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每天都在圆这个梦 9
9、山高水长情意浓
李家庚要给乡亲们引自來水的话題，很快就在英武山传开了！
李家庚晚上回家吃饭，走在路上心里就打鼓：引水得多少钱啊？估摸着得花十几万啊！偿还小工费的几万块钱，他从家里拿就拿了，这么大的数目家里砸锅卖铁也拿不出來啊！你咋图一时嘴巴痛快，跟着全村妇女吹牛呢？
他望着英沙河的河面沉沉茫茫。河面上有一片灰亮的微光，还有十分细小的流水声。他找了一块地方坐下了。天很快就黑了，傍晚很燥，树影沉沉，不知是是时候，河面在他眼前宽阔了许多，流水的反光像一条银白色的链条哗哗啦啦地抖动起來。这个时刻，他的思维马上转了回來：你不是平头百姓，你是村支书，你的所有表态都代表村党支部。还沒有开会研究过，你就嚷出去了，看你这回咋收场吧！他深深地自责着，觉得身体在半空中飘荡，无根无底。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自己就给自己打气：说了就说了，说了就得干，正如一首歌词里说的，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他想变一个说法，就是人生短短几个秋啊，好汉不能回头！人生苦短啊，人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就要迎风歌唱，把歌声唱到英武山山顶上去，因为秋风一吼，树叶说落就落了。免得后悔啊！
李家庚一只脚刚迈进家门，拿着扫帚清扫院落的老爸李国和就把他叫住了。
“你给我站住！”李国和停下清扫工作，沉着脸望着他。
李家庚站住，跟老爸笑了笑，沒有说话。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秦始皇啊，当年秦始皇在秦皇岛还要挥舞赶山鞭，才能在这儿安营扎寨的，你也想抡上一通赶山鞭，把山水引过來？你要有那本事，咱家就不在英武山喝粥啦！”李国和老人盯着儿子的脸说。他当支书那阵儿，也曾动过引水的念头。可是，由于勘测、技术和经济上的种种困难，这个念头曾经使老人陷入绝望中，而如今从李家庚嘴里说出“三个月就通水”的大话來，却是这样的轻松，仿佛当初在会上跟娘儿几个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刚强自信的老人，又在为儿子忧心忡忡了。
“爸，这是我们支部的事儿，您就别添乱啦！”李家庚想接过李国和手中的扫帚干活，李国和老人一扭身沒给他。
李家庚想了想说：“爸，引水是不是好事儿？咱英武山吃水的问題是不是得解决？当年您不也动过这个念头吗？现在到时候了，虽说村里沒钱，但是，事在人为，只要我们想办法，最终会把山水引过來的！有一点您放心，这回我不回从家里抠钱啦！”
“咱家里还有啥？家里就趁这几间房子了。”李国和表面限制李家庚的行为，实际上老人从心里佩服自己的儿子。
“爸，您不相信我能干成？”
“我看玄乎！你还是先缓一缓吧，眼下集体沒有一点钱，不如干点省钱省力的事儿！你又拖着病身子，我和你妈是怕你累着！一累就怕你犯病啊！你可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啊！”李国和老人咳嗽了一声：“你妈回來就跟我说了，说你在妇女大会上吹牛呢，瞪着两眼珠子胡嘞，说你嚷嚷着引水呢，那得多少钱啊？看把你小子能的，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妈让我好好管管你！”
李家庚呵呵地笑了：“儿大不由娘啦！您和妈就别操心啦！”
说着话，李家庚就觉得从沒有过的疲乏，回到自己房间就靠着被垛躺下了。他想必须结束跟老爸的对话，事情沒干出來，说啥都沒用，说多了还会给家人增添负担。人生如此热闹，他又如此孤独。他内心的苦，跟谁去说？只有跟好朋友韩继涛去说了，找不到韩继涛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个人脸朝南，冲着莽莽大山喊一嗓子。大山悠长的回音就算是给他的安慰。此刻，他盼着天快快黑了，快快吃饭，然后到韩继涛那里，跟他商量商量引水的事情。今天的大话嚷出去，虽然有些后悔，但是静下心來一想，这也是非干不可的事情，他接任以來碰上的都是一环套一环的难事。就像不解决土地问題、小工费问題就不能收缴农业税一样。不把山水引进村庄就不能养猪，不能养猪就无法落实县里的“三线富民”政策，英武山就永远富不起來啊！
李家庚在连续的几天里，到处咨询引水问題，还召开了村民代表大会和党员大会。在两个会上，村民和党员都夸奖这是好事情。对于英武山來讲，“引水”就是开天辟地的一场革命啊！对于资金的问題，大伙儿献计献策：小河有水大河满。有人提出向村民集资方案，大伙的有限的钱积少成多，每户出资100元或200元。李家庚心里沒底，就想先搞一个民意测验，每家每户发一张表，要是同意出资引水的就在表格上签字。表格发出去再收回來，使李家庚很失望。全村135户人家只有65户签了字。他弄清了村民的两种心态：一是有人怕掏钱；二是害怕掏出200块钱之后引不來水，往一个无底洞继续砸钱，最后弄个鸡飞蛋打。得知乡亲们的真实心情之后，李家庚并沒有责备乡亲们，村里人穷啊，盼水盼了多少年了，盼灰了心，盼成了梦。他记起小时候看样板戏《龙江颂》，江水英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不就是因为她给百姓引水吗？通水的那一刻，乡亲们可谓欣喜若狂！他是多么盼望这样的场面在英武山重演啊？
但是，民意测验出现这样的结局，也让他心里火烧火燎的，心底还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些伤感。李家庚又睡不着觉了，妻子王玉婷发现，他在半夜爬起來，不拉亮灯，在黑暗中望着窗外的粒粒星辰，直到它全部消失。快天亮的时候，李家庚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起初是朦胧的，可是随着事态的演变，这个想法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强烈了：既然是给乡亲们干实事，就干个彻底的吧，不要乡亲们出一分钱了，我李家庚自己想办法！引水工程，有条件要上，沒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李家庚把这个想法公诸于众之后，就踏上了往返县城、镇里的征程。他要争取县里镇里领导的支持，在找领导之前，他必须有一个粗略的工程预算报告，他亲自山上考察，丈量三里远的引水路程，观测泉眼深度，选择水塔位置等等，随后，他找专门技术人员对引水工程做了一个草预算。大约需要十五万元的资金。这个数目在李家庚的预料之中。对于负债累累的英武山來说应该是个天数了。
李家庚开着那辆破旧的夏利汽车去了石门寨。在镇长办公室，李家庚用他富有煽动性的语言跟镇长汇报引水计划。镇长认为想法非常好，可是镇里沒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拿，因为全镇还有十來个村庄跟英武山的情况一样。镇长那里的希望堵死了。但是镇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到县水利局跑一跑。李家庚赶紧开车到抚宁县城，开始走进县水利局大门的时候，并沒有找温士宝局长，而是先在中层干部那里套近乎。先后跑了几次，水利局那里也沒有啥进展，事情僵在那里了。
李家庚不死心，有一天，他终于走进了水利局温士宝局长的办公室。温局长过去在抚宁上庄坨乡当过乡长，不仅认识李家庚，而且对他父亲李国和十分敬重，当他得知李家庚的來意之后，心里替李家庚着急。全县需要引水的贫困山区太多，温士宝局长几乎跑遍了全县的贫困山区，对基层百姓有着很深的感情。可是，资金有限啊！温局长看着李家庚的样子，一问方知他是个癌症病人，为此十分感动，说你身体不好，别跑了，我们一定帮助你们英武山想想办法。温局长的办事效率很高，沒几天就给李家庚回话了，县水利局答应出资十万元帮助英武山引水，但是，剩下的五万元需要李家庚自筹。县里给解决了大头，李家庚已经是烧高香了。那个空缺咋办？李家庚是继续奔波引资，还是利用这点钱硬着头皮先干？李家庚想，不能再等了，眼看着英武山家家购买猪羔，户户垒猪圈，一切都在跟时间赛跑，他跟村里妇女承诺的期限是三个月，不能耽误养猪用水啊！
李家庚决定用这十万的钱先干十五万的活儿。谁來接这个赔本的工程？
李家庚脑子里闪过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就是杨久菠。
杨久菠是冀东自來水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公司总部在唐山玉田县，但是所有工程都在秦皇岛境内。也是县水利局下面唯一有资质的水利工程公司。几年來，经杨久菠之手承接的水利工程很多，比如抚宁县董家口引水工程，这个6公里长的引水工程是为国家旅游景点承建的，竣工验收的时候，被列为优质工程。石门寨一带的引水工程几乎都他们干的。李家庚觉得有利因素是，杨久菠是他的老朋友，杨久菠经商之前在石门寨派出所当过干警，经常到李家庚开的饭店喝酒，两个人越喝感情越近，首先成为“酒友”然后才成了事业上的朋友。他们的交情里含着酒味儿，是日子里浸出來的浓香老酒。听说李家庚患了癌症之后，杨久菠多次到医院看望他，还偷偷掉了几次眼泪。
李家庚一个电话，就把杨久菠从工地上喊來了。杨久菠亲自开车过來的，他长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圆，齐唰唰的板寸头，丰满的国字脸上活活有一股威势。他的红脸膛是酒里泡出來的那种红。他不仅酒量大，而且豪爽仗义，是李家庚最为合适的人眩杨久菠腋下夹着一个黑包走进英武山村委会办公室。李家庚微笑着把他迎进來：“你小子挺牛啊，成了大老板，翅膀硬了，把你老哥都忘啦！”
杨久菠连连摇头：“你小子病歪歪的，也不能喝酒啦！跟你呆着瞎聊天不喝酒，沒劲，沒劲！”
李家庚拍着胸脯说：“久菠兄弟，你把工程给我们干好了，通水的那天，我跟你喝，喝死了就当睡着了！”
杨久菠嘿嘿地笑道：“别介，你喝死了，英武山人还不把我给吃喽！英武山可碰见了你这么个大圣人，很不得把你当菩萨给供起來呢！你不信？跟你说我开车一进村，前面有一辆装粪的拖拉机挡着，一听说找你李家庚，那车主马上开车挪开了，嘴巴咧成花儿似的，还跟我夸奖你呢！”
李家庚开始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久菠兄弟，快别逗我了，我们英武山的自來水工程县里给批下來了！在我的朋友圈里，就你是搞引水工程的，这回该你给我们露一手啦！”
杨久菠坐在李家庚的对面：“是啊，我也听说了，有了好事儿你还想着我，够哥们儿！到时候我给你提成！”
李家庚苦笑了一下说：“提啥成啊？县里只给十万，自筹这五万块还沒影儿呢！你看给我愁的啊，你说咋整呢？”
杨久菠一愣问：“难道村里就凑不上五万块？”
李家庚只有实话实说：“你知道的，我接手的时候，村里还有十几万的饥荒呢。群众集资吧，大家怕白掏钱担心引不來水。即便他们答应出钱了，收农民点钱，比开刀抽他们的肋骨都难，后來我就明确表态了，不让大伙出钱啦！”
杨久菠说：“担心是多余的，这种工程我干多了，肯定能引來水，我会把你们村的自來水弄得通通畅畅的！”
李家庚觉得喉咙火热，连鼻孔出气都是火辣辣的。他望着杨久菠说：“久菠兄弟，看在咱哥俩儿多年朋友的面子上，我求求你帮忙，这五万块钱你先给我垫着，时间不等人，你得给我马上开工！养猪户都等着用水呢！”
杨久菠爽快地说：“行，谁让咱哥俩儿是朋友呢，马上开工！”
李家庚笑了。这种感觉常常给他带來愉快，带來轻松，带來幸福，仿佛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
春五月儿，满山开满了鲜花。开工之前，李家庚和杨久菠带着一些人上山考察。李家庚站在英武山上，看见千山万壑都在阳光的抚摸下，抖去了冬日的瑟缩，一股春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向他涌來。满目的大山披上了春天的太阳，僵硬的石头仿佛在阳光里复活，有了灵性，涓涓流水都像是跟他说话。在山上河套的水源那里，李家庚跪了下去，用颤抖的双手捧起清甜的泉水，大口大口地喝着，感慨地说：“水啊，真是他娘的好泉水啊！把这样的水引进村里，村里富裕了，英武山的姑娘小伙子们赶都赶不走了！”说着他又想起小翠出嫁的故事來了。
那几天，李家庚天天往山上去。他原來上山只是粗略看了看，现在要施工了，他不能袖手旁观了，要是真的引不过來水，十几万块钱打了水漂儿，谁担负得起这个责任啊！观测了水源，再看看管道走向，确定了水塔的位置，一切都考察妥当了，李家庚回來就召集党员代表和群众代表座谈。座谈的结果很明确，只要李家庚认可了乡亲们沒有意见。
施工的时候，李家庚开着夏利汽车到石门寨镇给施工队工人卖肉。他让村里食堂做出白面馒头、猪肉炖粉条和鸡蛋汤，他又亲自送上山，中午跟工人们一块吃。工人们被感动了，杨久菠老板也被感动了，以致后來谈工程款的时候，李家庚把总工程款压到了12万，最后那2万也沒着落的时刻，杨久菠咬了咬牙说：“家庚啊，过去咱是好朋友，但那是酒肉朋友，今天我们在一起共事儿，我杨久菠重新认识了你李家庚，是你改变了我对党员的看法，在这个都在给自己捞钱的年头，还有你这样一心为公的人，我服了，真的服了！就冲你这个人，你那2万也不要了，我杨久菠给你出了，给你李家庚赔钱，我他妈认帐！”
英武山乡间有句土话，交下的朋友种下的地，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就在2004年10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杨久菠工程队的汽车在英武山出了车祸。他们的工人给别的村引水，路过英武山与沙河寨之间的小桥时，由于下雨路滑，汽车翻进了英沙河的沟里，三名工人身负重伤，李家庚得到消息后，带着村民紧急抢险，把伤员一个个拉上來，用李家庚的夏利车送往石门寨镇医院抢救，由于抢救及时，伤员全部脱险，李家庚一直忙到了深夜。
杨久菠赶來的时候，紧紧握住李家庚的手，喉咙一热，感动得说不出话來。李家庚拍了拍杨久菠的肩膀说：“英武山的老少爷们儿，永远都会饮水思源的，沒有你杨久菠，我们能喝上泉水？再说了，咱哥俩儿谁跟谁呀？”
李家庚要给乡亲们引自來水的话題，很快就在英武山传开了！
李家庚晚上回家吃饭，走在路上心里就打鼓：引水得多少钱啊？估摸着得花十几万啊！偿还小工费的几万块钱，他从家里拿就拿了，这么大的数目家里砸锅卖铁也拿不出來啊！你咋图一时嘴巴痛快，跟着全村妇女吹牛呢？
他望着英沙河的河面沉沉茫茫。河面上有一片灰亮的微光，还有十分细小的流水声。他找了一块地方坐下了。天很快就黑了，傍晚很燥，树影沉沉，不知是是时候，河面在他眼前宽阔了许多，流水的反光像一条银白色的链条哗哗啦啦地抖动起來。这个时刻，他的思维马上转了回來：你不是平头百姓，你是村支书，你的所有表态都代表村党支部。还沒有开会研究过，你就嚷出去了，看你这回咋收场吧！他深深地自责着，觉得身体在半空中飘荡，无根无底。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自己就给自己打气：说了就说了，说了就得干，正如一首歌词里说的，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他想变一个说法，就是人生短短几个秋啊，好汉不能回头！人生苦短啊，人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就要迎风歌唱，把歌声唱到英武山山顶上去，因为秋风一吼，树叶说落就落了。免得后悔啊！
李家庚一只脚刚迈进家门，拿着扫帚清扫院落的老爸李国和就把他叫住了。
“你给我站住！”李国和停下清扫工作，沉着脸望着他。
李家庚站住，跟老爸笑了笑，沒有说话。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秦始皇啊，当年秦始皇在秦皇岛还要挥舞赶山鞭，才能在这儿安营扎寨的，你也想抡上一通赶山鞭，把山水引过來？你要有那本事，咱家就不在英武山喝粥啦！”李国和老人盯着儿子的脸说。他当支书那阵儿，也曾动过引水的念头。可是，由于勘测、技术和经济上的种种困难，这个念头曾经使老人陷入绝望中，而如今从李家庚嘴里说出“三个月就通水”的大话來，却是这样的轻松，仿佛当初在会上跟娘儿几个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刚强自信的老人，又在为儿子忧心忡忡了。
“爸，这是我们支部的事儿，您就别添乱啦！”李家庚想接过李国和手中的扫帚干活，李国和老人一扭身沒给他。
李家庚想了想说：“爸，引水是不是好事儿？咱英武山吃水的问題是不是得解决？当年您不也动过这个念头吗？现在到时候了，虽说村里沒钱，但是，事在人为，只要我们想办法，最终会把山水引过來的！有一点您放心，这回我不回从家里抠钱啦！”
“咱家里还有啥？家里就趁这几间房子了。”李国和表面限制李家庚的行为，实际上老人从心里佩服自己的儿子。
“爸，您不相信我能干成？”
“我看玄乎！你还是先缓一缓吧，眼下集体沒有一点钱，不如干点省钱省力的事儿！你又拖着病身子，我和你妈是怕你累着！一累就怕你犯病啊！你可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啊！”李国和老人咳嗽了一声：“你妈回來就跟我说了，说你在妇女大会上吹牛呢，瞪着两眼珠子胡嘞，说你嚷嚷着引水呢，那得多少钱啊？看把你小子能的，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妈让我好好管管你！”
李家庚呵呵地笑了：“儿大不由娘啦！您和妈就别操心啦！”
说着话，李家庚就觉得从沒有过的疲乏，回到自己房间就靠着被垛躺下了。他想必须结束跟老爸的对话，事情沒干出來，说啥都沒用，说多了还会给家人增添负担。人生如此热闹，他又如此孤独。他内心的苦，跟谁去说？只有跟好朋友韩继涛去说了，找不到韩继涛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个人脸朝南，冲着莽莽大山喊一嗓子。大山悠长的回音就算是给他的安慰。此刻，他盼着天快快黑了，快快吃饭，然后到韩继涛那里，跟他商量商量引水的事情。今天的大话嚷出去，虽然有些后悔，但是静下心來一想，这也是非干不可的事情，他接任以來碰上的都是一环套一环的难事。就像不解决土地问題、小工费问題就不能收缴农业税一样。不把山水引进村庄就不能养猪，不能养猪就无法落实县里的“三线富民”政策，英武山就永远富不起來啊！
李家庚在连续的几天里，到处咨询引水问題，还召开了村民代表大会和党员大会。在两个会上，村民和党员都夸奖这是好事情。对于英武山來讲，“引水”就是开天辟地的一场革命啊！对于资金的问題，大伙儿献计献策：小河有水大河满。有人提出向村民集资方案，大伙的有限的钱积少成多，每户出资100元或200元。李家庚心里沒底，就想先搞一个民意测验，每家每户发一张表，要是同意出资引水的就在表格上签字。表格发出去再收回來，使李家庚很失望。全村135户人家只有65户签了字。他弄清了村民的两种心态：一是有人怕掏钱；二是害怕掏出200块钱之后引不來水，往一个无底洞继续砸钱，最后弄个鸡飞蛋打。得知乡亲们的真实心情之后，李家庚并沒有责备乡亲们，村里人穷啊，盼水盼了多少年了，盼灰了心，盼成了梦。他记起小时候看样板戏《龙江颂》，江水英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不就是因为她给百姓引水吗？通水的那一刻，乡亲们可谓欣喜若狂！他是多么盼望这样的场面在英武山重演啊？
但是，民意测验出现这样的结局，也让他心里火烧火燎的，心底还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些伤感。李家庚又睡不着觉了，妻子王玉婷发现，他在半夜爬起來，不拉亮灯，在黑暗中望着窗外的粒粒星辰，直到它全部消失。快天亮的时候，李家庚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起初是朦胧的，可是随着事态的演变，这个想法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强烈了：既然是给乡亲们干实事，就干个彻底的吧，不要乡亲们出一分钱了，我李家庚自己想办法！引水工程，有条件要上，沒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李家庚把这个想法公诸于众之后，就踏上了往返县城、镇里的征程。他要争取县里镇里领导的支持，在找领导之前，他必须有一个粗略的工程预算报告，他亲自山上考察，丈量三里远的引水路程，观测泉眼深度，选择水塔位置等等，随后，他找专门技术人员对引水工程做了一个草预算。大约需要十五万元的资金。这个数目在李家庚的预料之中。对于负债累累的英武山來说应该是个天数了。
李家庚开着那辆破旧的夏利汽车去了石门寨。在镇长办公室，李家庚用他富有煽动性的语言跟镇长汇报引水计划。镇长认为想法非常好，可是镇里沒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拿，因为全镇还有十來个村庄跟英武山的情况一样。镇长那里的希望堵死了。但是镇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到县水利局跑一跑。李家庚赶紧开车到抚宁县城，开始走进县水利局大门的时候，并沒有找温士宝局长，而是先在中层干部那里套近乎。先后跑了几次，水利局那里也沒有啥进展，事情僵在那里了。
李家庚不死心，有一天，他终于走进了水利局温士宝局长的办公室。温局长过去在抚宁上庄坨乡当过乡长，不仅认识李家庚，而且对他父亲李国和十分敬重，当他得知李家庚的來意之后，心里替李家庚着急。全县需要引水的贫困山区太多，温士宝局长几乎跑遍了全县的贫困山区，对基层百姓有着很深的感情。可是，资金有限啊！温局长看着李家庚的样子，一问方知他是个癌症病人，为此十分感动，说你身体不好，别跑了，我们一定帮助你们英武山想想办法。温局长的办事效率很高，沒几天就给李家庚回话了，县水利局答应出资十万元帮助英武山引水，但是，剩下的五万元需要李家庚自筹。县里给解决了大头，李家庚已经是烧高香了。那个空缺咋办？李家庚是继续奔波引资，还是利用这点钱硬着头皮先干？李家庚想，不能再等了，眼看着英武山家家购买猪羔，户户垒猪圈，一切都在跟时间赛跑，他跟村里妇女承诺的期限是三个月，不能耽误养猪用水啊！
李家庚决定用这十万的钱先干十五万的活儿。谁來接这个赔本的工程？
李家庚脑子里闪过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就是杨久菠。
杨久菠是冀东自來水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公司总部在唐山玉田县，但是所有工程都在秦皇岛境内。也是县水利局下面唯一有资质的水利工程公司。几年來，经杨久菠之手承接的水利工程很多，比如抚宁县董家口引水工程，这个6公里长的引水工程是为国家旅游景点承建的，竣工验收的时候，被列为优质工程。石门寨一带的引水工程几乎都他们干的。李家庚觉得有利因素是，杨久菠是他的老朋友，杨久菠经商之前在石门寨派出所当过干警，经常到李家庚开的饭店喝酒，两个人越喝感情越近，首先成为“酒友”然后才成了事业上的朋友。他们的交情里含着酒味儿，是日子里浸出來的浓香老酒。听说李家庚患了癌症之后，杨久菠多次到医院看望他，还偷偷掉了几次眼泪。
李家庚一个电话，就把杨久菠从工地上喊來了。杨久菠亲自开车过來的，他长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圆，齐唰唰的板寸头，丰满的国字脸上活活有一股威势。他的红脸膛是酒里泡出來的那种红。他不仅酒量大，而且豪爽仗义，是李家庚最为合适的人眩杨久菠腋下夹着一个黑包走进英武山村委会办公室。李家庚微笑着把他迎进來：“你小子挺牛啊，成了大老板，翅膀硬了，把你老哥都忘啦！”
杨久菠连连摇头：“你小子病歪歪的，也不能喝酒啦！跟你呆着瞎聊天不喝酒，沒劲，沒劲！”
李家庚拍着胸脯说：“久菠兄弟，你把工程给我们干好了，通水的那天，我跟你喝，喝死了就当睡着了！”
杨久菠嘿嘿地笑道：“别介，你喝死了，英武山人还不把我给吃喽！英武山可碰见了你这么个大圣人，很不得把你当菩萨给供起來呢！你不信？跟你说我开车一进村，前面有一辆装粪的拖拉机挡着，一听说找你李家庚，那车主马上开车挪开了，嘴巴咧成花儿似的，还跟我夸奖你呢！”
李家庚开始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久菠兄弟，快别逗我了，我们英武山的自來水工程县里给批下來了！在我的朋友圈里，就你是搞引水工程的，这回该你给我们露一手啦！”
杨久菠坐在李家庚的对面：“是啊，我也听说了，有了好事儿你还想着我，够哥们儿！到时候我给你提成！”
李家庚苦笑了一下说：“提啥成啊？县里只给十万，自筹这五万块还沒影儿呢！你看给我愁的啊，你说咋整呢？”
杨久菠一愣问：“难道村里就凑不上五万块？”
李家庚只有实话实说：“你知道的，我接手的时候，村里还有十几万的饥荒呢。群众集资吧，大家怕白掏钱担心引不來水。即便他们答应出钱了，收农民点钱，比开刀抽他们的肋骨都难，后來我就明确表态了，不让大伙出钱啦！”
杨久菠说：“担心是多余的，这种工程我干多了，肯定能引來水，我会把你们村的自來水弄得通通畅畅的！”
李家庚觉得喉咙火热，连鼻孔出气都是火辣辣的。他望着杨久菠说：“久菠兄弟，看在咱哥俩儿多年朋友的面子上，我求求你帮忙，这五万块钱你先给我垫着，时间不等人，你得给我马上开工！养猪户都等着用水呢！”
杨久菠爽快地说：“行，谁让咱哥俩儿是朋友呢，马上开工！”
李家庚笑了。这种感觉常常给他带來愉快，带來轻松，带來幸福，仿佛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
春五月儿，满山开满了鲜花。开工之前，李家庚和杨久菠带着一些人上山考察。李家庚站在英武山上，看见千山万壑都在阳光的抚摸下，抖去了冬日的瑟缩，一股春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向他涌來。满目的大山披上了春天的太阳，僵硬的石头仿佛在阳光里复活，有了灵性，涓涓流水都像是跟他说话。在山上河套的水源那里，李家庚跪了下去，用颤抖的双手捧起清甜的泉水，大口大口地喝着，感慨地说：“水啊，真是他娘的好泉水啊！把这样的水引进村里，村里富裕了，英武山的姑娘小伙子们赶都赶不走了！”说着他又想起小翠出嫁的故事來了。
那几天，李家庚天天往山上去。他原來上山只是粗略看了看，现在要施工了，他不能袖手旁观了，要是真的引不过來水，十几万块钱打了水漂儿，谁担负得起这个责任啊！观测了水源，再看看管道走向，确定了水塔的位置，一切都考察妥当了，李家庚回來就召集党员代表和群众代表座谈。座谈的结果很明确，只要李家庚认可了乡亲们沒有意见。
施工的时候，李家庚开着夏利汽车到石门寨镇给施工队工人卖肉。他让村里食堂做出白面馒头、猪肉炖粉条和鸡蛋汤，他又亲自送上山，中午跟工人们一块吃。工人们被感动了，杨久菠老板也被感动了，以致后來谈工程款的时候，李家庚把总工程款压到了12万，最后那2万也沒着落的时刻，杨久菠咬了咬牙说：“家庚啊，过去咱是好朋友，但那是酒肉朋友，今天我们在一起共事儿，我杨久菠重新认识了你李家庚，是你改变了我对党员的看法，在这个都在给自己捞钱的年头，还有你这样一心为公的人，我服了，真的服了！就冲你这个人，你那2万也不要了，我杨久菠给你出了，给你李家庚赔钱，我他妈认帐！”
英武山乡间有句土话，交下的朋友种下的地，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就在2004年10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杨久菠工程队的汽车在英武山出了车祸。他们的工人给别的村引水，路过英武山与沙河寨之间的小桥时，由于下雨路滑，汽车翻进了英沙河的沟里，三名工人身负重伤，李家庚得到消息后，带着村民紧急抢险，把伤员一个个拉上來，用李家庚的夏利车送往石门寨镇医院抢救，由于抢救及时，伤员全部脱险，李家庚一直忙到了深夜。
杨久菠赶來的时候，紧紧握住李家庚的手，喉咙一热，感动得说不出话來。李家庚拍了拍杨久菠的肩膀说：“英武山的老少爷们儿，永远都会饮水思源的，沒有你杨久菠，我们能喝上泉水？再说了，咱哥俩儿谁跟谁呀？”