來心情是平静的，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跟家庚拍一张合影照片，心里就抑止不住地激动起來，她想起了过去的好多事情。她记得，刚刚相恋的那段日子里，她们连对方的手都沒碰过。但是，他已经整个装进她的心里了，一个庄稼人，能吃苦，知老知少，生活节俭，身体像牛一样着壮实。还图啥呢？王玉婷已经十分满意了！那时的王玉婷年轻、水灵，漂亮，浑身罩着清凌凌的仙气。她想起在英武山解冻的阳土坡上，种植自家的那块地，她和李家庚一起翻地，土地的气味真好；想起夏日里，他们共同坐在英沙河边捉青蛙；秋天的时候，他们一同在树棵里摘酸枣。冬天虽然寒冷而荒凉，但他们还是能上山看看，看见沒人的时候，就拉着手说说笑笑，然后回到下英武的母亲那里吃饭。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后來，李家庚当了村支书，成为村里的头面人物，再后來，家庚当了老板，挣了钱就回來交给她，两个人的心是紧紧贴在一起的。尽管由于家庚脾气不好，骂过她，打过她，可她从來沒有分过心。她的温暖的欢中长大，总爱用温暖的阳光看这个世界，所以，这也是她愿意教书的原因。学校毕竟单纯一些啊！
人在难过的时候，总爱回想欢乐的往事，王玉婷却恰恰相反，她认为痛苦的时候想欢乐的往事，会给自己带來更大的痛苦。所以，在李家庚病重的日子里，王玉婷总是想起她与家庚不愉快的事，这样会减轻一点痛苦。比如说，提起李家庚打她，这个事件让她永远难忘。那是她刚刚嫁过來，她对李家的生活习惯不太熟悉。当时，李家庚每天到山上劳动，人累得瘦瘦的，她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一个劲地给男人的碗里夹菜，特别是家里炖肉改善生活的时候，她几乎把好肉块都夹到家庚碗里了。这样弄得李家庚很不自在，因为上有父母，下面还有三个妹妹沒有出嫁。李家庚提醒她一回，可是，王玉婷沒有记性，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往李家庚的碗里夹菜。那一天，李家庚看出父亲和妹妹脸上的表情了，心里很恼火，狠狠扇了王玉婷一个嘴巴。他是警告她，你要懂得照顾父母，照顾妹妹们！实际上，王玉婷对父母非常孝顺，对李家庚的妹妹相处得也很融洽。王玉婷挨了一个嘴巴之后，觉得很委屈，伤感地哭着跑了，她跑到下英武的娘家那里去了。本村的娘家有这样的便利，在婆家受了委屈可以马上回到娘家倾诉委屈。李国和老人批评了李家庚：玉婷是个好媳妇，她看着你干活挺累，她那是疼你啊！去，赶紧到下英武去，跟玉婷道个歉，把她接回來！李家庚就是有一个倔脾气，他梗着脖子不去。最后还是李家庚的妹妹把嫂子接了回來。王玉婷回到家里，李家庚非常高兴，他捧着妻子泪迹斑斑的脸颊，吻了又吻。王玉婷看出他是爱她的，就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哭着用头蹭着他的胸口，久久地抱着李家庚不放开。
李家庚病重的时候，都是王玉婷陪伴着他，鼓励着他，几乎成为李家庚战胜病魔的精神后盾。谁都能猜想得到，李家庚的病对她的打击是深重的，是一个平常女人所无法承受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感受到这种打击的残酷性。他并不指望别人能理解她，包括家里的人。
在这个事情上，王玉婷心态的变化经历了三个阶段。李家庚刚刚查出淋巴癌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忧心和焦虑啊，觉得天塌了！那些令人揪心的细节，如今回忆起來还是十分折磨人的。李家庚病情得到控制以后，她脸上有了笑容，看到了未來的某种希望；李家庚担任村支书以來，她又是一个心态，做为一个有知识的女人懂得“夫贵妻荣”的道理，但是，她担心一番操劳会把男人毁了！她把自己的工资搭给男人，男人又搭给了这穷村，如果人沒了，财也沒了。那个悲惨的结局谁都不愿意看到，不愿意看到并不等于不存在这样的危机啊！
今天，李家庚成功了，出名了，王玉婷还有一种心态的变化，她心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男人的成功有她的一半功劳啊！但是，她不是张扬的人，看中的也不是这些，她只是觉得李家庚高兴了，自己随着男人高兴罢了。人们发现，王玉婷总是那样平平静静的、扑扑实实的，把一切都深藏在心底。从容地对待命运，从容地对待苦难，从容地对待坎坷，这是一种她重新理解的流光溢彩的幸福。所以，随着男生活喜剧性的改变，她内心的激情像一团火燃烧起來了！
李家庚还沒有回來，她站在自家的门口，向村委会的方向望去，认真來说，是看不见啥的，晕黄的太阳照耀的英沙河，古老的英武山显得那么神秘，神秘得让人深不可测，好像他心中饱含巨大的激情，或深沉的忧郁。
“嫂子，你在这等家庚吧？”村民王建军走了过來。
王玉婷问：“你在村委会看见他了吗？”
“他正跟群众布置栽丹参的事儿呢！”王建军点着头，焦急地说：“人让我去挖两棵松树苗儿去，说是山海关机场搞绿化，要看看样货。”
“让我陪他去，我这不在等他嘛！”王玉婷说。
王建军转身要走，王玉婷既然想起啥來，急忙把他叫住：“哎，建军，我问你一个事儿，前两天你们拉树苗儿，家庚咋一宿沒回來呀？”
“你看，嫂子你是怀疑家庚在外有小姘了吧？”王建军开玩笑说。
王玉婷狠狠瞪了他一眼：“狗嘴吐不出象牙來！他呀，别说这样身板儿，就是过去做生意的时候，也不会找小姘啊！这个你嫂子心里有底！我是说他----”王建军止住笑：“嫂子，家庚回家真沒跟你说？”
王玉婷摇头：“他呀，有好事儿回家念叨念叨，遭罪的事儿从來不说！”
“嫂子，不瞒你说呀，家庚我们这一宿可遭老罪啦！”王建军咧了咧嘴，他一边裹烟，一边心事重重地说：“家庚为了给村里老百姓省钱，沒敢雇佣汽车拉树苗，汽车是20块钱一车，我们一律用的是三马车。三马车是8块钱一车。家庚就是比旁人有经济脑瓜儿，一棵树苗儿就等于降低了10块钱的成本啊！”他遍身搜着打火机，可是沒有找着。
王玉婷把他领进家里來，递给他一盒火柴。王玉婷让王建军继续往下说，王建军迟疑了一下，说：“嫂子，我说是说了，事儿都过去了，你可别跟家庚支书叨磨啊！开始本來挺顺的，太阳还沒落山，家庚开着夏利车前头给我们带路，一排排的三马车拉着树苗子，开始往咱英武山赶，那阵势还他娘的挺气派呢。谁知在天黑以后，出了差头了！有几辆三马车丢了！在哪儿丢的，现在我也不清楚，原因就是错车的时候，那几辆车拐了弯儿了，这可把家庚书记急坏了！”
王玉婷听着心里“格凳”一沉，不由皱起了眉头。
王建军吐了一口烟，继续说：“唉，当时老天也不作美，天沒黑就下起雪來了，当时韩友新跟着家庚在夏利车上，走了一阵之后，家庚发现不对劲儿了，咋**少了几辆车呀？韩友新跟我说，尽管天气凉，家庚当时就冒汗了。他怕三马翻车呀、撞车呀，反正不往好地方想。家庚这就返回去找，找來找去，他的汽车都沒油了，赶紧加油，然后再找，整整跑了300多公里呀！一直找到了山海关与辽宁省的交界地带，到早晨五点钟，天都快亮了，才把那几辆三马车找着啦！家庚书记这才松了口气！这几个开车的真**废物，把韩友新给气的，真想上去揍他们一顿！”
“家庚汽车的轮胎坏了，那是咋弄的？是不是追他们坏的？”王玉婷脸上的表情随着王建军的讲述变幻着。忽然她想起了李家庚夏利车轮胎，那天回來，心细的王玉婷发现前轮胎坏了，李家庚找王玉婷要钱换轮胎。她问李家庚怎么回事，李家庚支支吾吾也沒说出个究竟來。她当时就起了疑心。
王建军心里一热，说：“嫂子，不是我同着你夸呀，要说家庚书记呀，真是个好心人啊！有了他这样的支书，咱英武山老百姓要是不富，那我说就是头号废物蛋！赶紧开除英武山村籍！那天早上，从山海关回來，家庚书记又困又累，应该好好休息了。可是，王友德这家伙又來事儿了！”
“他是啥事儿啊？”王玉婷的心又揪了一下。
“养猪贷款呗！”王建军喝了一口水说：“家庚书记已经跟沙河寨信用社约好了，第二天帮着王友德跑一跑贷款。人家信用社头头都等着呢，家庚书记马不停蹄呀，连口热水都沒喝上，他就拉着王友德去沙河寨了，可能是累的，也许是雪天路滑，他的汽车一头撞上了路边的一个大石头！多亏家庚书记又驾车经验，赶紧刹车，不然只不定出啥事儿呢！只是弄个爆胎！路过的人來了不少，赶紧过來给他换胎，换完了一看，家庚书记坐在汽车里，好家伙睡着了！”
“唉，原來是这样----”王玉婷长长叹了口气。
最后，王建军还神秘地给王玉婷透露了一件事情：李家庚自己花钱给村里困难户王喜家买了340棵板栗树苗。王玉婷知道这个事情，王喜夫妇都70多岁了，两个成年儿子都患有痴呆症，家里比王宝芝还困难。李家庚给他家买板栗树苗的事儿跟王玉婷商量了。王玉婷支持他这样做。那天傍晚，王玉婷跟着李家庚一起去的王喜家，李家庚把树苗送到了王喜老汉手中，王喜老汉热泪盈眶地说：“家庚啊，我做梦都想把山地种上板栗树啊！谢谢您了，你为了大伙儿，你一颗心掰八瓣儿，瓣儿瓣儿都是给咱英武山乡亲们的，你身体不好，自个可得多注意身体呀！”
再沒啥新鲜话要说了，王建军扛着铁锨赶紧扣松树苗去了。
王玉婷送走王建军以后，回到屋里低着头，两只眼睛微微闭合着。
她想着这一切，泪如泉涌！
她真后怕呀，这多危险呢！她幻觉中出现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仿佛又看见了李家庚的身影，听见了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來：“我沒事儿，老天爷不会收我走的，因为他知道我们英武山还有那么多事儿沒干完呢！嘿嘿嘿----”这个时候，听见李家庚跟母亲说话的声音。王玉婷赶紧把脸扭向了一边，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李家庚走过來一挑门帘，朝王玉婷一探头：“走哇！”
王玉婷默默地走出來，跟着李家庚上路了。汽车缓缓驶出了英武山，李家庚和王玉婷频频跟照面的乡亲们点头致意。汽车沒有驶出沙河寨之前，王玉婷心里挺紧张，几乎沒跟李家庚说一句话，汽车到了石门寨的大公路，王玉婷才扭头问李家庚：“你这个人啊，跟乡亲们都听痛快的，就是不跟我说实话！”
李家庚淡淡一笑：“咋了？我又有啥地方惹着你啦？”
王玉婷把王建军说的事情说了一遍。
李家庚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好像这些事情已经很久远了。他平和地望了妻子一眼，转回头说：“唉，这些事情你可别跟爸爸妈妈说啊，你们知道了，有啥用啊？除了惦记就是担心，也帮上啥呀！”
“那你往后就多加小心，多主意身体！”王玉婷板了脸说。
李家庚瞪了她一眼：“你别管我啊！我是个啥性格你还不知道？”
王玉婷已经到了中年了，脸上隐隐约约有了岁月的痕迹，去日的鲜艳消失了，但是在他眼里依然有一种端庄俊秀的美丽。李家庚渐渐发现，自从家庚当上支书以來，她对家庭事务有了一种参与意识。因为他的家庭已经与英武山、与社会联系在一起了。她尽管温顺，可她不愿永远被动地接受，而不时想发出自己的声音：“官凭印，虎凭山，婆娘凭的是汉！你是我男人，我凭啥不管你啊？”
李家庚忽然问了一句：“玉婷，你跟了我李家庚这么多年，是不是很后悔啊？说真话！”
王玉婷倔倔地说：“我不后悔！”
李家庚有点伤感了：“玉婷啊，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这人天生不会夸奖女人。特别是自家的媳妇！我沒夸过你，可我心里感激你啊！我有病这段儿，咱就不说了啊！我怕你不愉快！你看啊，我的父母都喜欢你，还有咱的两个孩子，都依赖你。而我呢，几乎沒管过家里的一件事儿。家里好像就是我的旅店，來了客人、朋友你还要陪着笑脸、忙着做饭！而总是吃在最后一个。你沒有一句怨言，这是常人无法做到的！我跟朋友们吹过牛，我有一个好媳妇，沒有一个超常的大境界，是当不了我李家庚的媳妇的！我们家的王玉婷老师就有一个超常的大境界啊！”
王玉婷的眉毛垂下去了，嗔怨道：“谁让你说这个？”
“那你让我说啥？”李家庚问。
“你不是说，跟我照相吗？”王玉婷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可是沒照过一张合影呢！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李家庚迟疑了一下，开玩笑说：“我想啊，还是算了吧！别照了，只不定哪一天我沒了，你还可以再找个人家，对方看了我的照片，还不心里堵的慌？”
“坏样儿的！我揍你！”王玉婷的小拳头几乎捶到他的肩上：“听说我是李家庚的老婆，谁敢娶我？”
李家庚嘿嘿地笑了：“别逗了，我开车呢！”
王玉婷好长时间不吭声了。汽车驶进了秦皇岛市内，王玉婷忽然扭头看见了身边的松树苗，就随口问了一句：“哎，家庚，山海关机场真要咱村的松树苗啊？”
李家庚点头说：“是啊，说好了，人家先看看样货。过两天就都送过來！全部下來呢，可以给村集体增加2万块的收入。咋样？牛不牛？”
“看把你美的！你还知道姓啥不？”王玉婷笑了笑。她仍旧如常的生活数着一天天的日子，完全为了男人。李家庚这么折腾，都沒有倒下來，这个时候，她突然对生活充满了感激。似乎感到她与男人的每一句对话都代表了某种含义。
李家庚慨叹一声：“人生苦短呐，还是多给乡亲们干点正事儿吧！”
王玉婷不说话了。她心中祈祷上苍，让家庚的病快快好起來吧，多给我们家庚一些时间吧！然后就完全沉浸在月光一样美好的遐想之中。在她们夫妻的坚强意志里，一切对生活的消极理解都远去了。
笔者在这里需要补充一句的是，李家庚和王玉婷跑了几趟秦皇岛和山海关，因为事情太忙了，沒能抽出时间照成一张合影。这次，我们采访李家庚的时候，在李家庚家绿树掩映的小院里，出版社的张永生先生用一台高档相机，给他们夫妇照了第一张合影。从而了结了王玉婷心仪已久的小小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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